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不速之客，侯府显得井然有序，并没有预料之中的慌乱。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有主心骨。
成澜和陆麒程齐齐进了外院，不急不慢地站定，倒是有默契。
他们肩并着肩，面对宫里来的一行人，等对方走到自己的眼前。
二人丝毫不慌张，也没有被不速之客打扰的不快，表情得体大方，姿态更是从容。
倒像是来看一出好戏。
“奴才祁瑞安见过二少爷、少夫人。”
祁瑞安深深弯下腰去，语带恭敬，身后的宫人也纷纷跟着行动。
面对着没有官身的两个人能做到这等程度，实属不易。
成澜冷眼观察，此人面白无须，声音虽然沉厚，却还带着尖利的尾音，应当是宦官。
而身上穿的并非代表前朝的深：蓝色，而是翠绿。
后宫中能穿翠绿衣服的宦官，也就那一人。
“祁总管无需多礼。”
成澜颔首，准确地点出来人身份，也给下人们提了个醒。
瞥了眼祁瑞安身后跟着的六个宫人，个个手上捧着朱红色的盒子，心里顿时有了数。
按理来说，皇上给赏不应该是这等规格，起码也要用抬的--况且是救命之恩。
给的越多，说明皇帝认为自己的命越贵重。
看来这次是皇后的赏赐。
见礼后，由成澜带头，一行人走入侯府用来会客的正堂。
这里常年有人打扫，即使顺德侯大半年未归，依然明亮整洁。
御赐的“骁勇善战”牌匾高悬在正中，红木桌椅光可鉴人。用来盛放赏赐黄花梨条案已经摆了出来。
更有冰盆放置在各处，驱散着夏日结尾的暑气。
初步验收完手下三员大将的实力，成澜满意地点了点头。
见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祁瑞安不着痕迹地抬眸，迅速瞄了瞄在京城名声大噪的侯府二少爷和少夫人。
此前没在皇后面前挂过名露过面，单凭“祁总管”三个字，顺德侯府二少夫人便不可小觑。
在宫中摸爬滚打近二十年，琢磨归琢磨，祁瑞安自然不会耽误了差事。
他侧身让开位置，身后的六位宫人便站在了条案前，自己立在最左边。
然后，双手捧着礼单，挺直了身板，面容肃穆。
礼单看起来不是很厚，薄薄的一页，不知会有什么。
房契？地契？或者…卖身契？
成澜跪得端正，思维倒发散得极远。
此刻堂中极静，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仿佛在耳畔，夹杂着最后一波蝉鸣。
祁瑞安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忽而从众人背后传出呼喊声，和匆忙的脚步声齐齐涌进来。
“夫人到--”
竟是赵氏。
正堂里突然肉眼可见地拥挤起来，除去致远斋、宫里来人，和赵氏一同进来的竟也有十几个，挨挨挤挤地站满一屋子。
最惹眼的还是赵氏身旁的贵妇人，她颧骨很高，面无表情，但眼神充满了打量。
她穿了件深红色浣花锦配砖色暗花比甲，缀着满头珠翠摇摇晃晃地走来，活像个花瓶成精。
高颧骨与赵氏站得极近，二人手腕上还有款式相同的镯子。
看来，今日要热闹了。
没等成澜继续观察下去，赵氏的大丫头连翘先声夺人，“闲杂人等离开正堂！”
语毕，斜眼不住地扫着成澜身后的下人们，意思明显。
往日里因着原主性情和善，成澜的下人们也极少与他人产生冲突。
因此，即便老大不情愿，抱玉等人也还是默默弯腰，准备如往日一样退出去。
细碎的脚步声刚响起，成澜笑了。
致远斋的人把赵氏故意给侯府丢的脸帮忙捡起来，凭什么还要再受委屈？
她回过头，轻轻摇了摇，用口型说“停下”，便又恢复了之前无可挑剔的站姿。
接着缓缓转向祁瑞安，语带抱歉，声音清亮，“祁总管，您说正事。”
从头到尾，连个正眼都给赵氏那边，仿佛进来的只是团空气，毫无影响。
这举动无异于宣战，所有人皆是一愣。
往日都要看连翘脸色的少夫人，今日格外不同。
有人细细打量成澜，发现她人并没变样，只不过感觉和以往截然不同了。
眼神不再躲闪，说话的语气果断，身姿似乎也更挺拔了。
他们这时才想起，顺德侯府的二少夫人，原本便是将门之后！
听了这话，祁瑞安朝着赵氏那头探寻地投了个眼神。
赵氏本就是存心，她早得了消息，知道今日宫里会来人。
高颧骨给出了个主意，让她迟到，给陆麒程和成澜点苦头吃吃。
这是她娘家嫂子崔氏，平日里二人走得极近，之前皇上赐给陆麒程的不少东西都给了崔氏，崔氏也极乐意奉承她。
毕竟，都知道陆麒程不是个场面上的人物，平日里也不言不语，成澜更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等宫里来了人，他们必定手忙脚乱，还能不闹笑话？！
没想到，他们不仅不怯场，居然还直接无视了二人！
