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差错

九一八的火荼毒了华北的天,各人心里都燃起了火,同时焚烧着无动于衷的麻木的心脏。

国民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叫人凄神彻骨的寒,终育成了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兽,随时将动荡的国土噬进口里吞没。

人人都在期盼着深埋不已的希翼。

年轻老师拾缀好办公桌上的物品,又仔细瞧了瞧,确认了满意的整齐才自然地整理衣襟。眼里露出清浅的,疲累的色彩。他最后一个出去,顺着要关上门,偶然一瞥见外头一阵夕阳的余晖暖人心。

“好了,走吧。”

他颔首,对门口等候的学生说道。

愣愣向前走,姚燕心里似乎埋着什么,但同当今的时局一般苦涩难言。

租界还算安宁,可锦衣华服的多是洋面儿。

通过那条连串着“地狱天堂”的长桥,那才是上海一切繁华绚丽背后见不得人的最真切的影子。

姚燕不少见这分明的参差,每每也只是木讷沉默地经过。

林歧荣是见不惯外面丑陋不堪的世界的,说清楚,是见得不多。

做着有钱人家的少爷,本就同人家说的似的:不食人间苦难,意气风发。他与他们唯一的共同联系便只有教书育人这层身份,说到底也摆脱不了与生俱来的沟壑。

想,但做不到。愈发明厉的都呈在了眼前,胸口愈演愈烈的情感抑不住步子,却无处落脚。

人在人拉的车上坐着。

胡乱的风萧瑟着,由脸畔偏向后头,也像推搡阻挠着进步,欲拒不迎。林歧荣的目光久看向姚燕,傍晚的风吹乱了额前的发,也搅乱了思绪,打破了先前准备的一切思想。

“林老师。”

“嗯?”林歧荣从迷茫里回头看她。

“为什么一定要争来抢去的,就为了那些权与利?”姚燕一改沉默的文静模样,也能说出这样的话语。

“权利可以满足一切,对他们来说就是这样。我想你和你哥哥也想过荣华富贵,这是难免的人之常情。”

“不见得,并不是所有人都很自私啊。”姚燕不怎么承认。

“那怎么说?”

“我觉得林老师就不像那种人,不会为了谋利益而放弃底线。”姚燕想了许久才说出来。

林歧荣笑笑,有些无奈:“有些事情并非像你表面看来都那样,我只能说…我不是那种贫疾落魄的人,自然不用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维持,而恰巧我又会轻易满足,所以才看的像无欲无求的高尚。

如他所言,他只是不缺,而非不求,像是难以启齿的狡辩,那种千年而来的封建阶级囚笼依旧未改。

“我相信你,”姚燕无从而来的信心,“我更忧心现在的局势,但也自知无能为力。”

林歧荣赞同她的观点:“所以说我也在想方设法地寻求解决的办法。”

“是什么,关于我的哥哥么?”

“嗯,我要借你哥哥的手来帮助自己。”林歧荣看向远处,“一条正确的路。”

两人并排走着,日照西山。

姚燕的兄长叫姚顺,是个总穿着布衣褂子,还打着不少补丁的青年。难忘的是他眼里时刻都炯炯有神的眸子,要将一切黑暗都看透了似的,眼里暗着用不磨没的火炬。

他不清楚这个人的故事,只是初见便被他的目光所吸引,见了便忘不掉这与众不同的锋锐眉眼。

很像黎明时分震慑人心的曙光。

姚燕沉默,领着他往回走。

道旁又窜出个小鼠似的黝黑小童,衣衫褴褛,和周边的破烂楼房一般的可悲,方险些撞到了林歧荣身上,又掀起一阵波澜,一番触动。

都拼凑着成就了阴影下的境地。

林歧荣一度无格评述。

姚燕问候了路边的摊子主人,几句追问便落了口实:姚顺忙着做工,一时半会也说不定时候,约莫得入了夜。

“林老师…”

“先等等吧,我不急,能等。”

姚燕点点头:“林老师没吃晚饭吧,介意路边摊勉强一顿么?”她强笑着,有些不好意思。

“不会,比洋食好多了。”

寻了个位处坐下,眼瞧着人流稀落,外头的闲人比旧处少许多,怕还是闹战争的遗害。

桌椅破旧的厉害,只有店家煮锅里勾人的香气才叫人贪恋,一时也忘了忧。

扑鼻的香气构成一簇烟白白笼上天,四周都散着。

“怎么样呢,林老师。”

“嗯,从未发觉有这样的美食原来。”

“的确,这里的风味与那边可另当别论。可惜的战事纷乱坏了事,原先热闹的街市垮了大半,只留得几家要糊口的不得已才出来做生意,好得时时刻刻冒着险。”

“难怪,一起打仗最难过的还是人民。”

姚燕连连点头称是。

“不得不说,我也想为了国家而做些什么,只是世事弄人,不给我机会。”

“往好了说,您教书育人也是为了国家培养栋梁,都知林老师课上的极好,我们可都是喜爱的呀。”

“是这样吗?”林歧荣心里一些感动。

“林老师不信么?”

