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我到他的住处之时已然申时一刻,倒并非我有心来迟,而是…我有些忘却了他的住处如何走,此事又不好问宫人们,走错了好几回才找到那堪称隐蔽的去处。
踏进院落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独自坐在破败的亭边上单薄的背影。
夏日午后的焰阳把周遭的环境炙烤得宛若熔炉,而高高的宫墙更是使宫殿们密不透风,可此刻他的院落却无半点生气,连声蝉鸣都不见得甚至有些阴森。
“傅云朝?”
他似是听到了不远处的声响有些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你真的来了?”
阳光透过树叶若隐若现地洒在他清冷疏离的面庞,对视间狭长冷冽的眼眸弯了弯,眸底深处好似有几分冰雪消融。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对我笑的模样。
如玉似的少年面若好女,竟一时间让我觉得诗经所谓“巧笑倩兮”也不过如此。
“嗯,”我看着他点了点头,说着不紧不慢地走到他面前。
我的身影遮住了他面前零散的光,此刻他单薄的身形尽在我的身影之下,克制着莫名想把面前如玉似的人揉碎的破坏欲说道,“答应你了自然会来的。”
当然,我并未提及为何我会来迟,寻不到路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只得另起他话浅笑着俯首道,“这是给你的。”
说罢我从袖中拿出一串银制的九连环递到他面前,和煦的阳光下微风拂过,晃微的九连环摇曳出一串串清脆的响声,宛若徵乐般在空气中弥漫。
“这是何物?”
他琥珀色的眸中好似有星光闪过,轻轻地从我手中接过来好奇的问道。
“九连环。”
我说着坐到他身旁,看向他手如柔荑朱唇轻启的模样。
明知年岁相仿,却不知为何心底不禁升起几分怜爱,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
只得轻轻摇头把这些旁的想法赶出去,进而对风间延说道,“这是楚国正时兴的玩物,我教你,如何?”
“好啊。”
他转头看向我眨了眨眼随即点头递给我。
我接过九连环后,倚在亭边砥柱垂首开始随意摆弄起来。
利手肆指间纤云弄巧描绘出轻盈飘逸的旋律,很快单八环已然结束,剩余的步骤就是复原为八连环,再解下第二个环,直到九个环都与横框分离为最终解环,
“喏,”我笑着提起散落的九连环递给他,“剩下的你来试试。”
他似是有些没反应过来,“这就好了?”有些不可置信地接了过来俯首摆弄起来。
他俯首的面庞仿若月光般柔和,白皙的皮肤似绸缎般细腻,眉宇纤细修长,因为疑惑而微微上挑的弧度却又恰好勾勒出几分不太寻常的英气,青葱般的十指与九连环纠缠着恰到好处。
“解不开。”他微微蹙眉抬眸看向我轻声说道。
我未曾想过他竟如此聪慧过人,初次见到九连环不过一刻的功夫竟已解开两环变为单七环。
九连环在负有盛名的京都学堂中不过刚刚流入几日的光景,学堂中人大多都不曾完全解开,能真正解开九连环的除了我仅有一人而已。
有意思。
我心底暗暗想着。
看来以后在京城不会无趣了。
“其实只差一步。”
我抬手接过他递给我的九连环,“就在这,”我拨弄环绕了两个银环,九连环应声解开,落在我的绸缎衣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为何不愿试试?”
“如此吗…”
他垂眸拾起散落的九连环若有所思片刻,忽地抬起头来看向我,眸中带着些许奇异的色彩,“我好像懂了。”
说罢他从我手中拿过九连环的另一部分,思索片刻开始解开第一个环,并将第二个环逆着旋转使其与第一个环错开一步步摆弄着,此刻神清专注的模样像是忘却了周遭的一切。
我倚在亭柱旁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纤纤玉指飞舞摆弄九连环的模样,此刻我就知晓他与我定是一路人。
“是这样吗?”
他抬眸之时并未想到我在注视他,举起逆向回复的九连环眸中满是不加掩饰的异彩,九连环在碰撞中响起银铃般的声响,虽并无律法倒不知为何有几分悦耳。
我看着他浅笑颔首,眸中尽是欣赏的色彩。
“下回想玩什么?”
