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冢

人群散了,雨下大了,天气阴沉,凉风携着冷雨,像是神明的眼泪,倾洒而下。

好像这个世间所有人都与他擦肩而过,他从沈黎的眼中读到了一种名为责备的情绪,可他丝毫不明白这种情绪的由来。

杨醒看起来很痛苦,那些突然出现的白发,如同刀剑,刺痛厉风尘的双眼,他同样不明白。

这些“不明白”,都随着那片羽毛的出现,接踵而至,于是他在下午去了一趟医院,见到了这片易折的羽毛,看到他漂亮但冷漠的脸蛋,愈发觉得匪夷所思。

丁白的身体过于脆弱,造成的伤势会是常人的十倍之多,这种程度的创伤,换作别人早就已经死了,可丁白还活着,甚至如今已经离开了ICU,这简直是奇迹。

他看着病床上昏睡的羽毛,心里莫名的难受,他一时分不清,是因为丁白浑身散发的漠然让他不舒服,还是因为这张漂亮的脸对他来说熟悉而又陌生,就好像有人在他的眼前覆盖了一层薄纱,隐隐绰绰,看不真切,可明明丁白就在眼前。

厉风尘想不通,又在床边坐了一小时。

等到时至黄昏,他才起身,拉拢窗帘,关上房门,叮嘱护士,离开。

吴上将已经下达指令,鹤归遗杖被送去销毁,接下来的事情他不需要再参与,但红袍客尚在,他的任务便没有尽头。

丁白在医院住了快两个月才出院,期间都是林姨来医院照顾。

出院那天,杨醒又定了个小蛋糕,在家庆祝他康复出院。

这次的小蛋糕上浇了一层巧克力酱,蛋糕侧身不规则的巧克力酱别具艺术感,顶上同样做了一片巨大的白色羽毛,周边星星点点的白巧有如夜空的辰星,换来丁白说不出话的惊喜欣然。

丁白看着各色的巧克力,有些茫然,试探着问。

“这是什么啊?能吃吗?”

杨醒夹起白巧羽毛,递进小羽毛的瓷碗中,“是糖,你尝尝。”

入口即化,浓郁的巧克力在口腔中融化,散开令人难忘的味道。

丁白的双眼发亮,吃了两个月清汤寡水,突然尝到这样的新鲜味道,感觉快乐极了。

“今天先在家里休息,明天带你去看爷爷好不好?”

丁白抬头,目光灼灼,显然没料到这一点。

前两日,厉风尘发来通知,丁鹤的遗杖残粉已经被葬入烈士陵园,想让杨醒抽空带小羽毛去认认路。考虑到小孩儿没有经济能力给逝者下葬,军方在与监护人杨醒商量之下,决定将遗杖残粉下葬。

杨醒可受不住他的欣喜,揉了揉他的脑袋,压下他目光中的雀跃。

“今晚早点睡,现在身上还疼吗?”

丁白摇了摇头,继续低头舀着他的小蛋糕。

他身后的巨羽依旧缠着轻薄的纱布,看不到血迹,但当时断裂的羽轴比从前更加脆弱,那处断裂伤如同烙印一般,刻在他的背后,再不会消失。

这一夜出奇地宁静,丁白刚刚从医院回来,一时有些睡不着,他手里抱着爷爷的日记本,眨巴着大眼睛。

杨醒在床边坐了半天都没见人睡着,不禁失笑,问:“睡不着?”

“嗯。”

“那我给你讲故事?”

丁白面露疑惑。

“你会讲什么?”

杨醒思索片刻,用被子把小羽毛裹好,然后半靠在床沿。

“就跟你讲讲,我之前还养过哪些小孩儿吧。”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心情颇好。

丁白不懂,养小孩儿是什么很令人骄傲的事情吗?

