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14日，周到刚下飞机就收到了爆炸性消息，参加奥地利公开赛的王楚钦在与队友赵子豪的比赛中以3:4惜败，并且在结束后情绪失控，摔球拍、拒绝握手。
所有人见面第一句都是同样的问题，“怎么回事？”
等行李托运的时候，周到迅速联系了在现场蹲守的同事，“王楚钦怎么回事？”
同事简单描述了一下现场的情况，“心态崩了吧。”
“再给你半天时间，我要知道原因。”
周到掐了电话后就开始搜索网上的最新消息，同行一个跑得比一个快，她必须赶在他们之前。
周到立刻在机场找到一间咖啡店接入了视频会议，与刘国梁、秦志戬、刘国正等人共同商议紧急公关方案。
这场会开了四个小时，所有人讨论到最后都头昏脑胀。
刘国梁拍板定下全部议题后，没有一个人表情称得上轻松。
王楚钦一直坐在场馆外等候发落，他总该为自己的少年意气付出代价。
“等通知吧。”
刘国正结束了会议已经满身疲惫，该为王楚钦争取的宽大处理他也争了，该道的歉他也当仁不让。
小孩叫他一声师父，天塌下来了他总该替他扛着。
北京时间11月13日上午，中国乒协公布了处罚决定，给予王楚钦禁赛三个月的处罚，同时对负有管理责任的主管教练刘国正给予停赛一个月的处罚。
就在公布处罚的同时，王楚钦和刘国正回国的机票信息已经发送到了他们的手机上。
王楚钦没想到这么简单粗暴。
他看着短信，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
刘国正拍了拍他的肩膀，“收拾收拾，回去了。”
他等了一天，脑海里过过所有因为摔拍而受过处罚的队员，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
比如记大过，比如写检讨，比如被下放养猪甚至送去军训，也包括禁赛，甚至被退回北京队，他都接受。
一人做事一人当，王楚钦有这样的觉悟。
但他没有想过会连累教练和队友。
刘国正因为他被罚了五位数工资，因为他一并被禁了赛。
他的混双搭档枣姐和双打搭档樊振东因为他的退出而不得不一并退出本场赛事的角逐。
国乒男队主教练秦志戬也登陆微博发了长文，就王楚钦此次不理性行为带来的恶劣影响代表中国乒乓球队再次向大众致歉。
明明做错事的是他，却要教练替他道歉，团队替他兜底。
王楚钦的心里不是滋味。
“师父……”
“从前就提醒你，要改改打球挂脸的毛病，会要你的命，你就是不听。这一课你该要好好记着。”
道歉的微博王楚钦早就写好，现在又拿出备忘录改了又改。
他对不起的不止自己，还有国乒这个集体。
刘国正对自己徒弟又生气，又心疼。
气他不听好言相劝，疼他此刻仓皇无助。
他这个徒弟也算得上是年少成名，进一队前也是个称霸一方的人物。从前吴老带他的时候，初出茅庐的王楚钦胡子都还没长出来，就敢大声告诉教练他的优点是有天赋，听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在国家队，没有一个运动员敢说一句自己天赋异禀。
除了他的同门师兄，那个花活很多的人民艺术家，而现在的王楚钦还战胜不了他。
许昕牢牢占据着主力位，作为左手，王楚钦想要上场，唯一的可能就是从他身上踩过去，要么，战胜队里最强的正手，马龙。
原本就已经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血路，此刻这扇通往胜利之门对他缓缓合上。
三个月的冷却时间太漫长，王楚钦不知道三个月后自己的四肢还能否适应赛场，对手又会有怎样的飞跃。
对于赛场上的运动员来说，保持竞技状比基本功更重要，谁都有可能超常发挥，也谁都有可能一蹶不振。
三个月后，乒坛又会冒出什么样的火花？他不知道。
他身后的人，每一个都对他磨刀霍霍，而他被卸了甲。
王楚钦意识到了危险，才开始觉得害怕。
刘国正倒还反过来安慰他，“小孩总要犯点错的，早犯比晚犯好。咱们迷途知返，没事儿。”
王楚钦没有觉得丝毫安慰。他宁可大家铺天盖地地骂他，也好过接受一双双同情的目光，好像自己已经没救了一样。
国内早就炸开了锅。
孙颖莎甫一听说王楚钦摔拍的消息就在不停刷微博，与她相熟的女队员这次几乎都没去奥地利，托了周到了解情况也全都石沉大海。
国内都是如此境地，奥地利该是何等的风雨飘摇。
孙颖莎心里越急，脸上就显得越冷静。
这是她比赛的习惯，越是有所求，越要藏起来，越要看起来云淡风轻。
如果空间可以重叠，她与他一起焦急地坐在长凳上等待着审判，比自己比赛还要紧张。
他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很慌？
他会怎么样？会不会彷徨？
看到处罚结果公示的第一时间，孙颖莎就在飞速地计算禁赛三个月期间王楚钦会错过的比赛。
T2，总决赛，地表12强，德国公开赛。
