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流言出世

德昭九年,上京城外。

这一日格外闷热,树上蝉鸣一声一声,如不知疲倦的潮水般涌动着压过来,天气热得仿佛抓一把空气就能拧出水来。沈璧成用帕子擦拭额上冒出的汗珠儿,看着天边滚着的阴云,眼底带上一抹忧色,“瞧这天气,恐怕要落雨了。”

他的话被旁边一桌茶客听到,那是一伙贩卖毛皮料子的商队,领头的是个魁梧的汉子,只穿了一件布衫,天气炎热,他出了不少汗,前襟后摆都被打湿了。

汉子随意一挥手,“无需忧心,这雨,下不下来。”

沈璧成来了兴趣,侧身问,“天边那云那样黑,今日又格外闷热,蜻蜓都飞不高,不正是要落雨的预兆么?”

汉子打量他几眼,“不是京城人士吧?”

沈璧成点头,“在下洛州人士,此番上京是为些私事。”

汉子说,“今岁这天儿,邪门。从清明到现在,只下了一场小雨,京郊周边的田垄,一茬茬麦子全旱死了。我从甘州往返上京跑货,途径河洛一带,也是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听说朝廷要开仓放粮了。”

他的话引发了不少附和声,另一桌茶客也向天边望去。这么一小会儿功夫,片刻前还聚在一起的黑云就散了,他转过头来,“今岁上还不止这些邪门呢,前些日子,我表弟从南边捎信,说雨水太多了,把屋舍都冲垮了,要带着我老姨来投奔我呢。”

话毕,他神神秘秘地凑过来,“你们听没听说一些传言?”

沈璧成和汉子都摇头,“不曾。”

那人往其他几桌茶客那边看,见他们没注意这里的动静,才压低了声音,“北边大旱,南边儿洪涝,蜀州地动频发,这是灾年啊。有人惹怒了神仙,降下天罚了。”

沈璧成心念一动,“谁有这么大能耐,能惹怒神仙呢?”

那人往北边使了个眼风,“咱们普通布衣百姓自然没资格让神仙瞧上一眼,可北边那一位就不一样了。”

此处是出上京直通蜀州的燕阳道,往北,就是大楚宫城的方向。

沈璧成露出一副惊疑的样子,“竟还有这种传言么?这位大哥,可否详细给在下说一说。”

那人却不肯开口了,端着茶碗坐回自己桌边。

跑货的汉子也示意沈璧成噤声,“咱们还没出京城呢,胡言乱语给人听去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蝉鸣声愈发高亢嘹亮,一波一波冲击着耳壁,沈璧成握着茶盏的手心出了一层湿滑的冷汗。

今岁清明以后,北方各州郡雨水稀缺,南方则连降一个多月大雨,派去赈灾的使官在半途就因山路湿滑坠崖而亡。上个月,内奏司收到了使官坠崖前发回的公文,公文里写道,在途径浔阳郡柳东县时,听到民间关于皇室血统不纯的流言甚嚣尘上,当地百姓把天灾频发当成神灵降下的天罚,他为此感到忧心,连夜写了公文交由驿站,八百里加急送入京城。

只是没想到,这流言竟早已传入了上京。

“……最近的怪事可真不少,你们听说了吗?”

有三四桌茶客吃完茶,纷纷踏上出京的燕阳道。茶棚里骤然安静下来,最远处一桌茶客的窃窃私语隐约传来。

跑货的汉子也听到了,对沈璧成说,“你来京城多久了?”

沈璧成道,“不及半月。”

“前段日子放榜,殿试一甲三名进士骑马游街,打头的新科状元郎听说刚过弱冠之龄,生得温润如玉卓尔不凡,实在是才貌双全,引得半个上京的女子跟在马后跑。听说那天游街下来,朱雀街沿街全是扔给状元郎的香巾和手帕子,你去看过不曾?”

沈璧成拿起茶盏,“那日有事要忙,未曾去看。”

“唉,”汉子叹口气,“那你也不知道后来的事了?”

沈璧成顿了一下,才道,“什么事?”