对视间他刚燃起的眸色却一分一寸地黯淡了下去,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见他这副模样坐直了身子不自觉有些关切地问道。
“傅云朝…”
浅色的双眸似有薄雾笼罩让人分不清心绪。
“你怎么不问我是谁。”
“我知晓你是北凉皇子,”我坦然地看着他不明心绪的双眸和他对视,“我在等你告知我你的名讳。”
他有些固执地看了我半晌,似是想从我的眸中看出旁的什么情绪,最终却薄唇轻启道。
“风间延。”
风间延…我看着他默念着他的名讳,所谓“延”字是延展经纶的好寓意,看来他父君对他期望很高,倒是个好名字。
“风间延,”我微微颔首道,“我记住了,那我也告诉你我的名讳,傅云朝,朝挥行雨暮行云的云朝。”
这是初次向人解释我的名讳。
不知怎地,我倒莫名愿意相信面前这个有些淡漠的少年。
朝挥行雨暮行云。
原是形容菩萨神通的法器呼风唤雨,用在我这个有些身份复杂的傅家嫡子身上,便多了几层引人遐想的含义。
故对外父亲只称我这名讳不过志存高远知书达理等浅薄之词。
至于我为何知晓,那就是后话了。
“原是如此…”
风间延听罢垂眸不知想起了什么轻声喃喃道,“的确是个极好的名字…”
说罢不再言语。
“你怎么了?”
我看着他垂眸轻声的模样不禁有些疑惑。
“延字也是极好的字,延展经纶,你父君对你的期望还是很…”
“是延照相思夕的延。”
延照相思夕,千里共沾裳…
这是对远方亲人寄托相思的思念之诗。
我顿时有些哑然,见他并未提及尾联的下一句电光火石间知晓了些许什么并未再次多言。
倒是风间延率先打破了这份沉默。
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
“这是我母妃给我起的名字。”
他抬起头看向久经无人打理有些干枯的树叶,散落的阳光倒映在他琥珀色的眸子上显得眸色愈浅。
“因为从我出生的时候她就知道,以后我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呼之欲出的“为什么”硬生生地刹在我的喉咙。
似乎这一刻我才明白,我所知晓的世界只是我知晓的世界。
许是楚国强盛,且养尊处优毫无波澜的日子过得太久,久到忘却了这世上有太多与我、与凌青政大相径庭的人。
“所谓质子不就如此么。”
风间延仿若被午后散落的阳光晃了眼,片刻的阖目凝神后接着淡淡的说道。
“大抵年月太久,我都有些忘却了母妃的模样。”
他毫无生气的语调平淡到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母妃从前是父君最得宠的淑妃,后不知怎地触怒了父君,被褫夺封号幽居冷宫非令不得出。但我的出现给了母妃新的希望,父君知晓后给了母妃低微的美人位份和一处偏远的宫殿养胎,直到生下我的那天他才初次来到母妃的偏殿。母妃身子向来娇弱,此次生产险些要了她的性命,可我的降生却给她带来另一个噩耗。父君站在她的床榻前告诉她,这个孩子以后会被送到楚国当质子,任由母妃如何哭诉着求他都无动于衷。”
风间延一直淡淡地说着他的过往,说到此处才蹙眉轻叹一声。
“我的名字是母妃取的,也是她向她挚爱的夫君唯一能求来的。”
我看向他姣好的如玉容颜侧脸,被零落的阳光笼罩着却无半分暖意,这些都是多年来我闻所未闻之事,此刻心底深处如乱麻般纠缠不知所言。
“想我来此已然近三年光景罢。临行那天风雪交加,母妃拥着我哭得肝肠寸断几近晕厥,分离之际却还给我系上玉佩,慰籍我很快就能回来和她相聚。我却比她更清楚,此行大抵是回不去了…北凉与楚国并不交好甚至有战仇,楚国不会好生待我也是情理之中。”
风间延说着狭长的眼眸深处涌上几分疲倦。
“可我不明白,他们为何总是那般得寸进尺,连我母妃唯一留给我的玉佩都贪婪地想要夺走…”
说着他淡漠的眸底深处好似有某种不明意味的暗影一闪而过,继而转头看向我时扬起苦涩的嘴角接着说道。
“还好那天遇见了你,傅云朝。”
“我其实…”
我看着风间延眼眶微微泛红的模样,心底顿时五味杂陈起来。
我未曾想过百无聊赖下随手寻的乐趣,对他来说如此重要…
一时我竟头回这般地莫名痛恨起我自己来。
“也没帮上你什么…”
“别这么说。”
风间延看着我复杂的神色,轻轻摇了摇头不在意般浅笑着继续说道。
“你救了我。”
“你是我在楚国遇到的,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