目前王楚钦的世界排名是16。如果三场国际比赛一切顺利，他应该有希望冲进前八。
禁赛的消息让局势变得扑朔迷离。
错过的这些距离，要多久才能弥补？
她不敢再算下去。
王楚钦是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这几乎是直接拉下了他角逐东京的全部可能。
孙颖莎的心一阵一阵地发紧，她喘不上气。
王曼昱训练完回到宿舍，一推开门就看见孙颖莎的脸色有些发青，一副要昏过去的样子，吓得差点尖叫起来。
刘国正师徒当天就被遣返了。
孙颖莎熟练地根据维也纳的路透搜索临近时间返程的航班，知道他们凌晨五点会在首都机场落地，提行李，过海关，然后队里会派车去接他。
他会先去见刘主席，然后才回到训练基地。
她脑海中不断计算着王楚钦的动向。
孙颖莎说不上自己这一天一夜的心思究竟乱在哪里。
她明明替他算得那么清楚，她理性地知道他所有的可能性，但她依然想不顾一切地出现在他面前，亲眼看一看他现在好不好。
“如果你想吃宵夜的话，张大爷会放你走的。”
孙颖莎的手机亮了一下，是王曼昱刚刚发给她的微信。
她扭过头去，王曼昱还背对着她装睡。
孙颖莎扑到王曼昱的床上狠狠拥抱了她一下，“曼昱，谢谢你。”
王曼昱懒懒地扒拉了一下她的手，“我睡得好好的，我可什么也没干。”
孙颖莎随手套上羽绒服，戴上了口罩，确保自己看起来像一个疯狂的私生。她对保安大叔笑了笑，用可爱的脸蛋刷开了半夜的门禁，叫了辆车就直奔首都机场。
凌晨的东京和凌晨的北京很不一样。
和小杨一同漫步的东京，让她觉得温馨，给她带来希望。
而此刻疾驰在高架上的孙颖莎却觉得北京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孙颖莎平时是众所周知的迷路少女，现在却异常流畅地穿梭在航站楼里。
这家德克士，王楚钦带她吃过。
左手边那家的稻香村，她给王妈妈买过。
再往右手边有一部直达电梯，国际航班的旅客会从那里出来，楼上有一家爱马仕，王楚钦上次想带她进去见见世面，她蹲在地上就是不去。
孙颖莎对于机场有自己独特的一套记忆方式，它们的坐标系都由和王楚钦的点点滴滴组成。
她站在到达厅，漫无目的地看着机场的大屏幕翻转，他们的航班半小时前已经落地。
大老远呼啦啦地传来一阵推行李箱的声音，孙颖莎打眼一瞧就认出了她在等的那个背影，她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孙颖莎自己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能这么精确地找到王楚钦，好像他在哪里，她的指南针就在哪里。
王楚钦一走出旅客通道就发现了一个酷似孙颖莎的身影，圆滚滚的背着他很眼熟那个小白包。
她穿得太搞笑了，矮矮的一个包得像个粽子，又是戴口罩又是戴墨镜的，机场那么热她也不知道把帽子摘下来，分明就是告诉别人她有鬼。
王楚钦觉得是自己太想她了。
身高也像，包也像，这个外套她也有。
那个白包上一跳一跳的是什么东西？有点晃眼睛。怎么好像……是条蓝色的鲸鱼？
不对，是鲨鱼！
所有的怀疑因为证据链的补齐而完整。
是他的莎莎来接他了。
王楚钦的颧骨不受控制地抬高。
他玩心大起，不动声色地推着行李绕到孙颖莎面前打了个响指，“走，跟哥回家。”
这就是混双搭档的默契。
孙颖莎保持着两米的距离远远地跟着王楚钦，一路无话。到了车库三人一同坐上了保姆车，把刘国正吓了一大跳。
“我的妈，你怎么过来的！”
“我打车过来的呀。”孙颖莎笑嘻嘻地坐在王楚钦边上。
“大半夜，你一个人，自己打车过来的？”
刘国正表示不相信。
“是啊”，孙颖莎得意洋洋地点头，“我一下车就跟着你家氢气球一路摸过来的。”
王楚钦在旁边听着都觉得后怕，阵阵寒意从背后升腾起来，“不是，你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一个人多危险？万一我没认出你把你一巴掌扇下去呢？万一滴滴司机给你拉荒郊野岭去了呢？净瞎跑！”
孙颖莎安静地听着他教训自己，等王楚钦叨叨得差不多了才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可是，我担心你啊。”
王楚钦的心又酸又疼，他望着这个一往无前得不合时宜的女孩，以目光细细地描摹，想将她印在心底。
“你不都不理我了吗？干嘛担心。”
刘国正在旁边听得直撇嘴，他这个口嫌体正直的徒弟，在飞机上跟他反复计算着禁赛后需要打多少场比赛才能把积分打到足够竞争东京奥运会的上场资格，也不晓得为了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出现在这里，至于为什么，大概因为你会需要我。”
这话好自恋。
孙颖莎的耳朵红得要烧起来。
王楚钦却轻轻地笑了。
