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穿山甲轨道车

从海市蜃楼出来,汪藏海对万三说:“万老板,想不想试乘试驾我的新发明?”

万三想起汪藏海以前让他试验的那些可“乘”可“驾”的古怪发明,比如蝙蝠翅膀形状的飞行器,需要俯趴在驾驶位上,必须全程拼命用脚蹬才能摇摇摆摆忽扇忽扇地滑翔,差点把万三的胆子吓破;又比如用煤炭烧火做动力,眨眼功夫就能飞窜出二里地的四轮火车,坐在上面能体验到心脏跳出喉咙的感觉……万三不由得后脊背一阵恶寒。

“我能说不想试吗?”万三发自肺腑地问。

“不能。”汪藏海回答。

小汪大人这次的新发明叫“穿山甲轨道车”。车厢一头尖一头圆,车轮一个大两个小。既没有车门也没有门帘,人要乘坐,就得从车顶跨跳进车厢。座位有四个,前后排一排两个,挤挤挨挨,没有半点多余空间。汪藏海嫌万三身上有汗味,独自坐在前排,叫万老板坐在后排。万三刚坐稳屁股,只见汪藏海举起胳膊抬起手“哐当”一声,把车厢顶棚给合上了。万三抬头看,车顶竟然还有个能透光的天窗——这材料看起来颇为眼熟,像是海里的贝壳。

“汪藏海,”万三忍不住骂道,“你真是个败家子!竟然用砗磲做这破烂玩具车的窗子!”

砗磲原本就是非常稀贵的珠宝,市价堪比珍珠,这么大一块砗磲,还打磨得如此轻薄通透,材料再加上人工费必然是一个奢侈的天价。

汪藏海微微一笑:“我赚钱就是用来花的。谁都像你一样,守财奴。”

万三张开嘴还想说话,却听见汪藏海又说:“玩具车要开动了,你别害怕。”

汪藏海把刹车松开,将一个轮盘用手转动了两圈,轴承和齿轮咔嗒咔嗒地响起来,穿山甲轨道车沿着并行的铁轨坡道从慢到快滑行,钻进黑沉沉的地洞里。

坡度很陡,轨道车下行的速度越来越快,万三的心跳咚咚咚地跳得像打鼓一样。偏偏这深不见底的地洞里并没有照明,万三在急速坠落的恐惧里,除了紧紧抓住座位扶手,什么都做不了。他忍不住尖叫了一声,打着颤问:“汪藏海,你还在前边吗?”

“我在。”汪藏海的声音一如既往沉静无波澜。

“你这车有人坐过吗?确保安全吗?”万三又问。

汪藏海回答:“世上没有百分之百确保安全的交通工具。之前试车的时候,我被甩飞出去过一回,所以增加了顶棚和气窗。”

我就不应该问这个问题。万三心想,跟汪藏海说话只会让我更害怕。

汪藏海似乎感知到了万三的惧怕情绪,又宽慰他说:“别担心,你的安全带系好了就没事的。”

“安全带!”万三尖着嗓子嚎叫起来,“你根本没说还要系上安全带!它在哪儿?”

“就在座椅上,你没看见?”汪藏海皱皱眉,“你是笨蛋吗?不系安全带,你坐着难道不硌得慌吗?”

轨道车飞速滑过一段陡坡,万三感觉自己屁股悬空着俯冲向下,头发竖直垂落在脸前,两只抓紧扶手的手都酸麻了,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万三急得快哭了:“停车!快停车!让我系上安全带!”

汪藏海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只好拉上刹车。

狭长的地洞里响起一声尖锐的机械摩擦声,刚才还像一只疯狂乱窜的耗子似的穿山甲轨道车突然停止,周围环境一片安静,万三急促的喘气声回荡在甬道里。

万老板非常艰难地松开汗湿的双手,哆哆嗦嗦从屁股底下和后腰附近摸索出皮质的安全带来,系到腰上,再锁紧搭扣。

汪藏海听见锁扣的“啪嗒”声,就问:“系好了吗?”

万三急忙说:“等会儿。”他用袖子擦一擦脸上的汗,又解开束发的金环,摸着黑胡乱重新挽了个发髻,把头发都塞进去,不让它们再有机会飘来荡去。

“你磨蹭什么呢?”汪藏海不悦道,“后面还有好长一段路。我饿了,想下去吃饭。”

万三暴躁道:“哪有你这样的怪癖!急着要下到十八层地狱去吃饭吗?”

汪藏海被对方的怒气噎了一下,再说话时语气和缓了很多:“三哥,你生气了?”

哼,明明比我小六岁,平时就叫我万老板,讨好人的时候才知道叫我三哥。到底才刚满二十岁,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万三想,汪藏海虽然性子冷烈些,做人做事还是很忠厚,又讲信义的。他爱玩这些稀奇古怪的发明,可惜平时政务繁忙,也没朋友愿意陪他疯。我就忍着点,偶尔哄哄孩子吧。

万三深深呼吸几口气,回应道:“我没生气,你开车吧。”

汪藏海却没有急着启动穿山甲轨道车,而是耐心解释:“我半年前发现了这沙漠地底有座古墓,但并没有棺木,是一个为情所伤的女子在此埋葬了她的情郎留下的物品,还有一套极具新奇巧思的乐器,旋律凄美哀婉,动人心弦,所以我想带你去看一看听一听。”

万三感觉自己情绪稳定多了,说道:“好,我们走吧。”

