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骗子(一)

冬日的水榭银装素裹,湖面结了冰,望去一片萧瑟。齐远坐在水榭内,手中把玩着几颗黑子儿,面前是一盘残局。

他已换下了猎装,此时身着一身玄色宽袍,头发只以一根红绳束起,几缕鬓发散在脸庞,颇有些潇洒不羁的少年风致。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快步走来,禀道:“公子,后厨已做好了一笼包子,不知要摆到哪间房去?”

齐远正待开口,一个仆妇匆匆赶来,脸上略有些慌乱,行礼后告道:“公子!老奴无能,贵客不肯沐浴,连衣裳也不肯——”

齐远皱眉,不耐烦地打断道:“她是哪门子的贵客,就是个小叫花子,个头还没兔子大,你还制不住她吗?”

仆妇跪地道:“老奴无能,老奴无能。贵客要往园子里跑,老奴给劝住了,但贵客还是不肯教老奴服侍……”

十七在一旁道:“公子,十七听人讲过一种市井骗术,不知该不该讲给公子。”

“什么骗术?”齐远问。

十七道:“市井里,叫花子饿极了,想吃白食,就专挑繁华的集市,瞅准一位倒霉公子的马车,作势冲上去,假装被马碰伤了,之后就——”

“就做什么?”齐远蹙眉,已大略知晓他的意思。

“就索要银两,或乞一顿惊马餐。”十七口舌伶俐,见公子感兴趣,禁不住越说越起劲,“说来最可笑的,就是这惊马餐,明明是人惊了马,却赖上马主人。这骗子多是腿脚灵便的,若是主人家心善,他们便得了逞,若是主人家豪横,他们就跑得比兔子还快。”

齐远不语,女孩朝他的马车跑来时,确实教他想到了兔子,他眼前闪过女孩竖起两根手指狡辩的无赖模样。

他问那仆妇道:“她可是要逃走?”

仆妇喏喏道:“老奴不知,老奴无能。”

齐远霍然起身,连外袍也不穿,径直往杂役院走去。

**惊,忙取过他的外袍,一路小跑地跟着他。

杂役院是下人的居所,但齐府一向不苛待下人,因而杂役院的布置也和前院相差无几。不过毕竟是下人所住的院子,齐远平日里鲜少踏足。

他一路行到浴房门前,就见几个仆妇垂首守在门边。

“谁教你们在外头站着了?”

一个仆妇诚惶诚恐道:“公子!是贵客的意思……”

另一个也道:“正是,贵客不肯教人服侍,硬是把我们这些人都赶了出来。”

“她手里拿着刀呢!公子千万不可进去……”

十七推了推门,没能推开,对齐远道:“公子!门锁了!”

一个仆妇插嘴道:“正是这贵客锁的呢!”

齐远道:“十七,开门。”

十七了然,他跟着齐远,既做侍童,又做武士,身手武艺皆是自小练起的。此时得了令,想也不想,抬脚便踹。门边守着的仆妇不敢劝阻,只是叫苦不迭。

“咔嚓”一声,门闩应声而裂,十七上前,在门上一拍,门吱吱嘎嘎地开了。

房内雾气蒸腾,摆着十数个木桶,齐远的目光在木桶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角落里的木桶上。桶上露着小半个头,乌黑的头发盘在发顶,乱蓬蓬的,形似寒鸦的巢穴。

冷风从门外灌入,吹散了雾气。木桶上,浮现出女孩的小半张脸来。她把脸埋在水下,只露出一双眼睛,眼中满是警觉和敌意。

齐远冷冷地问:“你有意拖延辰光,是不是?”

女孩不答。

“你吃了白食,就想着逃跑,是不是?”

齐远踏前一步,想直接将她拎出来逼问。经了这一番折腾,加之十七那番话的搅扰,他的耐性已然耗尽。

“你出去!”女孩忽的高声叫道。

齐远怒道:“我为何要出去?这是齐府,我想来便来,爱走便走,没人敢命令我走出去!”

一阵轻微的水声响起,在少年看不到的水下,女孩一手紧紧攥着胸前挂着的匕首。

此时,两人相距不过数尺。

阿葵的心跳得疾如奔马,阿爷说,绝不可教人看她解开衣裳的模样。她一双眼牢牢地钉在少年身上,只等他再踏进一步,她就抽出匕首来刺他。

十七见自己主子面色不虞,忙道:“公子,这叫花子是要出来了。她是个女孩儿,不方便给公子瞧见。”

齐远神色微微一变,忽然冷笑道:“谁要看一个臭叫花子!”

话虽如此,他却转身大步出了浴房,踏过门槛时,他抬脚在门上重重踢了一记。那扇木门晃了几下,慢悠悠地倒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十七随后而出,仆妇迎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为难地问:“这……我们如何伺候?”

