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英才殿殿试

天光云影徘徊落地,金色光芒四射,一丈一丈像在河畔洗净奋力抖开的绸缦,蹁跹着折在雕纹华丽贴满金箔的红木窗杦上,挣扎着穿窗而入,变为无数条金色细蛇直挺挺蹿在金砖铺就极尽奢华的殿内地板之上。

空中浮沉着细碎微尘在斑驳光影里腾飞又跌落。

皇宫的英才殿,满眼皆是统一穿着藕白色殿试服,来自四面八方,五湖四海且年纪不一的文弱书生,人人都端坐于各自的香檀木案桌前,噤若寒蝉。

众人皆是自黎明而入,历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逐一进入英才殿。

现下便是等待策题的颁发。

阳光灼热像赤焰炙烤,一道剑似的光射在英才殿的房梁上,滚滚烫烫像热汤泼来。泼在一角黑袍的绸面上,繁褥的锦绣花纹闪着熠熠生辉的光。

黑袍哗啦啦似水垂坠,盖在金碧辉煌的房梁上像一只慵懒酣睡摇着尾巴的黑猫。

一只黑锦长靴正大光明的踩着横放的梁柱,手扶膝盖,若有若无的轻轻屈伸。

这样不怕死,胆大妄为,目中无人坐于当朝皇宫最高贵威严的英才殿房梁上的人,除了翻墨,还有谁。

不过他如今是半虚化的,他能清清楚楚居高临下瞥见下方众人一动不动跟木雕般戳在金砖地板上的样子,然而旁人即便是抬头四望,扭断脖子也寻不到他一丝一毫的痕迹。

翻墨此刻隐去身形,不为别的,只为瞅瞅雪樽殿试时是何模样。是否仍旧如以往一般憨憨傻傻,像个只知吃糖发呆的幼童。

雪樽自然不知道头顶上方有个人垂直的坐在自己脑袋上面,可以说是直勾勾,目不转睛的盯着。

能盯到什么呢?不过是一个圆溜溜乌黑的头发顶罢了。

然而翻墨觉得很满足。

礼部尚书宫长术吩咐了受卷官与掌卷官下发策题。自己则坐与前方,摆出威严的姿态。

他端起一盏茶,熟稔的刮刮茶叶子,先小抿了一口。

抬起细眯的吊梢眼缝,严肃的扫了众人一眼,咂咂刻薄的泛着青乌的嘴,嘴角胡须像晒干了的鱼尾脏腻腻贴在脸上。

“英才殿内集英才,殿试卷里试贤臣。今日殿试须谨记品行应光明磊落,不可作弊,不可蚊吟交耳,不可窃取旁人内容,不可斜坐歪倒……”

“不可提前弊卷,不可私相授受收买官员,不可文无章法辱骂朝政,不可以下犯上藐视君威,不可欺君罔上瞒天过海……违者以欺君之罪斩立决。”

策题已发毕,身后一人便得他眼色点香计时。

宫长术道,“殿试考试开始,请各考生着笔答题。日暮交卷!”

一根手指粗细的长香插在一雕花三脚鼎内,摆立于众人中心的走廊,香烟雾袅娜娉婷如飞天的仙鹤,直直跃上高空。

翻墨盯雪樽慢条斯理的看着策题,见他面无表情眼神却仍憨憨的,不免心下好奇,扭头朝下一瞄。

便见策题上整整齐齐写了,“世局日变,任事需才。学堂之设,其旨有三,所以陶铸国民,造塑人才,振兴朝野。三者皆为急策,然于造就人才为例,何解?”

