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承诺

向海铭走了,李渔欢不久也要走了。向海恩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使命感。

家里的活全部由他包揽了,李渔欢旦角主力的位置……那也迟早是他的。

晚上,黎斯留家里吃饭,看着一桌子锅碗瓢盆,再看看身边,他的小豆丁恩弟,小小的,瘦瘦的,拳头握起来还没棒球大。

想安慰一下没人分担活计的可怜娃娃,便说:“恩弟加油啊。我妈说了,干活利索的男人最帅了。”

向海恩不能送他出门,在碗槽边搬个小板凳,脚丫子踩上去,脚尖微踮,抱个比他三个脑袋都大的锅鼎,攥着比他两只手掌都大的海绵,沾了洗洁精开始奋力刷锅。

黎斯这么说,他可翘尾巴了,刷得更带劲,要把大锅里的陈年老污都刷光。

他平日干的是打扫卫生的活,小抹布握手里四处搓搓。洗个大锅,蜗牛都嫌。姥姥看不下去,帮了两手。等洗漱完、写完作业,已经十二点。

小孩儿睡得早,这个钟点对向海恩而言很陌生。月光滤过窗棂,银纱一样,朦胧胧飘进来,家家户户都熄灯睡觉了,太安静。像爸妈刚走的那个晚上,连虫鸣都很孤单。

第二天顶一双黑眼圈,一双洗不干净的小脏手,吭哧吭哧跑到校门口,迟到了。

他嗤嗤地喘粗气,踮脚趴上门房窗户,见保安叔脸上盖张报纸,打着摇头大风扇,鼾声如雷,睡得正香。

睡着好,他一点不想招惹这尊煞神。

这保安叔须子多,人称黑胡子,满脸横肉。凶也就罢了,眼力还尖。上回爬树偷摘芒果就被他瞧见,给向海恩当人梯的一众兄弟吓得“哇”一大声,大难临头各自飞。黑胡子让人去拿梯,铁棍咣咣敲着沙土地,抬头怒视他。趁他上不去下不来的,将他训了个把钟头,念经的功力比师太都狠。想想还觉得后脖颈一寒。

向海恩猫下身子,踮起脚尖,踩着碎步,鬼鬼祟祟绕过围栏,到学校后面那片荒草地,一班的教室窗户就在那。

只要瞅准下课的时间,从窗户翻进去,伪造成一直在座的假象,完美。

他摸摸后脖子,还觉得发寒,这黑胡子后劲可真大……

“同学,看什么呢?”

“哇呀!”向海恩一跳,梭鱼一样跳出草丛,又扑通落回去。

草里有什么东西飞出来了。

一班孩子隔着窗玻璃窥望草丛。后排的避开老师视线,立起课本遮脸,窃窃私语。

“看什么看!”老师一棍子敲讲台上。

一颗颗脑袋网鱼似的收回来,霎时肃静,

“马学超,你双目生外边去了是吧?来来来,讲下你看到什么?”

整个班趴更低了,都为小胖子捏把汗。

“草里……有鱼。”

老师嗓子猛一高:“哈?”

马学超吓得一抖:“可……可能是草鱼。”

严肃的场面被“噗嗤”一声打破,星星之火,燎成哄堂大笑。

校长室,向海恩动了动弄疼的脚。方才一吓,落地时没站稳,给崴了。

“马老师的班?哎哟。”校长端起茶杯,盯着向海恩,“伊教的班严啊,还会出你这生的?你知逃课意味着什么?浪费父母的钱,不尊重老师,最重要的对不起你自——”

“我没逃课。”向海恩理直气壮。

校长微瞪:“没逃课你上课时间在草里耍?”

“我是迟到。”

校长差点把茶水喷出来。

“咳咳……”他抹抹嘴边的水,圆眼镜滑到鼻尖,“这他妈有区别?”

“逃课,是不想学习。迟到了还来学校,是很想学习。”向海恩自我认同地点点头。

“你还有理?在我这听两句说,就不耐烦了啊?”

