第8章 2024年1月23日

下雪停课了一天,紧接着是周末两天休息,随之而来的是期末考试。卢卉在考完试后才被接回家去,直到那天晚上去医院之前,她都不知道外婆出事了。

冬天的夜来得很早,天色早就黑黢黢的了,吃过饭后没多久,卢军和张燕把小汽车从铁棚子里倒出来,正要开走时,原本在看动画片的卢卉和卢嘉从屋子里跑出来,大喊着问:“你们要去哪儿?”

张燕放下车窗,有些不耐烦地说:“没什么事,就出去一下。”

“我们也要去!”姐妹两人也顾不上换衣服、换鞋,拉开车门飞快地钻进车内。

车门还没关上,张燕就大声地斥责道:“你们过来干什么?又不是去买吃的!简直胡闹!”卢卉和卢嘉都有些不知所措,此刻关门也不是,下车也不是。

“让她们跟着吧”,卢军倒不像张燕那样情绪激动,转头对跟在卢卉后头上车的卢嘉说:“把门关上吧,别耽搁了,再不走回来就太迟了。”

一路上卢卉和卢嘉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卢军和张燕则是格外地沉默。车子一路开到了文陵市——贵妃县旁边的地级市,那里的人口、经济、医疗等水平都远超贵妃镇。

卢卉看着陌生的街道,好奇地问:“这里不是贵妃镇的地方,我们要去哪里?”

“这里是文陵,我们现在要去医院”,卢军淡淡地说。

卢卉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去医院?你们两个人不舒服吗?为什么要跑这么远?”

她的问题没有人回答,卢嘉和她一样迷茫,卢军觉得到了医院后一切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张燕则是心里头乱糟糟的,不想说话。

到了医院,停好车后,一家四口在等电梯的时候,张燕不放心地对两个女儿说:“一会儿上楼你们可不要乱说什么话。”

张燕的叮嘱让姐妹两人的精神都紧绷了起来,毕竟她们不是傻子,刚才在车上的氛围已经让她们在心里猜测了许多,两人点点头,誓要将沉默贯彻到底。

等出了电梯,姐妹两人跟着他们兜兜转转到了一个面积很大的公共病房,靠墙的两边均匀分布着好多病床,有的被帘子隔开,更多的是大剌剌地展露在外。外公、三个舅舅、二舅妈、娘姨和姨丈都围在一个病床前。卢卉这时才突然意识到,外婆好像出事了。

病房里的几人看到他们一家四人前来,目光都向门口投来,瞬间大人们都交谈起来。

卢卉用自己隐蔽的目光打量看上去衰老了很多的外公,没想到正对上外公的目光。他的眼神没有往日的光芒,眉毛也耷拉着,眼圈还泛着微微的红,只是在他黝黑的脸庞上不太明显,整个人看上去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原本就矮小的身体佝偻着,比卢卉记忆中要更瘦小了。围在床边的亲戚们脸色都不太好,烟瘾很重的大舅舅和姨丈手指间夹着烟没有点燃,皱着眉低声讨论着什么。

“外婆……怎么了?”卢嘉拉了拉卢军的衣角,小声问他。

“上个星期不是落了很大的雪嘛,你外婆骑着自行车回家的路上突发脑溢血,幸好是午饭时间,路过的人很快就发现了她,把她送到了医院。”卢军还有一些话没说,因为前三天外公和朋友一起去外头□□被发现了,外婆气得好几天都没休息好,原本就有高血压的毛病,这几天因为愤怒上头连药都忘记吃了。多种原因正巧都撞在了一起,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卢卉往病床看去,外婆的身上连接着各种仪器设备,一根根线从她的躯干上延伸出来,维系着病床上那个双眼紧闭的老人的生命。

“外婆一直没醒吗?”卢卉也小声地问卢军。

“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医生说这几天应该就会醒过来了,其他事情醒过来再说吧。”

卢卉的目光下意识地向生命体征监护仪,心跳正常、体温正常、血氧饱和正常、血压还有些略高,但不至于让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大人间的谈话结束了,一时间病房里陷入了沉寂,只有仪器工作发出的轻微嗡鸣声和另一床没有人看顾的病人的抽泣声。

卢卉和卢嘉看着躺在病床上安详的外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毕竟这是她们成长过程中第一次遇到亲人生病住院的情况,都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只能躲在卢军的身后看着一切。卢卉死死盯着外婆紧闭的双眼,在心中默默祈祷,“老天爷啊!如果外婆能醒来,我愿意付出一些代价。我不想让亲人离开!求求你了!”