于是汪藏海再次松开刹车,想到万三急着下车,就转动了三圈轮盘,让车子速度更快些。

穿山甲轨道车以一种更加恐怖的速度飞驰而下,每一道急转弯都让万三深刻体会到灵魂出窍的脱力感。

“啊啊啊啊啊——”几乎是头朝下的一个大转弯,吓得万三惊声尖叫,“汪藏海!你这个小疯子!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要死了——”

紧接着又是一个四连急转弯,万三的眼泪水儿是真的被甩飞出来。

在万三快要被吓晕过去之前,终于到达了地底的古墓。

这里果然别有洞天。万三连滚带爬下了车,就看见钟灵毓秀的钟乳石洞口,有种奇异美感,洞穴深处透露出火光憧憧。有一条曲折蜿蜒的地下河,水流潺潺有声,从他们的脚下延伸进入洞穴墓道里面。

汪藏海从轨道车上下来,先从衣袖里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竹筒,拔开盖子扣到底座上,竹筒里面镶嵌着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如此一来,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烛台式的照明灯盏。汪藏海伸出手臂轻轻一扔,这竹筒灯盏就落在地下河的水面上,飘飘荡荡流向前方去了。

万三在心里又吐槽了一遍汪藏海的奢侈浪费,果然不愧是官二代,肯定是从小锦衣玉食养大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随随便便就把这种价值连城的珠宝丢进水沟里,真是作孽啊作孽。

然后,汪藏海跟循着这盏竹筒灯的流向,不疾不徐走在前面,带领万三穿行过崎岖迷宫般的钟乳石窟,里面豁然开朗,墓穴很大,每隔一段路就有一座灯台,将这里映照得如同白昼。

万三发现墙上画着色彩鲜艳的壁画,长廊一眼望不到尽头。

第一幅壁画用色极为鲜艳耀眼,几乎占据了整块的墓道和穹顶:在一片广袤无垠的金色沙漠中,一位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全身金甲金盔,头戴黄金面具,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高头骏马之上,在他身后,是八位黑色铠甲的英武将领,分别骑着不同颜色的骏马。在他们的更后面,黄沙漫天中是无穷无尽的黑色铠甲骑兵和步兵,列阵整齐,仿佛正在与敌军对峙。

“这是穆王八骏图。”汪藏海对万三说。

“穆王?”万三有些惊讶,“难道是传说中三千年前大周国的穆天子?”

汪藏海点头:“正是。”

汪藏海伸出手指轻抚过这幅富丽堂皇的壁画:“这些颜料是用黄金、银朱、绿松石调制的,所以艳丽而耐久,就算经历千年风化也不会褪色。”

“穆王驭八龙之骏:一名绝地,足不践土;二名翻羽,行越飞禽;三名奔霄,夜行万里;四名超影,逐日而行;五名逾辉,毛色炳耀;六名超光,一行十影;七名腾雾,乘云而奔;八名挟翼,身有肉翅。”汪藏海缓步走过每一个黑色铠甲的将领,轻声背诵《穆天子传》古籍中记载的内容。

万三惊叹道:“传说中穆王有八骏,原来竟然是八位威风凛凛的将军。不过,他本人的坐骑却好像没有过史籍记载。”

“咱们再往前走就会看到,”汪藏海说,“历史上没有记载,是因为穆王的坐骑,早在他十八岁那一年,还是太子姬穆的时候,就已经在这片沙漠里战死了。”

接下来的画面是连续的故事,万三看到八骏之首“绝地”和它的主人,骑士将领流血倒地,空留一匹战马“绝地”紧挨在死去的主人身边,它前蹄跪在地上,俯趴向主人,眼含热泪,正在嘶鸣悲泣。

而在绝地前方不远处,是穆王那匹枣红色的骏马,已经倒地战死了。穆王却没有在他的战马身边停留。

再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才能看见刚才那个少年将军,也就是当时大周国的太子姬穆,他的身影颀长,孤单伫立在沙漠深处的血色夕阳之中,他的头盔和面具都沾染血污,掉落在地,而他本人身上的黄金铠甲也遍布一道一道的血色划痕。万三看着这画面,除了感叹惋惜战场悲惨,还从心底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悸动——刚才并没有看到穆王的脸,而现在这张苍白瘦削又沾染血红的面容映入眼帘,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那是一种妖异美艳的魅力,让人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就好像在纯净透明的心湖中坠落一滴血色朱砂,一圈一圈涟漪荡漾开来,感染着人的喜恶情绪再也无法平静,是绮丽绝伦的美貌,也是蛊惑人心的邪念。

邪念……万三想,为什么我看到穆王的容貌,会产生摧毁他的**?这个男人身受重伤,然而神态和气质丝毫没有颓丧,他填满凶狠的愤怒表情,像一头随时会暴起杀人的猎豹,可是他的眼睛却深藏着笑意——那不是属于人类应该拥有的笑,而像是野兽撕碎猎物之后鄙夷地蔑视失败者的嘲讽。这样的人,令人倾心仰慕,又令人畏惧抗争。

如此矛盾冲突的人,眼前不就有一个吗?万三想,汪藏海,既复杂又天真,也是一个让人又爱又怕的人物。

可能因为这里是一个女子的埋情冢吧,可能因为墓主人对穆王历经三千年也无法释怀的爱与恨,让作画的人心潮澎湃饱蘸激情,所以这些华丽又昂贵的壁画才会展示出如此浓重强烈的感**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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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海戏麟
连载中代号霞飞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