翻墨挠挠头,修长五指无聊的张开又捏紧,仿佛无聊的伸缩自己的狐爪。心说,人类就是麻烦,搞这些无趣的问题来问得人一头雾水。

自然只是翻墨一头雾水,桃花隰万千族人虽学人类读书识字,学人类礼仪言论,学人类房屋服饰,但从未搞过什么狗屁考试。

若是也学人类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翻墨绝对离家出走,还回去干什么。

如此一想就觉得雪樽可怜,寒窗苦读这许多年,不知道他受了多少苦。

英才殿众人捏了策题纸慢慢揣摩,有人已急不可耐的提笔开写奋笔疾书,有人不假思索的在砚台上刮着毛笔,有人毫无头绪满脸苦涩,有人安安静静动也不动像被收了魂似的。

雪樽看完题目,咬着毛笔思忖片刻,突的眼前一亮豁然开朗,抓起毛笔蘸了蘸宫廷御墨,低头写了起来。

见雪樽开始了,翻墨在房梁上不由得坐端了身子,歪着头看他。

只见一向面目呆憨,言语吃吃的人竟如被夺舍一般笔酣墨饱,笔走龙蛇,迅速写了几行字。

字迹隽秀厚润,不失矫健力度,不缺绵延滑劲,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一笔而下,观之若脱缰骏马奔腾来去。

翻墨大为震撼,相处许久,他倒是第一回瞧见雪樽写字,竟不知这人外表呆厚有礼,看起来平平无奇憨态可掬,脑子里竟有这许多精意妙义。实在奇妙。

字迹那样好看,倒也字如其人了。

思来想去,越发稀罕眼下的小书生。

雪樽一笔一划疾如风,慢如云,一字一句透着多年来囊萤映雪,凿壁偷光的刻苦钻研。

他这样写道,“ 古人言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得人者兴,失人者崩。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人才虽高,不务学问,不能致圣。人才者,求之者愈出,置之则愈匮…………”

卷面密密麻麻如万蚁行军,壮志凌云,不言而喻。

翻墨很放心雪樽,便想看看旁人写得如何。

其他人皆密密写了许多,不过有些人字迹潦草犹如烂草根,看久了刺人眼疼,也不知所云。

再有,虽写得端正工整,然而词不达意,言语颠倒。

再之,有人叼着笔发呆,眼神呆滞。

更有甚者,拿笔在纸上画着烧鸡烤鹅,画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好如肉香味都散发出来。

这还不算什么,此人面目清俊,眉梢高挑有强大的自信,正偷偷从袖中夹了一块黑芝麻乳糕,用衣袖挡了脸眼疾手快的塞进嘴里,鼓着圆圆的腮帮子继续画他的烤鹅。

如此狂妄的做法是翻墨没料到的,人类不最是看重这读书以来最后一次极其重要的殿试吗?这人却用宝贵的机会干些荒诞不经的事。

翻墨翻身跃下,俯身仔细乜斜眼眸盯那人的卷面,笑得前仰后合。

那人还在塞芝麻糕,吃得嘴一圈黑,仿佛中了毒。

但闻一声轻咳,原是宫长术瞧见那人偷吃东西,见其畏畏缩缩的鼓着嘴蠕动,不免出声提醒。

他端着茶盏,看了那人片刻,眼里好像有着恨铁不成钢的丝丝神色。

那人被宫长术一声咳嗽吓得差点噎死,忙伸手抚了抚胸口,把那块糕点顺下去。

翻墨见他如此,骂了一句“蠢材”,嫌弃的走开,这人吃糕点的模样狼吞虎咽跟几辈子没吃过饭似的。

雪樽吃东西何曾这样过。真是灼他眼睛。

拧身便走,在英才殿把其他人绕了一圈后都觉比不上雪樽,又去看看坐那捧着茶盏的礼部尚书宫长术。

见他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拧着眉头望着吃糕点的书生,心里笑了笑,瞥一眼烧了一半的香,仿佛想到了什么。

翻墨回到吃芝麻糕的人身边,吹飞他的卷子,只一瞥,便看清了那人姓甚名谁。

那人姓宫,宫宝赫。

哦,翻墨了然。

原来这贪吃鬼竟是主考官的儿子。怪不得他一点不看重殿试,即便他浑浑噩噩睡过去,不画那**鹅鹅,也能榜上有名。

想到此处就长眉紧锁,替雪樽不值起来。

理完思绪,准备回雪樽身边看看,抬头便见英才殿金雕玉琢的腾龙大门中心立了一黄袍男子,龙颜君威,负手在后,不动声色的朝里看了几眼,便旋身走了。身后一群宦官宫女簇拥离去。