闹出这一场,十七自觉有愧,若是自己不多嘴,公子也不至动怒。他略想了想,对那几个仆妇道:“你们且看紧了,等她穿戴好,就送到冷香阁西侧的水榭里去。”说完便疾步跟上齐远。

齐远一路踢翻了几个花架,心里说不出的气恼,好似烧着一股无名之火。

他忽的止住脚步,对十七道:“你去看紧那叫花子,别教她逃了。”

十七道:“公子,都告诉婆子们了,咱们府里府外全都有人守着,她绝逃不了。”

又走了几步,齐远道:“你去教人给她预备一身行头,她那身破烂,也不知哪里捡来的,一股蛮子味儿。”

十七应声去了。

黑衣的武士静候在水榭外,一见齐远便拱手拜道:“小公子!”

武士生得粗壮,头大肩宽,肌肉结实,眉上有一道刀疤,眉毛下,一双鹰眼锋芒锐利,乍看之下,只教人觉得此人凶神恶煞,彪悍至极。但他拱手间,举止却斯斯文文,像个苦读多年的文士。

“可查清楚了?”齐远问。

那武士道:“是。查出尸首共十二具,看穿着装扮,应是朔州来的逃荒者。身上皆有伤,胸口似是被狼爪撕裂也。”

他口中的朔州,即是旧时的北疆部,自被燮国的铁蹄踏过后,便成了燮国的朔州城。只是不少不开化的北疆人仍以北疆部落自居,礼仪习俗也因循旧例。天启城内的世家也习惯称其为北疆蛮子,以示轻蔑。

齐远道:“依此种情形来看,他们确是遇上了狼群。”

武士沉吟着道:“据推测,应是如此。只此事另有一点蹊跷之处矣。”

齐远忽然笑道:“十二,你知道我为何不教你像十七一样跟着我么?”

十二讶异道:“公子,何出此言?”

齐远翘起腿,学着黑衣武士说话的腔调,笑道:“你天生一副武士相也,骨骼宽大,眉目粗豪,怎么说起话来却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像个夫子似的,说一句话,摇头晃脑沉吟半晌,再说一句话,又全是之乎者也!”

十七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十二挠了挠头,一脸羞赧地说:“我小时跟着公子读书,不说书上的话,就会惹夫子训斥,长到这个年岁,是改不过来了。”

“好,你且说,有什么蹊跷之处?”

十二正待作答,忽听一个仆妇的告禀声传来:“公子!贵客不听劝……”

她话未说话,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跑了进来。

齐远一看到女孩,不由得微微一愣。

女孩洗净了脸上的脏污,显露出原本白皙娇嫩的脸庞,许是在木桶里闷久了的缘故,她面颊红润,干裂的唇瓣经水汽熏泡过,此时恰如花瓣般娇软明艳,连那双眼睛也变得湿漉漉的,像刚下过一场空濛的小雨。

她仍穿着自己的那身单衣,只在外面裹了件仆妇们为她预备的斗篷。斗篷领口镶着一圈毛边,雪白的獭兔毛偎在女孩脖颈边,衬着她尖尖的下巴颌儿,更显得她楚楚可怜,弱不胜衣。

十七看得眼也直了,原本只当这是个小女孩儿,没成想沐浴过一回,一下子长成了个娇怯怯的美人儿!

齐远斜睨了他一眼,他忙收回视线,盯着脚尖,心想,这回公子怕是心甘情愿被她骗了。

女孩跑到离齐远不远不近的距离,便站住不动了,目光在水榭内的三人身上来来回回。

一瞧见十二,她微微瞪大了眼,而后往角落里退了几步。

十二问:“这是何人?”

十七回道:“你见过她的,在雪原上。”

十二疑惑道:“她可是和那十二人一起的?”

齐远点头,又对十七道:“叫后厨把做好的包子送来。”

一屉冒着热气的包子被端了上来,摆在石桌上,盖笼打开,一只只包子整整齐齐地排在屉内,香喷喷,胖乎乎。

阿葵盯着正中最大的那只包子,悄悄咽了咽口水,在浴房内和仆妇们闹过一场,她又饿了。但她克制着,手握成拳,不肯去碰包子。

齐远凝眸在她脸上,吐出一个字:“吃。”

阿葵问:“这是什么馅儿的包子?”

齐远瞟了十七一眼,十七会意,上前抓起一只,掰开来,嫩豆腐和着鸡肉糜流出来。

“鸡肉豆腐馅儿的。”十七道。

阿葵摇头,“我不要吃肉馅儿的包子。”

正说着,又有一仆妇端着笼屉走进了水榭。

十七上前,揭开盖笼,抓过包子,掰开一看,道:“这一笼是芥菜馅儿的素包子。”

闻言,齐远朝女孩挑了挑眉,似乎在说:看你还能找什么借口!

阿葵无法,只得两手各取过一只包子,慢慢地吃。

她特意拣了两只最大的,也故意吃得很慢,然而包子总有吃完的时候。

“可以回我的话了么?”

闻言,她垂下眼睫,心里想着找什么话来回。要回话,她只能说谎,但她说谎会脸红,她还没学会面不改色地说谎。

十二道:“公子,可否由我先问话也?”

“可。只要你能教她开口就成。”

十二整了整衣甲,肃然而起,行至阿葵跟前,砰的一声,单膝拜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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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葵
连载中竹之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