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两年

苏道安盯着惊蛰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连着打了三个喷嚏,小满连忙给她递了帕子。

“一定是爹爹和哥哥想我了。”苏道安接过帕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擦了鼻涕,还是也擦了别的什么,“不查了吧,反正有人会查,跟我关系也不大。我头疼,人都死了,先给他记上。”

她把帕子又交还给小满,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抬腿躺下往里一滚,就把自己整个儿裹进了被子里,看样子至少今夜是不想再说了。

惊蛰打发了小满先去休息,自己则是留下来轻手轻脚的将房间里又收拾了一下,灭了烛火,正准备离开,却听到苏道安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惊蛰,爹爹大哥还有四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许是因为吹了风有些感冒的缘故,她的声音有些闷闷地,说完还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惊蛰回身,床铺很大,苏道安却只是裹着被子蜷缩着靠在墙边。院子里的宫灯的光透过半透明的白色窗纸落在榻上,显得那一方天地既宽阔又逼仄。

“前几天我做了个梦,梦见爹爹他们不要我了。”苏道安的声音断断续续,带了委屈与害怕,“爹爹和娘亲,带着哥哥们,还有轻云骑的大家一起,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想跟他们一起走,他们却不肯带我,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惊蛰走过去,坐到床边,轻声哄她:“怎么会呢,将军和少将军,还有夫人,都最疼公主了,怎么会舍得丢下公主一个人呢?”

“我不知道。”苏道安依旧面朝着墙壁没有动,但惊蛰却能明显感受到手下的身躯在轻轻的颤抖。

她叹了口气,继续道:“西域七国本非泛泛之辈,五国联手,更加不好对付。现如今又正是冬日,北境也不太平,银鞍军一时半刻抽不出身。但只要守过这个冬日,等到银鞍的援军,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涉川知道的,轻云骑无往不利,战无不胜。”

苏道安沉默了许久,才从已经有些沙哑的嗓子里憋出一个“嗯”字。

“白虎营这帮废物。”她压低声音骂了一句,虽看不见表情,惊蛰却还是能想象得出她说这话时咬牙切齿地模样。

北风清冷,大雪纷纷扬扬,压断了苍松翠柏,寒梅凌霜盛放。

不知不觉,竟已是年关了。

-

唐苡在黑狱中等了又等,等到的是明帝要亲自见她的旨意。

终年潮湿地朽木散发出一股腐味,混着黑狱中无处不在地浓重地酸臭,令人作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日那位“小姐”来哭了一场,唐苡觉得自己这几天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灌药之后,再喝同样的药时尽管痛楚不减,却也没有再像之前那般艰难。每日送来的饭菜虽然还是粗陋干噎味同嚼蜡,但至少还能称得上是干净。

医师正用绷带将她身上大大小小地伤口包扎起来,说是包扎,实际上也只是用纱布随便缠上几圈,为的是面见圣上的时候不至于太过难看。

“还好给你救活了。”冷嘉良站在牢门前,抬起一只袖子掩住口鼻,依旧是满脸的嫌弃之色,“不然现如今皇上要见的恐怕就是我了。”

唐苡听着这话觉得有些稀奇,抬头看了一眼,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这位“冷典狱”,看起来竟也不如她想象中那般年长。

“你那是什么眼神?”冷嘉良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运气这么好,有安乐公主护着?我可不想见皇上。”

“不过我也警告你一声,仵作已经验明了是自尽,皇上也已经默认了,你最好不要乱说话。”

唐苡垂下头,直到医师将她身上的疮口全部裹好,提着箱子走了,她才又开口唤了一声:“冷大人。”

“嗯?”冷嘉良嘴巴里叼了根不知道哪儿捡来的草,靠在门边有些不耐烦的应了一声。

不是他不想走,只是在传讯的人来之前,他不得不在这里候着。

“可否告知,那位小姐,她是什么人?”