“已经很晚了,你们早点回去吧,天都很暗了。我和淑凤在这里照顾老娘吧”,张诚法对大家说。

张诚法是三个兄弟中的老二,在这个资源贫瘠的家庭里,张诚法是收获最少、付出最多的儿子,连带着他的妻子王淑凤也被迫成了最辛劳的儿媳妇。

先说王淑凤好了。她的娘家是山岙岙里的一户人家,有两个姐妹和一个兄弟,年轻的时候在媒人的介绍下与张诚法组成了家庭,生了一个女儿和儿子。王淑凤的一辈子就是很典型的中国式妇女,未出嫁时她在家洗衣做饭干农活照顾一家人,出嫁后洗衣做饭打工照顾一家人。就连那些生活电视剧里常有的恶婆婆剧情,她也是没躲过。

张诚法是兄弟中的老二,本就不被父母重视,夫妻两人又是个老实的,平日王淑凤就是三个儿媳妇里做事最多的,虽然时常嘴里抱怨,但真实要出力出钱的活儿都是他们老二一家在做。但外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是看王淑凤很不痛快,觉得她没有老大媳妇嘴巴甜,对老三媳妇是有小儿子的爱屋及乌在。

婆媳两人最大的矛盾产生于王淑凤坐月子期间,因为第一个孩子是女孩,外婆本就不愉快,加上她和外公常住在平时上班的那个村子,并没有长时间和三个儿子们在一起,也没照顾过王淑凤一次。外婆甚至在察觉到王淑凤的不满和愤恨后,变本加厉地仗着婆婆的身份磋磨她。从小被三从四德观念灌溉而成的王淑凤虽然在心中一直有怨气,但还是在外婆出事后尽心尽力照顾她,而且是唯一一个。

王淑凤和张诚法的婚姻一路走来算是平顺,只是在他们儿子张卫极高三那年,王淑凤偶然发现张诚法的手机里有很多微信聊天群,他在群里的人设是办了好几家公司的老板,为了把吹的牛皮都圆回来,他每个月都把全部工资用在装阔上,倒是让群里的女人们抢红包抢得开心。王淑凤从不检查张诚法的手机,这让张诚法肆无忌惮起来,亮着屏幕的手机随手乱放,可以说他根本不在乎王淑凤的想法。

王淑凤气过、哭过、闹过,最后还是忍下了所有。

“这几天辛苦你们两个人照顾着,等妈醒了我们就轮流照顾,也不能让你们太累了。”张燕理了理外婆的被子,招呼大家一起往外走。

“为什么不请护工呢?”看着车子驶离医院,卢卉才把心里的问题讲出来,虽然她大概猜到了答案。

“他们五个兄弟姐妹都不愿意出钱呗。”卢军说完,余光还朝张燕投去,只见张燕脸色非常难看。

“他们兄弟三个不管,只想让我们两个嫁出去的女儿出钱!唉,怎么就出事了……”张燕最近很烦,外婆能不能醒还存在未知性,什么时候醒来犹未可知;医药费还得五个子女均摊,张燕和张鱼都是伸手向老公讨钱的家庭妇女,现在手里存下的钱也不多,未来还要用;因为大哥不愿意出钱请护工,每个人都要轮着来医院照顾,接下来的日子还有的忙……

“该出钱的时候还是要出的,人命最重要嘛”,卢军宽慰道。

“唉……儿子都不管……”

车里陷入长久的沉默,一直到家。

冬天可真冷啊,身体被风吹得好冷,内心也因为直面残酷的现实后被冰冻住了。卢卉无师自通地领悟了张燕那些没说出的话,在心里想到,你们不是都爱生儿子吗?有三个儿子傍身,怎么连生病时的医药费都要他们商量半天才愿意拿出来,甚至还想商量直接将老妈拉回家等死。普通甚至穷苦人家呢,孩子生得多,只有在分家中的锅碗瓢盆时热闹些,只要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能把家吹倒。多子多福是天大的笑话!

儿子啊,他们与女儿相比只有一个长处,就是在商量不要父母的性命时更直白、大胆和狠心。

长大后,只要张燕催着卢卉去相亲、结婚和生小孩,质问她为什么不愿意成家时,卢卉就会反问她:“外婆现在的生活你不清楚吗?她这辈子生了五个孩子,还有三个儿子,她现在的生活过得很好吗?”每每回答她的是张燕的沉默和怒视。

五个兄弟姐妹之中的大哥张诚民瞧着是最老实的,但心却是最阴狠的。过去作为家中的长子,张诚民从小就肩负起了赚钱养家的重担,在那个贫瘠的年代,他品尝过太多的贫穷了,立志要做生意、当大老板、赚大钱。

但是人命运的剧本真的是在出生那刻就决定了的。张诚民似乎就是没有当老板的命,卢军和章西北创业办厂后,他也模仿着他们的路线,弄了一个很小的金属加工厂,算是圆了他当小老板的梦。但是因为他的经营不善,他的梦想很快就走到了濒临倒闭的地步,但他不甘心去给别人打工。

那时贵妃镇上正流行去银行贷款,但是金额稍大的贷款需要两个人担保,张诚民把主意打到了那时事业正在上升期的卢军和章西北身上。张诚民知道卢军因为他奶奶送葬的事对他心中有怨恨,就攒了一个饭局热情地邀请卢军夫妻前往,最后只有张燕前往。

张燕因为小时候便秘,张诚民用手帮她掏屎,所以她一直很信赖自己的大哥。张诚民也清楚张燕的内心情感,狠狠地反复拿捏住,撺掇张燕回家给卢军吹枕边风。但这次卢军就是不愿意退步,过去无论是买车、赌博还债之类的原因,卢军和张燕每次争吵过后,都是以卢军妥协来结尾。