“我第一个带回来的是个姑娘,【权杖】名叫蝴蝶,她的背后长着一双非常漂亮的翅膀,但是蝴蝶的翅膀上都是有细粉的,所以她住的屋子地板上一直有灰尘一样的粉,林姨每天都要给她把屋子里里外外翻新一边。”

丁白安静地听着。

“那姑娘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快成年了,我供她上了大学,等到她大学毕业,找到了工作,就开始慢慢还我钱,其实我也不记得自己花了多少,但她每年都给点,我把她还的钱存了起来,想着等她哪天需要的时候,再帮她用来应急。”

杨醒低头去看小羽毛,见他依旧醒着,继续讲。

“第二个带回来的是个跟你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他的【权杖】名叫水晶,全身的皮肤晶莹剔透,他父母离异,一开始跟着爸爸,结果他爸好赌,欠了钱,还不上,就想把孩子卖了,一番辗转之后,他到了我这里。这孩子说是水晶执杖者,我看就是玻璃,动不动就要哭,我天天哄他睡觉,真心感觉自己养了个刚出生的娃娃,要是像前段时间那样夜里打雷,那可不得了了,他能哭一宿……”

杨醒开了话闸,一下子停不下来。

“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回家?”

“我想带回来的,不止他们。世界上有很多可怜的孩子,他们住在福利院里、街道边、大桥下......只是我能力有限,我只能救我所看到的,比如他们,比如你。”

杨醒家中条件优越,父母去世时,他快要成年,因为不忍心离开这个充满爱意的家,便留下一部分遗产用来生活,其余都捐给福利院。有不少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有婴儿咿咿呀呀喊他哥哥,也有青年字正腔圆地叫他恩人。那么多孩子,他最后只把两个孩子带回了家,无他,只是他们比其他孩子更加脆弱。

或许是【权杖】滋生了他的慈悲之心,但就像命中注定,如果不是慈悲,他不会找到丁白。

杨醒语速徐徐,声线有如寺中诵经,平缓稳重,荡涤人心,丁白渐渐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雄鹰掠过长空,在天际旋飞良久,苍蓝的天幕中,厚实的羽翼借着风托起它的整个身体,它的身下,树丛林立,徒有冰冷的墓碑,安静地立在陵园。

丁白亦步亦趋地跟在杨醒身后,陵园里行人稀少,阳光渐小,四处弥漫着压抑,冰冷从脚底爬到上身,令他打了个寒颤。

偶有哭腔在墓碑前散开,苍白的花束躺在地上,青石板地面的颜色亦深亦浅,像是磨损,也像是未干的泪迹。

丁白一路无言,直到走近,才木讷地询问:“爷爷也在这儿吗?”

“嗯。”

杨醒牵着他的手微微用力,面色不变。

“厉风尘应该告诉你了,陆大校因为鹤归牺牲,遗杖丢失,葬礼办完之后,他的衣冠冢也在这儿,跟你爷爷一起。”

丁白的脑袋略微下垂,小声嘟囔道:“爷爷应该会认识很多朋友……”

丁鹤一生形单影只,死后衣冠葬入陵园,总比睡在荒山野地,作为一只无棺而眠的游鬼要好得多,何况此地睡着的人能与他作伴,不至于做个孤魂,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杨醒领着他来到墓前,石碑上字体整齐,大大方方地刻着“丁鹤之墓”四个字。

说不上来什么情绪,只是看到这个石碑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像是有一块巨石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惹人烦忧。

丁白背后的巨羽耷拉下来,几乎贴在后背上,眉毛微微皱起,眼睛里的情绪晦涩不明。

这种情绪似乎名叫悲伤,但他的泪腺像是被冰封一般,此刻流不出一滴眼泪,他只是安静地,沉默地看着石碑,好像在发呆。

半空的雄鹰长吟一声,朝着陵园周围茂密的林丛俯冲而下,一刹那就没了身影。

“老杨!”

丁白听到呼喊,也一并转头去看。

厉风尘一身风衣,长腿笔直,身姿挺拔,此刻正迈着步子往他们这里走。

杨醒不动声色地把丁白拉到身后。

“你来看陆大校吗?”

厉风尘点头,“嗯。”

丁白察觉到,厉风尘似乎瞥了一眼杨醒的头发,他也跟着他的视线去看。

黑发,寸头,没问题啊。

“你最近……”

“我之前……”

两人不约而同地出声,随即又缄默。

杨醒莞尔,“我之前身体出了点状况,厉上校别在意。”

厉风尘收回落在他头发上的视线。

“你最近好些了吗?我看沈黎还是三天两头往医院跑。”

“早就好了,沈黎不放心,来督促我下班的。”

杨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手轻轻搭在丁白肩膀上。

厉风尘看向他身后的丁白,纠结良久,最后还是问出了口,开口道:“之前你说……要我好好对谁?”