“小姐?什么小姐?”冷嘉良疑惑。

“就是那天来的那位……”

“嗨哟。”冷嘉良冷嘲了一声,“那可不是什么小姐,那可是安乐公主,来头大着呢。”

他本就等得无聊还心烦,唐苡这一问,刚好打开了话匣子。

“父亲苏栋,镇国大将军,轻云骑统领,那可是从太祖时候就一代代传下来的世袭爵位。母亲陈秀平乃是译部主事,据说年轻时还曾居尚宫之位,那可是能上朝参政的女官,北萧建立至今也仅此一位,还是太后的……呃,什么亲戚来着,记不清了,总之,本朝太后也姓陈,她这大概也能算得上是皇亲国戚?”冷嘉良嚼了嚼嘴巴里的草,又挠了挠头,“不知道,没学好。”

“大哥苏知还,十七岁时随父出征,卡尔木一战隔着千军万马一箭射落敌军军旗,我军士气大振,那一战后他便被先帝封为北斗将军,带领轻云军驻守在西面边境。二哥苏知砚乃是宣武二十一年的新科状元,官授御书院修纂,后又升了副使……”

唐苡听着冷嘉良将苏道安的家境一一细数,心中的震惊愈甚。一方面震惊于苏家一家上下竟皆是家风严谨无一人败坏,另一方面她也震惊于冷嘉良此人看着人前唯唯诺诺,人后吊儿郎当,却能对这些……

“当年拒绝先帝次婚,如今已年过二十四了还未娶妻,听说是一心只系在何老将军家那位何小姐何曦身上,啊,现在不能叫何小姐了,得叫何将军。那何曦我也见过几次,何老太爷还在的时候还有点女人样,自打何老将军病逝,那可真是……唉,说不出口。其实要说何苏两家世代交好,若是何老太爷还在世,这桩婚事也不是没可能吧,只可惜……唉,总之,苏二那种斯文人,我看是没戏……”

唐苡垂眸,她无意,也没有闲情去了解这些北萧前朝后宫的八卦。

“反正呢,苏栋三十五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听说还是陈秀平在军营里生的,啧啧啧,真是不得了。全家上下宠的跟什么似的,两年前……就,那件事儿之后,明帝大约也是为了嘉奖苏家,封了安乐公主,接入宫中抚养,就连圣上的三位亲女儿都还未赐封号,明帝这可真是给足了苏家面子……”

“安乐公主的封号,是她自己求的么?”唐苡打断了冷嘉良的喋喋不休。

“哈?”冷嘉良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不过如果是公主喜欢……皇上依着她也是正常的吧。”

“如今是哪一年?”唐苡又问。

“宣明二年啊。”冷嘉良竟也没在意她的无理,“你日子过糊涂了?”

“两年前那件事,是指哪件事?”

冷嘉良贼眉鼠眼的四下转了一圈,又仔细分辨确认无脚步声,这才小声道:“就是那桩先帝遇刺的事儿啊。”

说完见唐苡神情呆滞,冷嘉良以为她是没听懂,便又多说了些:“就是当年,南唐和靖公主前来和亲,表面上是求和,实际上是蓄谋已久,在大婚当夜刺杀先帝,当时的七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带兵进宫救驾却还是晚了一步。”他说着又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知道?”

唐苡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藏在袖中的手却已经握紧了拳,颤抖的厉害。

两年前的回忆再次涌上心头,新婚之夜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

一路跋山涉水来到异国,她早已想明白自己既身为一国公主,若要为家国安定而牺牲无可厚非,却未曾料到,大婚当夜等待着她的却是一具早已凉透了地尸体。

她甚至还未来得及触碰那尸体一下,就有人带兵一脚踹开了寝殿的大门,不由分说就将她定罪下狱。

当年她根本没有心思去思考其中细节,如今再听人提起,什么蓄谋已久,什么刺杀,哪有人会在皇帝的大婚之夜不由分说的带兵闯宫?还能言之凿凿的说自己是勤王救驾?

这分明就是那位“七皇子”为自己逼宫所找的借口!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冷嘉良将嘴巴里头那根嚼得已经面目全非的草随便吐了,没再靠着柱子,刚挺直的腰杆子一见到来人又像焉了的草杆儿一样弯了下去。

“唉哟魏大人,您怎么亲自来……”

“带走。”

来人根本没搭理冷嘉良,只是冲身后的人摆了摆手。

冷嘉良自觉闭了嘴。

唐苡的手脚都还被铁链锁着,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将她架起来,套上黑色不透光的头套,拖出了牢房。

