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莎，你来一下”
黄海诚教练远远地向她招手，孙颖莎搁下球拍跑过去。
黄海诚递给她一份名单，“你看看吧。”
孙颖莎垂下头默念【2019德国公开赛混双参赛名单：许昕/孙颖莎，王楚钦/王曼昱】。
她将A4纸展平，双手捏着通知的两端直直递到黄海诚鼻子底下，“这是什么意思？”
“老带新，队里的传统。这也是一个很好的信号，你的实力开始受关注了。好好跟着许昕学，能学到很多。”
黄海诚教练熟练地开始走流程解释政策。
孙颖莎是很懂事的孩子，跟她沟通一直很顺畅，几乎从来不让他头疼。
但这次孙颖莎的反应明显很大，让黄海诚十分意外。
她几乎是下意识，第一反应就想到了王楚钦。
“我搭档知道吗？”孙颖莎只问了这么一句。
黄海诚以为她高兴坏了，还挺乐，“知道啊，就是他挑的你。”
孙颖莎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勇敢地迎上了黄海诚的眸子，“黄指，我问的不是昕哥，是大头。”
黄海诚做了十几年的教练，很敏感地捕捉到了孙颖莎的情绪。
孙颖莎和王楚钦……？
十六七岁，青春正盛，血气方刚。
抬头不见低头见，一直关系很好。
但是不是太要好了？
这些疑云让他内心又惊又怕，脸上却没露出分毫。他表情平静，还摸了摸孙颖莎柔软的头发，耐心地跟她解释，“莎莎，这不是我们要考虑的事情。”
“因为刘诗雯受伤了，明天开始你就要和许昕一起训练。”
“这是通知。”
最后四个字让孙颖莎瞬间清醒。
她当然服从安排，只是心里纠得发闷。
“所以他根本，不会知道，对不对？”
“你俩后面还有亚锦赛，所以跟大头还是照样练。只是这段时间你要辛苦点，两边要一起配合。”黄海诚很冷静地补充道。
这是不仅要她双肩挑，还要她为了日常训练的稳定而对王楚钦保密，好一套既要又要。
孙颖莎说不出一句话。
她当然知道能和许昕配混双是多好的信号多好的机遇，可是孙颖莎心中有座天秤，一头摆着王楚钦和她，一头放着许昕和黄指导。
孙颖莎不知道是这些砝码本身的配重就没配平，还是她自己这杆秤的平衡螺母忘了调节指针，她的心偏得厉害。
最终让天秤归于平衡的还是黄指导的那句“这是通知”。
这是命令，她必须遵守。
至于她的舍不得，她那些不该有的情绪，都必须从天秤上离开。
孙颖莎是个特别容易和别人建立感情的人，等闲就舍不得。只要认识了几个礼拜以上的，在她眼里都是生死之交。所以刚进国家队的时候窝在小杨的怀里抹眼泪，第一次参加国家队的军训离开基地的时候抱着军训教官大哭，这些丢人的事情数不胜数。
何况是已经配了两年混双的王楚钦。
王楚钦比孙颖莎大半年，她就叫他哥哥，但其实对孙颖莎而言他更像师兄一点。可是她不敢那么叫。
同屋的王曼昱有一阵子沉迷武侠小说，天天在她耳边念叨些什么岳灵珊了令狐冲的，搞得孙颖莎下意识觉得“师兄师妹”这样的称呼太暧昧了，跟他俩有一腿似的。
还是哥哥好，亲切，听起来就像一家人。
孙颖莎和许昕第一次训练的时候就感到强烈的不习惯。
许昕是老队员，是主力，打球的时间比她的年纪都长，他有他的习惯，容不得她质疑。
比如许昕发信号喜欢两个手臂垂在桌子底下晃啊晃，然后出其不意地发出一个暗号。孙颖莎常常觉得自己找暗号的时候像头被钟摆催眠的熊。
又比如虽然同为左手将，许昕的臂展比王楚钦要长许多，孙颖莎让位的时候习惯性跑三步就停下来，结果被许昕照着后脑勺结结实实给了一拍子，打得她眼冒金星。
再比如大家熟知的，许昕是一位知名的乒乓球艺术家，也是一位嘴强王者，怼她的时候总是毫不留情。
“莎啊，叔虽然老了也不至于只能跑到这儿吧，咱能多跑两步吗？”