杨醒身子一僵,面上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了,他实在拿捏不准,厉风尘对白羽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以后还去冈仁波齐峰吗?”

对于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厉风尘不禁蹙眉。

“你是想问,我还找不找白羽吗。”

杨醒摸了摸鼻子,淡淡“嗯”了一声。

“我不知道,最近事情有点多,我暂时顾不上……”他的语气有些低落,随即又想到什么,音调提了上来。

“你是不是有白羽的线索了?!”

杨醒知道他说的“事情”都是什么,红袍客已经敢在北京城内动手,而上一次的行动,陆大校牺牲,空间执杖者和藏匿执杖者安然逃离,这说明他们的行动存在着重大的纰漏——他们需要接受整顿。

厉风尘见他不答话,有些着急,“老杨,如果你有什么线索,一定要告诉我!”

告诉你了,让你撇下军方来带孩子吗……

“没有线索,只是之前听你在医院说,你不找了,所以来问问。”杨醒微微勾唇,故作淡然。

厉风尘垂眸不语,语气再度恢复平静。

“嗯。”

风过无声,却吹响了陵园木叶沙沙,沉默弥漫。

厉风尘抬脚欲走,却感到空气中晕开的淡淡杀气,心头一紧,转身时,左手上扬,带起一阵厉风。

“咻!”

几根银色粗针被这道厉风生生吹转了方向,钉在了不远处的地面上。

杨醒一怔,迅速环顾四周,只见陵园栅栏外的树丛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批人——红袍加身,不见面容,是红袍客无疑!

陵园里还有普通人,厉风尘连忙命令道:“老杨,去疏散群众!打电话给沈黎!我能挡一会儿!”

杨醒反应迅速,带着丁白去疏散。

厉风尘撑起风场,将陵园隔绝开,只留有杨醒疏散的通道。

风场外的树丛中,走出一个人,他裹得比其他红袍客更严实,宽大的红袍像是被血浸透,与众不同。

“厉上校,又见面了。”

一道很年轻的声音从风场外传来。

厉风尘垂手而立,凝视着来人。

“我不记得我见过你。”

来人轻笑,“陆大校被杀的那天晚上,我们见过。”

厉风尘身形一顿,手指不由得微曲。

那位空间执杖者,正是红袍客的团长。

“他是你杀的?”

“上次行动让我意识到,北京城并没有那么无坚不摧,或许我们可以尝一尝陵园的味道了,你说呢?厉上校......”寒意从脚底向上蔓延,直达厉风尘的心口,让他打了个寒颤。

红袍客从前只在郊区活动,上次行动无疑是他们第一次进城,或许是积攒了足够的力量,让他们如今有了底气,与军方正面硬刚。

“我很好奇,你们沈上校的【权杖】叫什么名字,你能给我解答一下吗?”

厉风尘冷冷看着他,“等你死了,我可以把他的权杖名烧给你。”

来人嗤笑一声,“国家收了不少优秀的【权杖】,我觉得那些遗杖埋入黄土过于可惜了,所以今天,特来让那些遗杖再次被启用,这会是他们的荣幸!”

话音落下,来人消失在了原地,而厉风尘的背后,开了一道空门,一把巨大的镰刀从空门中出现,骇然落下,厉风尘侧身躲过,而就在他即将踩到的地面上也骤然出现一道空门。

厉风乍起,只见他的右脚并未落地,而他的身后出现一双风翼,将他整个人托在空中,空门闭合。

“真不愧是厉上校,换作别人,这柄【权杖】就是个废物。”

随着话音落下,林中又有人利用特殊的【权杖】跃进风场,一时间,敌众我寡。

死神的镰刀劈至身前,如陆大校牺牲的那天晚上一样锋利,他仿佛能透过刀光,看到苍白的走廊里,冰冷的刀刃抹过陆大校的脖子,鲜血喷发,带去所有温度,失去一切感知。

霎那间,厉风尘顾不得右手旧伤,猛地抓住那把镰刀,下一秒,镰刀翻转,死神的武器对上团长外露的眼瞳,几乎要刺进他的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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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萨拉卡的执杖者
连载中不留昨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