**地脚背和脚趾摩擦过粗糙潮湿地地面,本就已经千疮百孔地皮肤又一次破溃渗血,原本的伤口再度开裂,冰冷的血水渗入其中,痛如锥心。

唐苡咬牙忍着没有出声,没过多久,似乎是下了几个台阶,冰冷潮湿地气息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干爽中带了些苦涩地木质香味。

走在前面的那位“大人”打开了一扇门,抬脚走了进去,而侍卫在将她架进房间之后才取走了头套,快速便退了出去。

对开的门合上,室内静的可怕。唐苡知道有人就在自己身前的不远处,审视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逡巡了几个来回。

“陛下,看穿着,应该是当年南唐那位公主的陪嫁。”

她没有动,她半合着双眼,听着那人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向皇帝解释自己的身份,胸中悲凉如波涛汹涌,几乎要将她淹没。

“当年时间仓促,公主被行刑之后,又有乱党不断,她随行的几名陪嫁一直被关在黑狱之中,大约是……”那人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吐出两字:

“忘了。”

“嗤。”

唐苡听见上位者笑了一声。

“魏影,原来你也有粗心忘了的时候。”

他似乎并不生气,语气里甚至还能听出一些兴致,“你也没想到竟然有人能在黑狱活上整整两年吧。”

“是……请陛下责罚。”

“前朝的剑不斩本朝的官。”皇帝摆了摆手,冲唐苡道:“抬起头。”

唐苡依言照做,然而,只一眼她便又快速低头挪开了视线。

明帝萧祁,她绝不会忘记那张脸,可她不能让对方看到自己眼中喷涌而出的恨意,当年那位她早已记不清姓名的侍女为她换来的一条残命。既未陨于牢狱之灾,便也决不能就此断送。

她想活命。

于是她匍匐在地,深深拜下。

“和靖公主已死,奴婢既然已经来到北萧,那便生是北萧的人,死……也是北萧的鬼。”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一下一下重重砸在嗓子眼上,就好像下一秒就要跳出胸腔。萧祁没有接话,她咽了口口水,继续苦苦央求:

“求……求陛下,饶我一命。”

“求陛下……饶我一命!”

“安乐哭着闹着向朕要你,朕不想让她失望。”萧祁终于又开了口,“但如果你有不轨之心,朕碾死你比碾死一只蚂蚁更容易。”

“是……谢陛下……不杀……之……恩。”唐苡将那最后一个“恩”字咬的极重,与将要喷薄而出的仇恨与耻辱一同嚼碎了生生咽下。

“陛下,这恐怕不妥……”

“一个女人而已。”

她听见萧祁打断了魏影的话,十分的漫不经心。

“既然安乐喜欢,给她玩玩也没什么,等哪天她玩腻了再杀也不迟。”

唐苡闭上双眼,直到被人再次带回那间小小的牢房,她才背靠在石壁上,缓而轻的呼出一口气来。

寂静与昏暗中,仇恨与悲愤如潮水般褪去,再没有什么别的情感与念想能填补这一片空白与荒芜。

监牢外走廊上的火把燃的正旺,身前的地面上有一大片的暗红色的污渍,黑狱中常年潮湿,人血也难凝固,尽管经过简单的冲洗,血水顺着缝隙流走后,留下的部分依旧粘腻令人作呕。

唐苡盯着那片血渍发呆。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

割喉的伤只要够深,就能浑水摸鱼假做成自杀。

于是她从背后动手,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一击毙命,两年未练过的身手,尽管有些生疏却还是干脆。

喷出来的血液大部分都洒到了地上和墙上,也有少量溅到了她的身上,温和地热度竟然让她忽然有了一种在被拥抱着的错觉。

起初她无法克制住自己的颤抖,但恐惧过去之后,是漫长而无边际地平静。

而平静过后,在她于某一个瞬间忽然再次鲜明的意识到这一行为或许能让她重见天日的时候,她开始控制不住的感到激动和兴奋。

她丝毫不怀疑这样病态地欢愉会将她吞噬,但她无法克制自己去拥抱黑暗中这种极致的孤独。

她要活下去,要报仇。

为那个为她牺牲的姑娘,也为了自己。

牢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了饭菜和汤药,石壁上的油灯发出淡淡黄光,照在深褐色地药水上,显得有些诡异。

唐苡歪着头看了一会儿,手脚并用的爬过去,扒了几口饭菜,又将那早已凉透了地汤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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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满弓刀
连载中承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