但和张诚民一家的关系问题成为卢军和张燕往后长达十年多的争吵理由。最严重的一次,张燕用尖利的指甲把卢军的上半身皮肤全都挖出了血,家里的楼梯墙壁上全是斑斑血迹,把周末回到家的卢卉和卢嘉吓坏了。

张诚民的小厂最后还是没有撑住,但还好规模不大,欠的不多,他又“忍辱负重”地打了几年工,用攒下的钱还了外债,又动了心思打算当老板。这次张诚民的野心更大,在一个规模不大的工业区租了不小的厂房,继续做金属加工的生意。只是,这次失败来得更快了,他都没来得及去银行多贷些钱,就卷着铺盖去苏州打工了,顺便再躲躲上门讨债的工人和供应商。

不过张诚民在苏州也没有待太久,因为他在苏州勾搭上了一个有夫之妇被他媳妇陈双发现了。陈双作为大儿媳,的确比后头的那两个儿媳妇有本事多了,原本恨不得离公公婆婆两人十万八千里远的她每日都去他们的屋子里找他们主持公道,再时不时找张燕和张鱼姐妹两人喝酒哭诉一番,最后每日深夜时电话、短信加微信消息轰炸张诚民,不断地咒骂他,催促他回到老家来。

受不了折磨的张诚民灰溜溜地回来,用嫁女儿的彩礼钱把外头的债还了一部分,又和陈双打了四五年的工,才还完了剩余的债务。陈双想着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很不错,两个人打工是辛苦些,但是起码能保证温饱,夫妻两人不必为了钱财短缺每日争吵,也不必在睡梦中担惊受怕讨债人的到来。但张诚民的老板梦直到现在还没终结,舒坦日子没过几日,他又和朋友决定一起办公司创业。陈双呢,她虽然觉得打工也行,但能当老板娘当然更好啦,她在心中很享受工人们的奉承,这是她少数的时候能够用鼻孔看人。

外婆在他们去看过她的第三日醒了,大家都松了口气。卢卉把那晚心中的祈祷告诉了卢嘉,略带天真地问是不是她的诚意感动了上苍,卢嘉无语地说卢卉是傻子,外婆能醒来多亏了医生的医术好、抢救及时。

外婆醒来后,兄弟姐妹五人商量后还是决定不请护工,由五人轮流照顾。自那之后的半个月里,卢卉和卢嘉很少见到张燕,虽然算下来她只需要去三天差不多。张燕是个典型嘴超硬心很软的人,她虽然心中很厌烦兄弟的不作为,但还是看不得大病初愈的老妈被照顾不好,看不得衰老的老爸一人忙活,只能让自己辛苦些。

大媳妇陈双推脱说最近工厂太忙了,腾不出手来照顾老人;小媳妇于琦菲说她现在和张诚心离婚了,虽然还住在一个屋子里但是没有照顾老人的义务;张诚民和张诚心又都是男人,和外公一起照顾外婆有颇多不便;张鱼一直以来就是那种,该她做的一定会去做,不是她做的一分都不会沾染的人,所以担子大多落到了王淑凤和张燕身上。

到了出院时,两个老人该去哪儿住又是个问题。兄弟三人住的还是几十年前的联排二楼小屋,因为三个儿子陆续娶妻生子,两个老人没房子住只能外出打工,在两个女儿所在的村子里找了个门卫的工作,勉强有了容身之处。也许是这突如其来的疾病,让两个老人都动了想要休息的想法,可是哪里能为他们遮风避雨呢?

三个儿子不想被认识的人戳着脊梁骨骂,毕竟父母年老之后无处可去是让他们面上十分没有光彩的事。三人一商量,五个子女拿出钱在三兄弟的房子边上给二老建一个小屋子养老。因为不是什么大别墅,那座二楼水泥砖房不出半年就建好了,一楼只有简单的土灶、老旧的冰箱和落灰的碗柜,狭小潮湿的厕所里只有一个坐便器和一个钉子,钉子上挂着一块破碎的镜子碎片,二楼只有两张发黄的单人床。外公辞去了门卫的工作,带着半身瘫痪的外婆和一万块存款就回了文江村。

因为半身瘫痪,一生要强的外婆难以接受现实,每日消沉但又不得不打起精神继续生活。因为听说同村的老陈头也是中风半身瘫痪,在针灸治疗和坚持锻炼了小半年后,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能够像往日那样生活,外婆也吵着闹着要去接受针灸治疗,她不想成为老伴和子女的累赘。可是谁都没有告诉她,老陈头的情况比她要轻上很多,她接下来的人生只能和半边无知觉的身体共处了。

又过了几年,外公也得病了,在冬天过去后,也离开了外婆。

在大脑还清醒前,外公执着地想要给外婆买一个电动轮椅,想要在自己死后能让老伴也出去看看风景、吹吹风,但被五个儿女拒绝了。

外婆的冬天是那么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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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鱼日彗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