“不是,只是我对自己的表现常常不满意,倘若你们都喜欢,那我便高兴。”

“真的,我无时不刻不将您的话牵挂着,那些的都是我奋进的动力,您也是,都是我们心目中值得尊敬的师长。”

林歧荣略显羞涩,轻笑不止。

估摸着姚顺总该退工了,时间差不多,两人也溜达了长久。

又是欢笑恍然。

林歧荣笑盈盈地耐心等在她身侧后,看着女孩拿着铜匙将门旋开,一时还沉浸在不消的余音里。

“我哥真是的,在家里也总是要把门关起来,也不怕叫贼偷了钱……”

门方一开启了道窄缝,利落迅捷的子弹从中闪出数枚,分毫不差地刻进她额头,同事是震骨碎髓的破裂声响,霎时艳红的刺目颜色亮了满眼。

姚燕无力发声,口中泉涌似的汩汩流淌红云,从嘴角落入清色的裙纸。

林歧荣像是睡梦中被人猛然唤醒的痴人,张着眸子看着她口溢献血却无能为力,也说不清心里的震悚,只感觉阵剧烈的恐慌,不禁屏息。

又是接连的枪声响起,在捕人的影子,周围零星恐慌逃窜的百姓也发出尖叫哭喊。

林歧荣恍然强压下心头不甘的执意,只好朝巷西一往无前地逃开。

他没时间细想。

身后的特务还是准得急促催着追击,断断续续的枪声像是在心上似的叫人疼痛。他等不及哀悼他们的死亡,要来不及逃跑。

夜色渐入佳境,黑愁愁的看不见人。

这怕不是唯一可庆幸的有利条件,逞着黑才能勉勉同那些人周旋得一个尚且得过的距离。

林歧荣不怎么会武功,说到底只是个书生,家里排的教也不精通,难以避免的留下许多乱了阵脚的动静,叫人追的那样紧切。

茫然迷了他的眼,他不知从何去躲,不备敌人乘机在他从墙头扭转时从后一枪镶进他脊背。自觉身上一股刺烈灼灼一处,行动牵扯到的痛,也只得咬咬牙,无言里不得不慢了速度。

活命的愿望就是救命的稻草,强硬地掌握着他的意志向前逃。

路过一道巷子,一个落脚不稳还被人拽了一记。

粗布的长衫,颌下点着乱糟的胡子,借着人家门前的弱灯互目瞪着。

“你是…?”

那人上前捂住林歧荣嘴巴,凑在他耳边喃喃:“前边左拐进那间屋子,动作快些,我去引开他们。”

又是一个推搡,他踉跄。

林歧荣着实疲尽了,竭力掩住自己的行迹,照着人话奔入那处住宅,轻巧着不发出动静。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肩胛,忍不得让自己冷静却又瞧不清楚东西,朦胧得厉害。

一抬眸,看见一人半伏在烛光微染里。

一时只注意到那张火光下清丽的样子,一身素衫穿的随意,那双眸子也好奇来人,彼时正微眯着,意犹未尽。

林歧荣感觉冒昧,局促着上前拦了人脖颈,悄声谨言:“别说话。”

那人无言,拨开他无理的举动,点头示意。

“只要你按我说的,我不会害你。”林歧荣觉得自己同传言里逃窜入人宅的□□似的紧张,“半夜里打搅了你确是我不对,麻烦你多多谅解,我…我没有非礼你的意思。”无意触碰人体肤,林歧荣更感歉意却不敢离远。“帮帮我,好么?”

看怀里人久久不言语才放下些许吊着的心,自己恳求的气概写在脸上。

“你也是**么?”林歧荣又问。

“林老师不认识我么?”他看看人,面上淡得看不出表情,“我在大学上过几天,很喜欢您的课。”

林歧荣一怔,窘困不堪。

“抱歉…我…我记不清了。”

“那么重新认识一下,我叫黎野,曾是贵校二年级的学生。这里是我养父的宅子。”他想了想,又补充,“之前在商会上我们也见过几面,林老先生的商业头脑很令人敬佩。”

“嗯,好。”林歧荣木讷地点头答应,心里默默回忆着。“我记得你,在那棵槐树下头……你的伤怎么样了?我记得你是因为受了伤才休学的。”

“嗯,还可以吧。”他的目光看向那片红景,“林老师更应该照顾着自己,我看的你也痛得厉害。”黎野只坐着,皱褶在眉间心上。

林歧荣被一语点醒,剧烈的波动荡漾在身体里,也只强撑着摆手说道“我没事…没事。一点小伤,没……”

黎野叹着气上前扶他,心里嗔怪,嘴上只说:“林老师。”

林歧荣看出他意思,连忙制止:“先别出去,我怕他们没走远又会追过来,不想给你惹了麻烦…做老师的这多不好见人。你能收留我已经很意外了。”

“我怕你受不住。”

“无妨的,当挺起脊梁为国效力的,何况是流些血,不足挂齿。”林歧荣转头对上他担忧的神色,勉力一笑。“你若是怕我分神昏过去,不如悄声着谈谈天,我也好不那么在意着痛。”

黎野了然,“林老师怎么被追杀了,还当头一问我**的事体啊。”

“这说来话长,我要是说了,你不会将我捉出去作功劳吧。”他嬉笑着说。

“不会,我才不是那般的无耻之徒。我口风得紧,林老师大可放心。”黎野颔首,眸光清明。

“那蛮好。”林歧荣手又紧了紧绷着伤口快木了的手,脑子里顺着思索来龙去脉的说词,不经意掌心里尽是红润。

晕眩的眼前看的不清不楚,昏暗的油枝灯愈发暗淡了。黎野眼瞧着他眼皮搭拢了,越来越睁不开眼,顷刻间的一疏忽便叫人昏了去,怎样唤都不醒。

黎野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更多是无可奈何。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残却
连载中川行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