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十三岁入朝为官

“你们洗脚了没有?”

汪潮在这一刻已经走进清凉阁,经过了屏风,他呆愣地望向汪藏海,一张淡漠的,眉宇微蹙的,同时又俊美至极的面容映入眼帘。

汪潮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地自容过,他带着朝圣般的心情窥见了他的神,而干净得像冰一样透明的神正在嫌恶他肮脏酸臭的脚踩脏了地面整洁的草席。

汪潮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这瞬间从身体里逃逸出去了,他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万三却毫不在意似的,继续走近汪藏海,微微俯身盯着他的脸仔细看,语气十分稀奇古怪:“你凭什么这么白?整整两年了,沙漠里的太阳光为什么还没把你晒黑晒丑?”

汪藏海抬眼瞧了瞧万三鬓角的臭汗,仍然淡漠地说:“脸也得洗洗。”

万三却似乎理解偏差了这句话的含义,反问道:“洗脸就能变白吗?用牛乳洗,还是用香荑洗?”

汪藏海把头侧过去,懒得再费力气解释,今天他和蠢人说废话的额度已经超过上限了。

琶琶很快带来两个仆人,端着两套洗脚的物什:铜盆、清水、皂荚和布巾。

万三看这阵仗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不洗脚!汪藏海,你别太过分了。”

汪藏海仍然面朝着里侧,半眯着眼睛假寐,好像是真的累了。

汪潮却耷拉着脑袋,坐到矮脚凳上乖乖顺顺地洗脚,一个字也不说。

霞霞却又引着两个仆人走来,他们端着两个托盘,一盘里面有两块棉纱面巾,另一盘里面有两双银白缎面直筒袜。

霞霞微笑着对万三说:“万公子请敷面,这面巾浸泡过白芍药花汁和海藻胶,可以美白嫩肤的。”

万三听了果然动心,拿起面巾来,一面抱怨“小汪大人教出来的奴婢也这么会说话,擦脸就擦脸嘛,说什么敷面,文绉绉的,好不奇怪”一面用力揉搓着自己汗津津的脸皮。

汪潮洗完脚,穿上干净的新袜子,然后走过来拿起另一块面巾,贴在脸上,只是轻轻用手指按压,显然是听从霞霞的话在“敷面”。

汪藏海转回头,看看汪潮说:“送信的,你倒很乖觉。叫什么名字?”

汪潮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汪藏海在问他话,因为紧张,声音都有点哆嗦了:“公子……我、我叫汪潮,是汪梁的二儿子,从前在外苑养马,后来……”

“哦。”汪藏海用一个语气词打断了他的自我介绍,停顿了一下,又问,“信呢?”

汪潮连忙从衣襟里掏出来一个防水的油纸包,层层展开,露出一只小水牛皮质地的信封包,又打开,从包里抽出来带有火漆密封的信笺,小皮包里还可以看见夹了几朵干花,大约是为了让信笺保持清新怡人的气味。

这人还挺细心的。汪藏海想。

霞霞走过去,双手接过来信笺,递给汪藏海。

小汪大人却根本不拆信,随手扔到小案几上,又转过去看万三:“你急头白脸地来找我,有事?”

万三却咧嘴一笑说:“你先看老汪大人的信吧。我让一让你爹是应该的。”

汪藏海心想,这是气恼我不理他先跟送信的说话,故意把老汪和他自己相提并论,拐弯抹角找回面子呢。

汪藏海说:“他无非就是叫我回家,催我相亲,还能有什么事。”

汪潮却插话说:“回公子的话,老爷请您回家去,是要为您举行二十岁及冠之礼。”

“二十岁?”汪藏海有一瞬间的恍神,“我竟然又老了一岁……真不想过生辰。”

小汪大人伸手拆开信笺,快速浏览一遍,叹气道:“不想回去也得回去了。父亲大人搬出来皇上,说陛下要亲自为我戴冠。”

话音未落,方才还恹恹懒懒斜靠在软塌上的汪藏海站起身,一霎时又显得精神抖擞神采奕奕了。

“汪潮,”汪藏海语气平静地说,“刚才那几个人跟我说,你在茶室,讲了一些关于我的事。”

汪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口气提上来却又堵在喉咙里,越着急越吐不出词句,终于剧烈地咳嗽两声,带着涕泪说:“奴言多有失,求公子宽宏原恕。”

