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其实话说回来，刚才说的那些话也不全是骗人。
丹枫乖乖坐在沙发上，扭头看厨房里应星忙碌的背影。
在他自告奋勇去帮忙，结果摘菜摘掉了嫩叶子、切肉被碎骨头扎了手、最后端盘子又一个没留神差点把一盘菜喂了地板之后，他被应星光荣请了出去，喜提客厅雅座一位。
白发的男人袖口挽起，小臂鼓起的肌肉线条流畅有力。丹枫舔了舔嘴唇，回想起曾经……也是这样月明星稀的夜晚，也是这样情难自制的试探。
最早见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呢？那恐怕真是很遥远、很遥远的回忆。
如今光风霁月的龙尊饮月，曾经也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黑历史”，用景元的话说就是“有如天上降魔主，实乃人间太岁神”——虽然其中可能有一点此人私人恩怨的浮夸成分——总之那时的他的确是自大孤傲，不忍直视。
这也不能全怪他，登上这龙尊之位一开始就非他本意，手下暗流涌动勾心斗角更是叫人精神萎靡，恨不得将那群老登都串起来做成烤泥鳅吃。那时赌气擅离显龙大雩殿的他，就好像是兜头闯进阳间的孤魂野鬼，与周遭的喧嚣繁华格格不入，只被人用心血好生喂养着，才沾染了一点鲜活的人气。那人曾说他是人间惊鸿客，可他自己却觉得不过是尘世一俗人，不然何来那些缱绻心意、相思成疾？
……但他却忘了仙凡有别。待到族中事毕，佚名之人已垂垂老矣，再见之时，已近阴阳相隔，恍然间，他好像看到了无数时光的碎片，他被砸得措手不及，甚至没来得及询问那人名姓。
“好久不见，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年轻……”
他坐在榻前，听着那人游丝般的呓语。
“……但是也变了很多。”他看见那人嘴角扯出一个微小的弧度，也看见了那张脸上深深的皱纹，“别难过，生老病死，人世常态，如果有缘……还会再见的。”
没缘也会再见的。他暗暗地想，一百年找不到，那就两百年，三百年，再找不到我就去那阴曹地府翻生死簿，掘地三尺也非把你挖出来不可。
不过，他还真没机会去践行这番豪言壮语。与这个人有关的一切应当算是他不幸人生中难得的一点幸事，在应星之前，丹枫已经见过不少他的转世，唯一的问题是……
“你见过我很多前世，他们是怎样的人呢？”
应星夹起一块排骨，冷不丁地问道。
丹枫一直知道这人会做饭，却还没见过对方认真的水平。作为一只勤勤恳恳的社畜，应星平时只堪堪保持着不把自己饿死的程度，日常菜单放在某视频网站可以出一系列《打工人下班如何快速吃上饭（一锅出糊弄版)》。于是当他见到了晚上这一桌水陆空齐全的六菜一汤，顿时很没骨气地当场献上膝盖，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狗。
虽然应星谦虚地说这还是小场面，有机会去他老家看给河神上供，那画面更是重量寄，但是不妨碍丹枫自己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我家公子会插秧了喔～～”的骄傲心情，让应星在他心中的形象更上一层楼。
听到应星这么问，丹枫便也认真地想了想：“这个嘛，有很好的，也有很坏的，同一个灵魂在不同的躯壳内就能展现各种各样的面貌，很有趣不是吗？”
没错，的确不是每个“应星”都是良善之辈。丹枫回想起他的上一世，因为时机不巧，只匆匆见过一面。那家伙是某个间谍组织豢养的杀手，被国际联盟列为头号通缉对象，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极度危险的气息，像凛冽的风雪。
丹枫见到他时，那人因身份败露陷入了一场苦斗，虽然暂时脱困，但自己也伤痕累累，任谁都能看出他已是穷途末路——可当他得知了丹枫的来历之后，不仅没有发出求救，反而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猩红的眼眸里仿佛有一团火在跃跃欲试地跳动。
“是吗？”他咧开嘴角，手中保险栓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如果我在这里杀了你，他们会认我为屠龙的勇士吗？”
真是疯狂。丹枫摇摇头，正好又听应星问道：“那比如，我的上一世呢？”
丹枫说：“相较而言，印象深刻。”
“这样吗，那他一定很喜欢你？”
丹枫很轻地笑了一声，在应星不解的目光下，由衷地说道：“是啊，所以他想邀我共赴黄泉。”
应星：“。”
听不懂但大震撼！！
“哈哈……玩笑而已，别放在心上。不过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总觉得你，你的前世，还有前前前前前——世，都有一道共同之处。”
“哦？”应星好奇问道，“什么共同之处？”