“听说游街那日,公主也在宣华门上看,看上了那位新科状元郎,请求圣上为她赐婚。谁料状元郎当庭拒绝了,惹得龙颜大怒,就在明光殿前被廷杖了五十,发配到柳东做知县去了。”

“这……”沈璧成用巾帕擦拭桌上溅上的一滴茶汤,说,“我的确没听说。”

“圣上子嗣不多,这么多年,就只得了一子一女而已,连城公主备受圣宠,这回被拒婚,定是恼怒非常。”汉子很是惋惜,“柳东地属岭南,不仅瘴气弥漫,而且蛇虫毒蚁丛生,朝廷先后派过去好几位官员,都在那地方暴病身亡。状元郎才登科,无甚经验,真过去了,不仅以后升迁困难,身家性命能不能保住也难说,真是可惜了。”

汉子说完,茶棚的伙计牵来了他们的马,一溜五匹高头大马,毛色油亮,精神矍铄地打着响鼻,“客官,都喂饱了,也饮足了水。”

汉子便站起来,招呼商队的同伴们准备出发。

临行前,汉子一气喝干了茶碗,“今日遇见兄台,也是缘分,洛州城中有家鸿福商号,我时常在那里卸货,日后兴许还能再见。”

沈璧成淡笑着回礼,“自是有缘,后会有期。”

“还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鄙姓沈。”

汉子笑说,“哟,和状元郎一个姓,好姓啊。”

沈璧成笑笑不说话。

等商队一行人走远,明心也提上了箱笼,“公子,咱们也快些走吧,还有好些路要赶呢。”

“也好。”沈璧成在桌上放下几枚铜钱。

此处是踏上燕阳道前最后一处歇脚的茶棚,从这里出发,沿着青连山绵延的山路行进,三十里外,就是官家设立的一处官驿。

沈璧成站起身来,舒缓了一下筋骨。他受的杖伤还未好全,行走坐卧间皆是闷闷的钝痛,因此骑不得马,打算步行到青连驿,呈上官凭和印信,借一辆驴车来。

两人刚踏上燕阳道,走出不到两里地,就听身后传来隆隆马蹄声,脚下大地也跟着颤动起来。

沈璧成拉着明心退到路边暂避,回望道路尽头腾起的烟尘,道,“这样的阵仗,恐怕是官家来人了,不知前面出了什么事。”

明心有些怕,躲在沈璧成身后,“公子,该不会是来抓咱们的吧?”

沈璧成笑着敲他的脑袋,“你公子我一介小小知县,还犯不着出动这样的阵势来捉我。”

话落,一队高头大马从烟尘中疾驰而出,为首的那人身穿紫色官袍,腰配长剑,正是大理寺少卿李珣。

沈璧成与他有一面之缘,说过几句话,如今见他带着一队大理寺差役往这个方向来,不禁心里一紧。

李珣也看到了沈璧成,隔着几步远勒马停在他身前。

烟尘飞扬,沈璧成站于马下,对李珣拱手,“李少卿。”

李珣见他和书童只提着箱笼,并无马骡之类,便问,“沈兄可是要去青连驿?”

沈璧成道,“正是,不知少卿要往何处去?”

“也是青连驿。”

李珣看一眼他二人,道,“旁的不能与你多说,只是此去驿站还有三十里,沈兄若是不嫌弃,可坐我后面的马车。”

队伍最末尾,有一架马车,车厢看着宽敞,却没有窗扇,四周罩着厚重的靛蓝色棉布帘。这是大理寺专用来拉尸骸的马车,如若遇上高度**的死尸,四周的棉布帘子恰可以掩盖气味。

沈璧成拒绝迎娶连城公主被廷杖五十的事早传遍了京城各大衙门,李珣自然也知道,他是好心,见沈璧成带着一小童,这三十里山路不知要走多久,想给他行个方便。

沈璧成自是感激不尽,冲李珣深深作了个揖,“如此,就多谢少卿了。”

专用来拉尸骸的车厢内部自是不会好闻,不仅如此,当中还放着一具棺材,用以装殓死者。

明心吓得眼泪汪汪,紧缩在沈璧成身边。

沈璧成见他这副模样,只觉好笑,“柳东压了不少陈年旧案,此番前去上任,少不了要翻查旧案,你要是害怕,我就给章嬷嬷休书一封,送你回养济院。我就在养济院长大,章嬷嬷为人极好,你去了,定不会受委屈。”

明心一听要把自己送走,拼命摇头,“我不要,公子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沈璧成安抚地拍拍明心的头,“那你可要有胆色一些。”

他看向那一口陈旧木棺,那里面,不知装殓过多少尸体。

他沉沉叹了口气,“装在大理寺棺材里的,大都是枉死,都是可怜人,没甚么可怕的。我们能为他们讨个公道,若他们在天有灵,必会感念我们,又怎会加害我们呢?”