压住怒火和诧异，赵氏知道自己必须得给出个理由才能解释一切，她面带浅笑，款款走到祁瑞安面前，“对不住祁总管，家里两个病人刚好，我高兴得过了头，赶紧出去给他们置办点好东西，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一句话，既解释了自己缺席的原因，又成功转移了矛盾。
崔氏也跟着帮腔起来，“祁总管，我妹子素来心好，听说府里来人片刻都不敢耽搁，马上回来了！”
赵氏贵为侯夫人，崔氏的夫君是翰林学士，都不是好惹的主儿。
二人你方唱罢我登场，俨然是把侯府当成了戏台，尽情挥洒，
祁瑞安何等人精，怎会听不出她们的意思，只不卑不亢道，“夫人哪里话，皇后娘娘的口谕本就是给二少爷和少夫人，万万没有让您跟着等的道理。”
这话说得自有深意，听懂的人即刻知道，赏赐自然是没有侯府的份儿了。
崔氏眼珠一转，正要搅和几句，却不料祁瑞安已是懒于应付，径自清清嗓子，念起礼单。
“奉皇后娘娘口谕，念在顺德侯府陆麒程救驾有功，特赐黄金百两、‘藏书楼集注’一套。陆麒程之妻成氏照护有功，特赐皇庄一座、玉如意一柄、翡翠头面一套、红宝石头面一套。”
他口齿清楚，又刻意放慢了速度，为的就是让人能听清楚皇后的赏赐。
代表皇后而来，注定不会是加官进爵，但这次赏赐规格却大大超过了所有人想象！
便拿第一样黄金百两来说，它并不只是一般意义上的财富，在大历对有战功、官身的人才是百两起步的赏金标准。
更不要说那套让全天下学子都为之疯狂的《藏书楼集注》。
成澜清楚地看到，当“藏书楼”三个字一出，崔氏的眼神像是瞬间被点燃了，狂热至极！
原来，这套看起来不起眼的蓝色封皮书籍，才是最值钱的东西！
本朝皇后来自世家李家，历经三朝而屹立不倒，皇家藏书楼中的馆藏都没有李家的全面。
更不用说种种孤本、他国大家的真迹和手稿。
因此，当提到“藏书楼”三个字的时候，人们首先会想到李家，而非皇室的藏书楼。
与其说陆麒程得到的是一套李家藏书楼的精选，不如说是个名正言顺进出藏书楼的机会！
由于父亲是御史，原主自然也知道藏书楼。
抛去其他，成澜已经在美滋滋地盘算能换来多少好处了，突然觉得陆麒程顺眼许多。
等听到自己被赐了一座皇庄的时候，她的嘴角都快压不住了，只能迅速低下头平复。
亲娘，就连原主的公公、立下累累战功的顺德侯也只不过在四十大寿的时候被赐了一座，其他时候被赐予最多的还是良田。
念完了礼单，虽然没人出声，但能明显感受到堂内的暗流涌动。
短暂的静默过后，成澜和陆麒程反应很快，动作复制粘贴似的，立马跪下谢恩。
“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谢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相比之下，赵氏没动，崔氏更像是被吓住了，两尊雕像似的矗立着。
无他，实在是赏赐分量太重了。
庄子、头面、黄金、藏书楼，名有了，利有了，一条通天大道近在眼前！
更不用说玉如意背后所代表的含义！那可是皇后的许诺！
她们匆忙对视，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贪婪。
由于太震撼，等他们行完礼，赵氏才恍若隔世一般回过神，面露尴尬。
按理说她来自书香门第，当这些年侯夫人也算经历不少事，居然被皇后的大手笔吓到。
为了今日的下马威，赵氏今日打扮得不可谓不正式：紫色烟罗绮云裙，袖口处还用金线细细绣过，配着凤蝶八宝簪，当之无愧的侯夫人气度。
本来还想看别人笑话，自己倒被比了下去。
成澜和陆麒程指不定怎么在心里偷笑！
赵氏想说些场面话谢恩，可毕竟不是赏给她的东西，又错过了时机，只得克制住内心的怨毒，摆出个笑脸。
还是崔氏反应快些，笑吟吟地吩咐，“王管家，去搬几个冰盆来，再把领赏的条案拿出来。”
说完，终于看向成澜和陆麒程，眼神如寒冰，声音却似春风拂面，“这两个孩子没经过事儿，也不会招待，你看这屋里多热--”
话音还没落，成澜轻巧地捋了捋裙边，优雅而得体，展开个圆融的笑脸，压根没看崔氏。
她微微侧过身，看向赵氏，“母亲，已经拿来六个冰盆了，再多的话，怕是过犹不及呢。”
言下之意明显：你崔氏算老几，管什么侯府的事！
接着示意角落的下人靠边，这才露出他们身后的冰盆来。
随后上前几步，“诸位请坐，抱玉上茶。”
堂中更静了，只有人走动时布料摩擦的些微动静，赵氏和崔氏身后的下人更是恨不得自己不会喘气，纷纷低着头装聋作哑。
素日在他们夫人面前恨不得低着头大气不敢出的成澜，今日居然当着宫里的人，狠狠给了赵氏和崔氏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