“哪儿啊老师。”向海恩正色,“您叫我来这,是对我的关心,和栽培。您对我们的教诲,我是深深记在心肝肝底里。做人,就要实事求是。实事求是,就要搞清实事,才能求是……”

他一头滔滔不绝,另一头动动小脚,挪到空调风口下。大夏天的,全校就这儿给力。挨多少骂都不亏。

“还实事求是。哈,你就是阿田嫂大排档里那盘二十块钱的豉油鸭,身哩软,嘴挺硬。”

向海恩小声嘟囔:“您还是山沟沟里只河豚,肥鼓鼓易炸,还有毒……”

“你刚说什么?”

“您说得对。”

“你看看你,”校长捧起他一只小手,“脏成这样,到海边挖蚶壳螺了?还说不是逃课。”

黎斯的班在上体育课。

快期末考了,这节体育课是从数学老师的牙缝里抠出来的。当数学老师对体育老师下了疾病诊断书,并表示很遗憾只能由她代课时,体育老师正从前门伸进一颗棱角分明的几何头,凶神恶煞地说:“上课铃都响了,怎么还不集合?”

这一喊,吓飞全班。连根毛都没留给数学老师。

老师叹口气,知道这群小野兽一旦脱缰,就召不回来了。

“好,接下来就自由活动,”体育老师一拍手掌,“解散!”

黎斯照旧溜到墙根下,绕到学校角落,长手长脚地攀两下,就翻出了学校。

穿过前面那片荒草地,可以看到向海恩的教室。向海恩坐在窗边,远远的,每次都能看见半个脑袋,和半只圆溜溜的大眼睛。

可今天……半个脑袋都没了?黎斯踮了几回脚,左左右右找遍角度,仍是看不到。

就算趴下睡觉了,也得露个脑袋顶吧。

紧接着他听见个熟悉的声,悄悄潜行,发现这儿有个校长室。

折一把枝叶盖在头顶,猫腰躲在窗户下,见到向海恩被空调吹得软软扬起的头发,和惬意的神情。一旁的校长他认得,也是初中部和高中部的校长。

——校长本倚在椅背上,一个打挺,忽而严肃:“干活儿?”

“嗯。”向海恩后退一步,不知这“鬼上身”又想到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什么活儿把手弄这脏?又去唱戏了?”

“……跟唱戏没关。”

“你父母昨日专门来寻我反馈,”校长厉声道,“说老师无看紧恁,尽由恁这些孥仔,成天泡那下九流的行当。唱这个有什么用?尽影响学习。”

“您不懂了吧。”向海恩摇摇食指,作一副大人模样,“韩班主说了,木偶戏是非遗艺术,好几年前就申请的。”记不清是“飞蚁”还是“飞鱼”,反正是艺术,是高雅,凑合着唬人吧。

“对嘛,非物质文化遗产嘛。”校长眼珠子滚动,四下里分明没人,他防着什么似的压低声音,“知道什么叫遗产?死掉的人留下的啊叫遗产。死掉的能是什么干净东西?”

向海恩生生无语了。

下课铃响,向海恩还不想回课室,凉快地方,能蹭多久蹭多久。这时有人敲门,一个高他一头半的学生进来。

他惊得捂住嘴。

校长记得这学生,是他心中曾跳级学习的人才,不,天才,面色霎时和蔼:“黎斯同学,什么事儿啊?”

“学部中间区域要小学部和初中部一起打扫,小学值日组找不着向海恩。”

向海恩眼睛瞪成猫头鹰。对方笑着对他使眼色,那意思很明显,是要带他脱离校长用口水淹成的苦海。

“可校长老师还没说完呢,我听完再去。”向海恩反过来冲他眨眼睛——一起留下凉快可好。

黎斯知他们兄弟心连心,一见眼色,即心下了然——这是要声东击西、欲擒故纵,玩校长于股掌。于是笑着说:“蔡校,打扫要好一会,现在不走,会耽误下节课的。”

向海恩懵住,听见心中一声碎裂。

“行行,去吧去吧。”校长笑得眼睛都被横肉淹没,“哎,等会儿。”

向海恩拐着伤脚——脚踝已经有肿起来的迹象。空调也离他而去。正郁闷,校长却拉住他,扯扯语重心长的嗓子。

“向海恩同学,校长跟你说啊,你爸妈呢都进城了,多少人走出去了,以后你也要出去的,哪还有什么酬神啊祭祖的。唱这个能赚几个钱?啊?浪费青春嘛。你的青春,就要用在努力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什么是优秀的人呀?分数要先提上来嘛……”