翻墨回头看宫长术,只见他面上镇定自若,手指却抖如筛糠的放下茶盏,茶盖子倾斜险些摔在地上。他坐正身子,咳了一声。

皇上没有进来细看,他也不便行礼打乱考生静考,若是慌忙下跪行礼,皇上可能还要怪他大惊小怪,不知轻重。

翻墨嗤笑一声,立在雪樽身后眸里有着宠溺,他自个儿从未发现过的宠溺。

手指粗的长香燃尽时,天已擦了灰。

宫长术站起来,厉声道,“殿试结束,请各考生端坐于位上不要走动。弥封官收卷弥封!”

天已暮,考生陆陆续续从英才殿出来后便被人引着出了皇宫,各自回了各自住处。

雪樽换掉殿试服出了皇宫大门,站在护城河边望了望四周暗下来的天,忧心忡忡,不知这次考试自己答得如何,能否榜上有名。心里忐忐忑忑的准备回住处。

脚正欲抬起,后背骤然被人重重一掌拍来。

他吃痛的回头。

一身宝蓝色锦袍垂地,腰间挂玉吊环,月眉星目的清俊少年正言笑晏晏,极尽和善的看着自己,启唇笑道。

“在下宫宝赫,今日殿试与兄台并坐,想来是缘分匪浅。不知兄台高姓?”

雪樽见对方仿佛平易近人,立马回笑行礼道,“在下雪樽,劳兄台挂念。”

“原是雪樽兄啊。”宫宝赫乌黑眸子滴溜溜转了一圈,“今日雪樽兄真是大放异彩,令我等佩服。”

“此话怎讲?”雪樽愕然。他想不起来今日自己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宫宝赫却似笑非笑,朝雪樽回了礼就转身走了。

雪樽见他被仆人围着上了一华丽的马车,车轱辘骨碌碌滚远了,揉了揉被拍得酸痛的肩,莫名其妙的往住处走。

埋头走几步,便听见有人叫他。以为听错了没有理睬,那声音越发大了。

“雪樽——小雪雪!”

这称呼使雪樽瞬间精神起来,循声望去,便见不远处长桥边立了一墨袍男子,高高大大,俊朗挺拔,黑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脖子上一块上好黑玉与主人相得益彰。

正是翻墨。

翻墨身边还有一人,是许久前赶雪樽出避风雪客栈的白面小厮。

两人身后有一华盖富丽,宽敞轩昂豪气逼人的大马车,车前一黑马低头正嚼着桥边生得茂密的桑树树叶。护城河种了许多桑树,意寓百姓丰衣足食,社稷蚕桑洪福不休。

见雪樽呆那不动,翻墨又叫了一声,“怎么了?小雪雪,殿试把脑子考傻了?”

雪樽脸上一窘,僵僵的走过去。

白面小厮原名黄伶俐,人们经常叫他伶俐子,雪樽一走到翻墨面前,伶俐子立马上前谄媚道。

“雪客官总算出来了,我跟狐客官老早就在宫门外等着了。狐客官对你可真是极好的,一直心心念念着你。”

雪樽笑了笑,不说话。

翻墨道,“上车吧,累了一天。”说完要扶着对方上马车。

雪樽问了一句,“阿墨,这马车……”