汪藏海说:“多嘴,是应该责罚。”

汪潮伸出双手左右开弓,声音非常响亮地抽自己耳光,腮帮子上的肉颤抖着,迅速红肿起来。

汪藏海冷眼瞧着,默数他掌嘴了十下。

万三看见汪潮脸上已经出现了血痕,心里默默叹息,这个小信使对自己可真下得去手哇。

“停。”汪藏海说。

汪潮停下手,垂头丧气地跪着,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滴在草席上。汪潮急匆匆用手掌去擦泪水,可是草席洇湿的水痕却越擦越大。

今天本来应该是我最幸福的一天,但是一切都被我搞砸了。汪潮这样想着,哭得更厉害了。

“汪潮,你几岁了?”汪藏海问。

“二十三岁。”汪潮抽抽噎噎地答。

“读过我写的《大雍民籍户政税改方略》吗?”汪藏海又问。

汪潮点头:“读过。”

何止读过,这是汪潮倒背如流的一卷书册,有三万五千字。不止汪潮,汪家几乎每一个人都背诵这卷书,户部的每一个官员也必然背诵这卷书。因为它是汪藏海十三岁时写的第一份奏表,是以一介布衣百姓身份呈献给元洪皇帝的万言书。

后世的史官一定会用厚重笔墨记载这段天才传奇:洪璋二十六年十一月,户部员外郎汪承兴之庶子汪藏海以万言书上奏元洪帝。这份奏章《大雍民籍户政税改方略》也被民间称为《藏海冬月户政奏表》,共计三万五千字,分为上半部策论纲要,和下半部制度章法,主要内容是针对大雍国当前户政管理混乱问题,而提出的户籍制改革策略和办法。汪藏海提出,大雍国百姓贫富差距悬殊,经常有穷困潦倒的贫民背井离乡去讨生活,而且因自然灾害流亡的难民和因获罪抄家而流浪的官眷罪奴数量也非常庞大。这些人在全国各地颠沛流离,一方面是社会治安的不稳定因素,另一方面也造成了大城市的人口过度集中和小村镇的人口过度流失。所以汪藏海编写了非常详细和实用的户籍管理制度,同时建议推行税收改革,缴税以家为户,居民落地为籍。并且,汪藏海为了说服元洪帝采纳他的主张,还汇总整理了大雍国近二十年的户部案例卷宗,一一批注解决方案和未来规避类似问题的方法。

元洪帝读了这份万言书奏表之后,大为震惊,派遣御辇去汪家接这位天才少年进宫详谈。此时元洪帝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当他见到这个年仅十三岁的汪藏海时,除了惊喜华夏国得遇良才,还有一种老人与孙儿辈之间的孺慕舐犊之情。元洪帝传召当时的皇太孙(后来的孝文帝诸文)进宫来,和汪藏海一起研讨户部施政举措的规划和落实步骤,祖孙三人秉烛夜谈,从傍晚一直聊到第二天鸡鸣时分。

第二天早晨,汪承兴去吉庆宫门外接汪藏海回家,同时接到的还有圣旨诏书——十三岁的汪藏海被破格提拔为户部三品侍郎,成了他的父亲汪承兴的顶头上司。

此后十年,《藏海冬月户政奏表》都是每个新进户部官员上任之前必背的教科书,一直到户部侍郎汪藏海认为奏表内容已经过时,后来人不必再背为止。

此时此刻,小汪大人突然问了汪潮这么一句话,在场的几个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汪藏海又追问了一个问题,考较汪潮是否真的“读过”他编写的那套户政税收管理制度:“我上个月末普查汇算,西北沙漠开荒造林二十六个月,如今已有人口两万二千三百一十一户,去年是垦荒之年,全域免税赋。今岁算作是落户元年,只收取一半税赋。按照律例,明年和后年的税收也要减半,从第四年开始按户部政策收税,与其他郡县等同。”

汪潮瞪大了眼睛看着汪藏海。

“如果人口增长速度持续不变,你能不能计算出来,”汪藏海的目光也注视着汪潮,“到第五年时,此地累计税收多少?”

汪潮思索了片刻,试探着问:“今年赋税……大约……或许……有十万两税银?”