“这球你得摆快，节奏要拉上去，你太慢了。”
“哎你这步法还要加强，你那小碎步也不知道要倒腾几下才能就位，蜗牛都到了你还没到呢？”
“这球你没护好，角度太高了。”
老前辈说话总是非常直接，主打一个时间宝贵，效率为主。
反正问就是为她好。
孙颖莎根本不敢多说什么，许昕给的指令也确实有效，贯彻执行基本板板都能得分，让教练很满意。
可她打得一点儿也不开心。
这是什么混双啊，她根本就是一个代替刘诗雯的工具人。
她没有灵魂。
她打得不爽。
很憋屈。
到了和王楚钦练混双的时候，孙颖莎咬着牙把从许昕那儿受的气全都发泄了出来。
正手一板一板地轰到对台，撕大斜线，遛得她哥满场飞。
“这球拉得漂亮！”王楚钦追球累得直不起腰，顺手把小白球从角落里捡了起来，第一时间还是对她竖起大拇指。
“小豆包，涨球了啊！”
训练结束以后，王楚钦像平常一样走过来拍拍她的肩夸上几句，这是他们的习惯。
和拍他兄弟的肩不一样，每次拍孙颖莎的时候，王楚钦总是轻轻的搭两下，跟哄孩子似的。
大概因为她是队里唯一比王楚钦还小的老幺，王楚钦特别喜欢拿她当小孩儿，宠着，护着，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会夸她做得好，瞧她脸圆圆的还有些婴儿肥，总爱叫她小豆包。
看着一如既往积极提供情绪价值的王楚钦，她每一次跟着许昕加训都觉得对不起他。
可是不得不说，和许昕的配合训练虽然让孙颖莎的身心饱受折磨，但她确实涨球了。
孙颖莎在9月初的队内大循环里战胜了丁宁，总成绩位列女队第二，国乒有目共睹。
孙颖莎顺利拿到了两站公开赛的女单冠军，女队的主力名额渐渐向她靠近。
她受煎熬，她成长。她遵守规则，她背叛他。
亚锦赛前王楚钦正式看到拆队名单的时候，第一时间就联系了孙颖莎，问她有没有看到名单。
孙颖莎只能装糊涂，淡淡地“嗯”了一声，“黄指告诉我了。”
王楚钦当时就炸了，“你就嗯一声？哥平时都白疼你了！”
“曼昱比我打得好，哥哥，也许你们配会更合适。”
孙颖莎从接到拆队命令的第一天就在准备这一刻的话术，已经演练了无数遍，现在吐字却依然艰难无比。
如果分开已成定局，那她希望他少悲伤一点。
王楚钦瞧着她深明大义的样子，气更重，将队服外套下摆一撩，狠狠瞪她一眼，“就你懂事！”
孙颖莎无话可说。
2019年9月8日，正式公布德国公开赛混双名单这一天，孙颖莎和许昕，王楚钦和王曼昱开始按新的组合正式开始适应性训练。
王楚钦到底是换过很多搭档，已经被换出了经验，很快就找到了和王曼昱配合的感觉，两个人都是以暴制暴的风格，一拍即合。
反而是王楚钦担心孙颖莎配合许昕吃力，一直往隔壁台子瞟，孙颖莎的走位挺丝滑，让人意外。
王楚钦再没说话，下了训合上行李箱抬脚就走，根本不理孙颖莎。
孙颖莎迈着小短腿努力跟上他，“哥，头哥……你等等我！”
王楚钦径直走出了球馆，孙颖莎追得气喘吁吁的他才猛地一转身，差点把孙颖莎撞翻。
“你跟着我干嘛？跟你昕哥去啊。”
“可你才是我哥啊。”
“妹妹，别瞎认哥。”王楚钦的声音低了八度，和平时哄她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孙颖莎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王楚钦，他这样说话令她感到害怕。
“你……怎么了？”
王楚钦看着孙颖莎背着小白包忽闪忽闪着葡萄眼，一副无辜的样子。
演得真好啊。
“奥斯卡去吗？”
“什么？”
孙颖莎还没转过弯来。
“我说，奥斯卡。”