他伸出手替孙颖莎理了理额前的碎发，低下头对上她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嗯，我需要你，包包。”
他忍不住地表扬她，“干得漂亮。”
孙颖莎的脸烫得不行，她垂下眼睛不敢把口罩摘下来，生怕王楚钦笑她。
王楚钦也不再说话，只是盯着她，好像看不够。
孙颖莎为什么这么可爱，孙颖莎为什么这么勇敢，孙颖莎为什么总是明白他在想什么。
孙颖莎那么纯真，那么善良，那么温暖。
她是全世界最明亮的太阳。
他的目光太过直白，孙颖莎有点顶不住，她的头越垂越低，被他盯得头顶心都有点发烫。
“烦死了你！”小姑娘到底脸皮不够厚，生气地抬手就推了他一下。
王楚钦给她推得晃了晃，偏过头去不再看她，颧骨却越抬越高，抬到抬不动的时候少年终于笑出了声。
一连串地、痛快地，发自内心的。
被各种比赛、各种人、各种事打击的王楚钦，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2019年好像待他还不错。
北京今天的日出，真漂亮啊。
“昨天怎么样啊？夜宵好吃吗？”王曼昱一见面就打趣她。
孙颖莎的脸又红了，王曼昱了然一笑，“看来挺不错。”
晨训时，教练组又公布了一则最新消息，国乒经典赛事，队内大循环开拔了。
本次大循环一队全部要参加，主力队员备战比赛不列入考核。
秦指导找到王楚钦，只说了一句话。
“大循环，你要拿第一。”
“嘶～教练组太凶残。”
柳丁看着王楚钦面无表情地复述完秦志戬的话，倒吸一口冷气。
柳丁11月也要出去打支线赛攒积分，队里打大循环的时候只有他是唯一留下的正选。
秦志戬要他高举他的左手给所有人看见，要他学会自己保护自己，王楚钦明白。
他代表着现役主力的实力去参加这场大循环，他必须替自己，也替队友守住尊严。
他们不容置疑。
这场战争空前的残酷，输了是挫骨扬灰，赢了什么嘉奖也没有。
海外各站公开赛、挑战赛，战友们四处奔波，刷地图刷得如火如荼不亦乐乎，只有王楚钦被自己困在了北京。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惶恐和孤独。
大循环一共有23位队员参赛，虽然还没有上过真正的赛场，但能够来到天坛东路的人也都是世界顶尖的水平。刚锻造好兵器，舐过鲜血也就算开了刃。
王楚钦像是俎上之鱼，想想那些磨刀霍霍的场景就觉得自己血肉模糊。
说不怕是假的，可是他不能怕。
柳丁出发前，给王楚钦留下了一个礼物，“打开看看，也许能帮到你。”
一个白色的拍套静静地摆在桌上，王楚钦的心开始狂跳。
这是狂飙的拍套，马龙用的就是它。
王楚钦打开套盒，拿出里面的底板握在手里掂着转两下，左右上下都细细端详。
比赛的时候他们也常常这样验拍，能看出许多有趣的东西。
有的选手的拍特别轻，有的选手的板特别硬，有的选手的反胶特别黏，有的选手的长胶扎得他刺手。
也有的拍子，有一些故事的痕迹。
比如张继科和刘诗雯的龙凤拍。
王楚钦其实不大喜欢验拍子，他觉得拎着拍子上场一顿抡完就得了，管人家的锤子几斤几两做什么？
还是张本智和私下同他说日本选手喜欢在拍子上整花活，疑心生暗鬼，劝他多少也验验，总没坏处。
他也就习惯了，看过那么多的拍子，慢慢从球拍的细节里看到它的主人是什么样的性格，有什么样的爱好，挺有意思。
这支底板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字，像暗号，只有王楚钦能看得懂，“狂飙莎”。
他抚摸着这块底板，神情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
这是一把狂飙龙5X。
击球脆，出球快，容易打穿，旋转强。
适合速度流，打快攻。
数据不错，龙队严选，倒是很适合孙颖莎这样要打速度打控制却又对力量的要求没有那么高的女选手。
龙5X的拍柄刚好是她喜欢的蓝色，底部马龙的照片……被她换成了2018年青奥会和他一起咬金牌的照片。
王楚钦一怔。
孙颖莎现在用的是斯帝卡金标，可这块拍子上的照片已经有些要掉色，显然是早早就备下的。
王楚钦盯着照片上那张笑开了的小圆脸，忍不住上手摸了摸，旋即一并笑开了，“你的心这么大啊？”
在国家队，只有绝对的主力有资格要求定制球拍。
她想换拍，她在试。
她想站在最高的那个位置。
教练不知道，队友不知道，而她告诉了他。
王楚钦，这就是我的梦想，我知道你也一样。
我们要站在世界之巅，就注定要战胜一个又一个的对手，无论对面是谁。
我会完成国家交给我的使命，同时我也想完成我自己的使命。
马龙有狂飙龙，我也想有狂飙莎。
如果可以，我还想在领奖台看见你。
“我赶时间，柳丁哥，麻烦帮我把这个给他。”
孙颖莎去打T2联赛之前，特意约见了柳丁。
“有话要带吗？”
“他会明白的。”
孙颖莎特别笃定他会懂。
所以，王楚钦，你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