明心缩在沈璧成身边,怯怯看着棺身上残留的泥土和血迹,点点头,“公子,我不怕了。”

马车在官道疾驰,沈璧成闭着眼,感受着后背传来的厢壁震动,在心里思索——李少卿要往青连驿去,必定是驿里出了命案。青连驿是距离上京最近的官驿,往来的都是入京述职的官员,况且一般的命案归京畿衙门管,这次竟然惊动了大理寺,可见不是一般案子。

“公子,”明心拽一拽沈璧成衣袖,“那位苏典正呢?”

昨日,沈璧成去吏部衙门领官凭和印信时,员外郎唐仲告知他,还有一位大理寺派出的姓苏的典正与他同往柳东县,助他查疑断案。那位苏典正已先一日出发,在青连驿中等待。

沈璧成撩开棉布帘子看了看,跟随李珣的只有几位司直和司务,想必是因为那位苏典正在,因此才没有再带仵作随行。

“他在青连驿等我们。”沈璧成道。

明心只是个十二岁小童,对朝中官职一知半解,只知道他家公子是极厉害的状元,并没听说过什么“典正”,于是问,“公子,典正是做什么的?”

沈璧成道,“就是很厉害的仵作,除了有验尸之技,还有推疑断案之能。”

明心想了想,又问,“那典正和状元,哪个厉害?”

沈璧成本想说,「自然各有各的长处」,低头看见明心期盼的神色,只好说,“状元更厉害一些。”

明心又期期地问,“那少卿和状元呢,哪个厉害?”

沈璧成心内叹了口气,道,“状元厉害。”

明心欢呼一声,抱紧他手臂,“公子最厉害!”

-

上了马车,虽省了跋涉之苦,却因车身四周挂着棉布帘的缘故,车厢内闷热无比,又兼有散发着酸臭气的棺材,因此这一路下来,待来到青连驿的石牌坊下时,沈璧成已是出了满头的汗,额角一鼓一鼓地跳动,头晕眼花不止。

这处是山腰,四处都是密林,无风流动,比山脚的茶棚中更闷热了几分。

沈璧成对前来扶他下车的司直道了声谢,径自缓了片刻,跟着大理寺众人踏入驿站大门。

负责接待来客的正厅里,驿丞刘瑛闻声迎出来,“下官恭迎李少卿。”

李珣不与他废话,直截了当地问,“尸体在哪儿?”

刘瑛道,“就在正厅后的花厅里,已有仵作在验尸,只是……”

李珣见他语焉不详,厉了语气问,“只是什么?”

刘瑛躬身答话,面上有些为难,“只是那仵作的身份有些古怪,只有印信,没有官凭,下官仔细查验过,印信上的确是大理寺的官印。”

李珣一听,就知道是谁,道,“无妨,仵作本就没有品级,自然拿不出官凭,你说的人,我已知道是谁了。”

听他这般说,刘瑛暗地里松口气,引着一行人往花厅走。到一扇槅门前,刘瑛说,“少卿大人,就是这里了。”

厅内正中央放着一张藤床,上面以白布覆盖着一具尸首,四周空气中隐隐有熏醋的酸味。

沈璧成随李珣迈入花厅,只见屏风后闪出一个着雨过天青色窄袖襦裙的女子来。那女子径自走到他们一行人面前,先呈上一叠验状交由李珣,而后摘下覆面的面巾,对沈璧成道,“我是苏潋意,是大人的典正。”

三伏天潮热的空气里,沈璧成内衫已被汗水浸透,那女子清泠泠的声音好似一道清泉。

沈璧成怔住。

只有前两章是男主视角~

第1章 流言出世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连城璧
连载中嘉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