“你演得挺好，退役了去娱乐圈干应该也挺吃得开，见人叫哥叫姐我看你也挺会。”
“你早就跟他配了吧，打量我看不出来？”
孙颖莎终于静默。
王楚钦显然是在气头上，两三句的还没阴阳怪气够，继续疯狂输出，
“还【曼昱比我打得好】～”，他蛐蛐她安慰他的样子，“许昕比我打得好才是真的吧？和主力配给你美坏了吧？小魔王！”
一字一字扎在她心上。
孙颖莎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是她的第一个混双搭档，也是他的哥哥。
整个国乒队里最疼最宠她的哥哥。
她第一次去海外打比赛，人生地不熟，是他给她买的鸡块，提的行李箱。
她第一次配混双，什么也不懂，是他一点点地教，教步法教回球，偶尔心情好了还会给她押押题，瞧着她吃发球就乐得一颠一颠的，“我跟你说这种球你就得搓长！”
从上了一队开始，她就是跟在王楚钦的屁股后面长大的。
她的优势是正手，要打出有威胁力的球就得有足够的力量。孙颖莎的男子化打法，一招一式都是看着王楚钦学的。
她学着他的回球角度，复刻着他击球时身体的每一个弧度。
跟着头哥准没错，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信仰。
“我不是……”面对王楚钦的指责，孙颖莎感到手足无措，她自己都觉得这件事很难解释。
王楚钦也不打算再听她狡辩，“得了，您也甭说了，咱们莎姐现在地位高，配不上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啊，你好好练，祝您早日干上主力能记着我小王就行，好吧，咱回见了就。”
他的话像一把把利刃，将她千刀万剐。
她的信仰把她一个人扔在球馆外，秋老虎的烈日晒得她脸颊通红。
孙颖莎垂下了手，由着他去了。
他生气就生气吧，再怎么样，三天后的亚锦赛他们还得好好打。
孙颖莎认为王楚钦是个有始有终的人，无论再怎么生气，上了场也还是会认认真真跟她一起赢的。
2019年9月21日，雅加达亚锦赛混双决赛，王楚钦/孙颖莎对战许昕/刘诗雯。
昕雯联播是人气组合，现场的欢呼声要掀破屋顶，而他们只有一些从去年青奥会跟随而来的记者姐姐充当粉丝，在场面努力地尖叫，企图给两个小孩撑撑场子。
更要命的是，他们之间的气氛实在尴尬。
整个亚锦赛的混双赛程，他们除了训练就没有多说过一句话，连句“吃了？”都没有，走到决赛几乎可以说是纯靠他们自身优秀的单打实力和肌肉记忆一般的默契。
根据国乒规定，既然决赛是内战，教练们就不介入任何一对组合的指导，由着他们自由发挥。
这一次，天时地利人和，对于王楚钦和孙颖莎来说，每一样都差一点。但作为专业的运动员，面对比赛必须克服一切困难因素，剑指胜利。
高女士有一句口头禅“来都来了”，既然都站在场上了，还是努力去拼吧。
孙颖莎是这样想的，她知道王楚钦也是这样想的。
但是王楚钦今天的调动真的有问题。
以往都是她出现问题，王楚钦提醒鼓励她比较多。需要她去调动王楚钦，这还真是头一遭。
孙颖莎当机立断问他要不要暂停。
站在场上就要为比分服务，这是许昕教给她的。
她狠下心，不管他的纠结，强势地开始给战术，逼着他调整自己。
对于王楚钦来说，看惯了迷茫的、无助的、脆弱的、坚决执行的孙颖莎，这样冷静的、主动的、思路清晰的孙颖莎很新鲜。
他暗暗惊讶于她的飞速成长。
孙颖莎对此恍若未觉，她满脑子只有怎么赢下下一局。
她想和他一起赢，她想和他再拿一块金牌。孙颖莎觉得，拿了金牌他应该会开心一点。
2019年的王楚钦过得太难了，从18年的青奥会结束后一直到亚锦赛之前，他已经有300多天没有拿过单打金牌了。
葡萄牙挑战赛，止步十六强。