“这马车自然是狐客官花大价钱买的,就是为了接雪客官你回避风雪客栈的。”伶俐子插嘴道。

雪樽“哦”了一声,被翻墨扶上马车,随后翻墨跳上来掀开锦帘钻了进去,同他坐一起。伶俐子便在外面熟练得驾着马车往避风雪方向走。

一鞭子抽马屁股上,马屁股都抽红肿了,黑马来不及再吃一口桑叶就“呼哧呼哧”的撒开蹄跑起来了。

伶俐子嘴角带笑,他几世修来的福气遇见了狐客官,跟着狐客官鞍前马后,只要在雪客官面前说几句狐客官的好话就有用不完的小费。

当然,这只是在翻墨不知道是他把雪樽从避风雪狼狈的赶出来之前。

马车摇摇晃晃的走着,两人如在水中一般同一方向摆过去,又摆回来。免不了要肢体接触,近距离的。

雪樽盯着马车里四角挂的香囊,香囊的花穂在半空舞蹈,丝丝缕缕的流苏像风一样飘。好半晌才说,“阿墨你不是去看远房亲戚吗?怎么还没走?”

“你就这么想我走?”翻墨微愠。

“非也,非也。”雪樽忙摆手,“我只是怕耽误你的事。”

翻墨听后,轻笑,“我那亲戚早见晚见都一回事儿,不急于一时。”

“如此倒好。”雪樽说。

翻墨道,“今日感觉如何?”

“挺好。”雪樽微笑。

见他笑了,翻墨也跟着笑。

很快两人就到了避风雪。下了车,伶俐子把马车停到后院,将黑马栓在马厩里。

雪樽探头看了看黑暗的街道,没有看见之前老瓜瓮的身影。心下一安。

想起之前他跟翻墨刚从野山风尘仆仆赶下来,已是正午,两人要寻住处。

翻墨提议去避风雪,原因是避风雪乃皇城客栈有名的第一位,翻墨觉得自己要住客栈必须住最好的。

雪樽忸怩不想去。想起曾经被赶出来的经历,脸上就红云作伴。

支支吾吾说,“避风雪客栈一晚要一百五十文,太贵了。寻常小客栈便可安身。”

先前初来乍到,也不知避风雪客栈是皇城最贵最出名的一家,只是觉得名字取得好听,哪里知道进去就被当羊羔子狠狠地宰了。

翻墨不惯他这毛病,下了命令,“你要是不去住,现在就还我锦鞋的钱来!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

雪樽吓得头皮发麻,条件反射要脱鞋。

“你做什么?”翻墨脸色开始变黑,“我同你开玩笑,你竟当真了!”

翻墨怒不可遏的吼他,“蠢书生!你要气死我!”

说完要揪领子把他揪进客栈。

谁料手还没伸过去,雪樽倒如一条泥鳅“嗖”的一下滑远了。

定睛一看,原来雪樽发现了那个久违的卖西瓜的瓜棚摊子。

雪樽见老瓜瓮还坐在凉棚下正同一老妇人说话,那老妇人敲了敲一个西瓜,侧耳细听,同老瓜翁讨价还价。

老瓜翁说,“你若帮我一个忙,这瓜就送你了。”

老妇人惊喜若狂,这样的便宜事谁不占谁傻子,激动得开口说,“你说说是啥,俺能帮衬的一定帮的啦。”

“我有一稚子,幼时极其聪慧。旁人都说他性子不像我同他娘亲……就是因为过于聪慧,他十五岁那年竟看破红尘,于我道,‘爹,人间苦难,是受不完的。我若一心向佛,或许能快活些。’怎料他说完这些话便只身去了野山…………”

瓜翁老泪纵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些说辞跟告诉雪樽的居然一字一句一模一样,只字片语不改也是厉害。

老妇人第一次听见这些,自然被骗得团团转,满口答应,“好嘞好嘞。俺反正要去凝心寺上香咧,到时候一定帮你劝劝你的二柱子回来。当娃的咋能这么狠心啊,丢下父母不管不顾,我家的狗蛋儿千万不要学了他去。”

说完抹着眼泪抱着西瓜蹒跚离去。

老瓜翁看着老妇人离去的背影,摇着蒲扇,正了正脸色。

还未坐端身子,突听头顶一句问候。如炸雷破空,骤然入耳。

“虚寂,好久不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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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诱拐犯
连载中蔻燎搔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