汪藏海用目光示意他答对了,说下去。

汪潮咽一口口水,继续说道:“第一年十万,第二年三十万,第三年四十五万,第四年一百二十八万,第五年一百六十五万。”

一提到算账数钱,万三就两眼放光,忍不住要插嘴说话:“算得真快啊。不过,别忘了按大雍律法,税收超过五十万的郡县,就要还种予民,还利予商。”

汪潮连连点头:“万公子从商多年,经验老到,确实考虑得更周详。那么我要从第四年起,扣除一厘九的退税比例。”

“不是一厘九。”汪藏海纠正道,“既然要把商人纳税加进来,就不能只按农业税率。虽然随着人口增加,商业经营的份额也会逐年递增,但还需要粗略估算商户营收的价外费用迭代,可以按一厘一来计算扣减,误差更小一些。”

汪潮和万三都点头称是。

琶琶取来笔墨纸砚,全部装进紫金漆托盘里捧着,走到汪潮面前跪下,举案齐眉。

汪潮战战兢兢后退半步:“万万使不得,姑娘是公子近侍,如何能跪我,快起来快起来。”

汪潮伸手想扶琶琶起身,又想到姑娘是汪家的一等奴婢,自己只是四等,身份差距悬殊,手停在半空中虚浮,不敢真的去碰她。

汪藏海出声提醒:“我叫你演算税收。”

汪潮紧紧抿着唇,唇色苍白如纸,脸颊却火辣辣地红肿着,看起来有些滑稽。但他的目光却很专注,拿起狼毫笔,开始在白纸上列式计算公子问他的税收问题。

万三在旁边看着,忽然想起一桩历史典故,盛唐时玄宗皇帝召见诗人李白,为了表示爱才之意,命令自己身边内侍高力士,跪在地上给李白脱下皂靴换上官靴。

万三想到这里按捺不住,凑近汪藏海,低声说:“先打巴掌再给个优待,你笼络人心的套路还挺多的嘛。是不是看上这小子了,想重用人家?”

汪藏海怼他:“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汪潮很快演算完毕,琶琶捧过来答卷给汪藏海看。

答案正确,字迹工整,纸面也很干净。

汪藏海说:“汪潮,从今天起,你来做此地的主事人。”

汪潮一脸茫然地望着汪藏海。

汪藏海说:“我已经写奏报请到了圣旨,从下个月初一开始,这片曾经的沙漠戈壁,就会正式改名为息沙郡。朝廷不会再派官员过来,陛下授权我来指定人选管理此地。你可先做个虞衡司的六品主事,尽快熟悉所有造林治沙,筑城安民之事。我调配三千名银甲兵听你差遣。再过三个月,我会上奏请旨,让你做息沙郡的四品太守。”

汪潮愣在当场呆若木鸡。汪藏海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见了,可是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他怎么就听不懂呢?

万三插嘴问:“虞衡司?汪藏海你不是兵部尚书兼户部侍郎吗?什么时候开始管工部的事了?”

汪藏海答道:“今天早上刚接的圣旨,皇上让我兼领工部尚书,下午邸报就会通传到全国了。”

然后汪藏海走近汪潮,看着他的眼睛问:“我将息沙郡交给你,你能把这里管理好吗?”

汪潮回神看着汪藏海,涣散的瞳孔慢慢重新聚焦,回答:“我会努力的,公子……小汪大人,请您相信我。”

汪藏海不满意这个回答,带点愠怒语气说道:“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什么叫‘我会努力的’?你不想做官,那就回汪家去继续养马送信。”

“能。”汪潮的声音变得坚决,“我能管理好息沙郡,请大人相信我。”

汪藏海转过头,看着霞霞说:“你去把我写的工作日志辑要拿来。”

霞霞走路一阵风似的,快速从隔壁书斋拿回来厚厚一卷书札。

汪藏海又对汪潮说:“你就留在清凉阁自己吃饭,下午读一读我的手记,了解这段期间应该做哪些工作。有什么问题,等我晚上回来可以提问半个时辰。”

“你要去哪儿?”汪潮和万三同时发问。

汪藏海转向万三说话:“你不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吗?咱们换个听曲子的地方喝酒去,我给你接风洗尘。”

万三眉开眼笑:“我在这站了半天,你只有这一句话听着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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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海戏麟
连载中代号霞飞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