卡塔尔、中国、日本三场公开赛都惨遭资格赛一轮游。
香港公开赛止步八强，韩国公开赛止步十六强。
他被骂得一塌糊涂，他的俱乐部公然发文说王楚钦不堪大用。
他的愁云惨淡她都看得见，可是这一年的她太幸运，她没办法以胜利者的姿态对他说出那些无关痛痒的安慰。
能够安慰到王楚钦的，只有实打实的金牌。
可惜实力悬殊，到底还是输了，大比分1:3，甚至算不上鏖战，输得很惨。
站在亚军的领奖台上，孙颖莎心里酸酸的。
她心疼王楚钦。
那个圆圆的小脑袋低着头轻轻对王楚钦说，“哥哥，对不起啊。”
无论是没有赢金牌，还是瞒着你打混双，都对不起。
“这场赖我，最近状态确实不好，拖累你了。”王楚钦也实话实说，倒是像放下了重担的样子。
孙颖莎刚想说“不是这么算的”，王楚钦主动挨近了她，问她，“要不要再绕一圈啊？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这四个字像是一把钥匙，让孙颖莎对王楚钦这场比赛的失态茅塞顿开。
她不知道他被下了什么通牒，她以为自己只是暂时替小枣姐补位，原来在他的世界里，这已经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混双了。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场单向的诀别。
原来，王楚钦被拆队通知蒙在鼓里的同时，她也同样被封锁了离别的讯息。
老天爷啊。
那……也算公平吧。
“好的啊。”孙颖莎这样回答，声音里有些哽咽。
两个月前，一直带着她如同母亲一般的张琴教练辞职，她最后一个知道。
一个月前，隔壁羽毛球队对她最好的姐姐李雪芮因伤退役，等孙颖莎收到消息打完比赛赶回国的时候，李雪芮的宿舍已经空了。
现在的她站在领奖台上被搭档告知这是他们最后一次配混双，又是这样。
小杨当年送她来国家队的时候曾十分潇洒地甩下一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把她急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不肯走，又哄了她一句“同道中人是永远不会走散的。”
孙颖莎这会儿深深觉得被小杨骗了，人和人这不是分分钟就走散了吗？
生活好像就是这样不讲理，把离别这么重的事情处理得那么轻易。
她讨厌不辞而别，她讨厌被丢下，她讨厌远远望着别人的项背而不得其法。
孙颖莎很怀疑所谓幸运之神到底是否存在，为什么在她周围命运好像从来没有眷顾过谁，为什么每个人在追寻梦想的路上都这么艰难险阻，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是快乐的？
这明明是我们热爱的事情，怎么最后大家都是满身的伤痛？
她不明白。
他们的热爱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如逆风扬尘，不堪一击。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有这一天，是不是也同其他的师兄师姐一样最后拖着行李箱在一个无人的黑夜悄悄退场。
孙颖莎很慌，她怕走着走着前方的道路空无一人，她怕走着走着前途晦暗不明，她怕走着走着没有动力再坚持下去，她怕走着走着被最爱的乒乓球伤害。
更遭的是，登机前孙颖莎忽然发现，自己两分钟前发给王楚钦问他国庆要不要回家的微信，被对方拒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