向海恩蹭过了空调,神清气爽。一出门,热浪扑来。一冷一热,浑身冒疙瘩,又感觉没蹭够。

“怎么又进校长室了?”黎斯塞给他一颗暹罗糖,“喏,我老叔回国给带的。”

“干嘛。”向海恩嚼得可香可甜,舔舔手指,满嘴含糊,“要用糖跟我和好吗?那不行。”

“我家有凉粉,加了暹罗那边产的蜂蜜,整个蜂窝都带回来那种。”

“……”

向海恩很上道,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透明盒子。

掀开,里面是一片叶,青叶山上长的巨大樟叶,一半还是翠色,一半是淡淡的枯褐色。像标本一样,紧贴在盒底。叶子上有树脂写的字迹,已经干了。

“承诺书,你竟忘了。”委委屈屈的。

向海恩回忆起那日午后。油菜花漫山遍野,蝶舞翩跹。树叶筛碎阳光,星星点点,在黎斯眼里跳动。那双眼的主人宠爱地对他笑着,在叶子上歪歪扭扭写下对他的誓言……

黎斯接过透明盒子,恍然大悟,回忆起那天下午。向海恩严肃吧啦地拽他上山,扯了片可怜的大绿叶子,随手捡根枝条,搅点树脂,要他签名画押,否则斩首……

于是他正经八百雕着小楷写:鄙人黎斯,厚土为证,从今往后,无论身在何处,所做为何,都要带上我亲爱的小弟向海恩。不落下他,不嫌弃他,一起经历人生的吃喝拉撒。不欺骗,不埋怨,一生携手永不厌倦。

那次之后,黎斯闲余时候还真总带他。去趟厕所也问:有没有兴趣一起经历人生的吃喝拉撒——的第三个字。

向海恩捏着鼻子说:我在外面等你。

笑笑闹闹,谁也没较真这承诺书的游戏。

此时黎斯大约知道怎么回事了。恩弟是个机灵,能挑细节,会察脸色,哪儿都能瞧出道道来。承诺书,那只是撒娇的借口。小伙伴约好了出去溜玩,不带他,还搪塞他是偶遇,那是天塌的大事。

“今晚来我家不?”黎斯合上盖子,还给他,“有赤蟹,公的。还有凉粉,加暹罗蜂巢蜜,还有解释道歉一条龙。”

向海恩点点头,表示成交。板着个肃穆的表情,把盒子塞回书包。

脸颊粉扑扑的,出卖了他的愉悦。

今天过得格外慢。

他不困了,挺直背脊望黑板上方的钟表。校长经过教室,望见“坏学生”腰板老直,认真看黑板,应是上午一番促膝长谈有了成效,深感欣慰。

挨到放学,课桌上早已收空了,单肩布包和吊带水壶一背,直冲荒草地边上。他总觉着哪不舒服,扭了扭脚,再踩一踩,仍是胀疼。

草地里倏然传来胁迫声。

“被你爸打傻了吧,还草里有草鱼。”听到声音,向海恩朝那看去。

“你才傻了,就是有鱼。”马学超那小胖子啜泣着喊。

“那你证明呗小骗子。”

向海恩忙跑过去,插进那群人中间。对面几个大个子,有班里的,也有六年级的混混头儿。

“草鱼在这,怎的?”

马学超慌不择人,半蹲着躲他身后哆嗦。

向海恩右脚动了动,被太阳烤得更疼了。

“哟,草鱼来了。”几个少年大笑,“那草鱼也交个保护费呗,不至于让你在这旱死。”

“没钱。”

“没钱挨打!”

向海恩被推了一把,马学超给他当了垫子,可右脚仍踢上一块石头。这下疼得冒汗,话也讲不出了。

不知太阳晒的还是脚疼的,他浑身软乎站不起来。忽地想起一样东西,手伸向口袋,掏出一只螺,“呜——”地吹响一道长声。

吹罢,肺里的空气用光了,憋得脸红发晕。隐约在高年级的起哄声和马学超的哭声中分辨出另一方向的声音。

黎斯远远喊了一句:“恩弟!”

暹(xian)罗:以前对泰国的称呼。

这生:这样。

孥仔:小孩。

第3章 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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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游者·竹马
连载中玉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