丹枫端起碗喝了一口汤，又细嚼慢咽啃完了里面的一截玉米，给应星吊足了胃口，才慢悠悠地说：“都长得挺俊的？”
应星：“……”
“哈哈哈，刚才想说什么来着，吃了口饭给忘了。”丹枫撑着下巴，笑眯眯地说，“可能是我都挺喜欢的吧？”
“那我真是谢谢您……”
丹枫但笑不语，目光一扫，看见了脚边意意思思凑过来的一坨毛球。
邻居家的这只猫咪真是天赋异禀，虽然惊魂未定，但是对垃圾桶的喜爱竟然战胜了对龙尊的恐惧，看来它与垃圾桶的一腔热忱真是天地可鉴，情比金坚。
“在吃饭呢，你能不能等会再翻？”丹枫一把把它薅起来放在大腿上，捏着两只猫爪冲应星挥舞，“那个邻居什么时候把它接走啊？真的不怕它在外面遇到坏人吗？”
“我问过了，卡芙卡说她在外面旅游呢，得明天才有人在家。”应星摸了摸鼻子，提到这事儿还是有点尴尬，“不过我们小区治安还可以吧，没见过有人虐待动物……”
丹枫闻言，低头看着怀里的蓝猫，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应星，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大坏蛋，他是我的小白脸，专门吃你这样没心眼的小猫咪。不是谁家的垃圾桶都能翻的，知道了吗？”
应星：“？”
蓝猫：“喵！！！”
应星啼笑皆非地看着那猫咪“嗖”地一下冲出丹枫怀抱，四驱并用回到自己床底，而丹枫非常无辜地摊摊手，转头没事人一样继续干他的饭去了。
10
前尘往事，皆刻骨铭心，怎么可能忘得了呢？只是对凡人来说，走过忘川，便是一世新生，缘也好，债也好，都是红尘牵绊，是合该留在那水底不见天日的东西，妄自触碰有如窥探天机，对他而言反倒不好。
丹枫没有说出口的是，从佚名之人，到名工百冶，到刃，再到应星……那人每一个转世，都默契地对一个问题避而不谈。
世人向他按图索求，但是这个人从未提过任何这方面的事情，即使是他主动送上门来。
一开始，他只觉得对那佚名之人有所亏欠，于是找到他的转世，告诉他，因为你的前世之恩，我可以满足你的任何要求。工造司的年轻学徒微微怔愣过后，却对他说，我唯一的梦想是成为世上最优秀的工匠，不过我会靠自己的双手实现，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如果你觉得走这一趟是无功而返，便去见见山川美景，人生百态，权当是不枉此行吧。
又一世，他是天才剑客，少年成名，意气风发。
“某平生了无憾事，唯有一事郁结于心：执剑十载，未逢一败。若龙君得空，不如拔剑赐教，指点一二？”
再一世，时逢战乱，皇帝大点兵，他也赫然在其列。
“山河无恙，家国平安，虽是我辈愿景，却非一时之功。你能扫清沙场敌雠，却如何能肃清官场**……还是莫要蹚这趟浑水了。”
……
于是一世又一世，他所谓的“恩情”还没还清，另一种暗生的情愫反倒像雪球似的，愈滚愈大了。
最后便是应星。
他生在和平的时代，平凡的家庭，像这座城市所有普通的打工人一样，过着忙碌且平淡的生活。丹枫和他那些前世们，有时是萍水相逢，有时是交往甚笃；偶尔立场相悖，更多时候是和衷共济。挚友，仇敌，路人，爱人……各种关系其实都有经历过，但他还是不满足。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这个人好像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如果这一世的应星提出了一个他可以满足的简单的愿望，他接下来又该何去何从呢？
不知是不幸还是万幸，应星仍然没有“许愿”……他的确有表露出好感，却甚至没有要求他留下。
于是他拙劣的、只能骗骗自己的借口还能继续下去，哪怕他明知自己并非是在追忆过去，并非只是因为与佚名之人的因果而在滚滚红尘之中不断摸爬滚打。
真是的，这可不能怪我一厢情愿了，分明你也乐在其中吧。
……
国庆假期结束，社畜痛苦的一天又开始了。
应星站在仪容镜前，左右看了看，不自觉地把背挺了挺。路过的同事看到他，颇为新奇地打了声招呼：“早啊应星哥，收假回来还这么有精神，发生了什么好事啊？”
应星打着哈哈，随意应付了几句，转身闪现回了工位上，却不急着打开工作软件，而是点开了桌面上的绿色小图标。
丹枫的头像一闪一闪，估计是刚刚起床：！桌上的三明治是你做的吗？
丹枫：好吃。
丹枫：你起那么早还自己做饭啊？
丹枫：好辛苦哦，要不要向我许愿暴富，这辈子保你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应星笑了一声，敲着键盘依次回复：是啊。
应星：你之前不是说便利店的难吃吗，正好家里也有材料，我就试了一下，看来还不错。
应星：其实还好，这个很快的，不花时间。
应星：那就不用了，龙尊的本事怎么好用在这种事上？做你喜欢的去吧。
过了一会儿，微信那边发过来一条语音。应星连上蓝牙，把设备戴到耳边，点开了那条消息。
丹枫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软绵绵的笑意。
他说：“我就喜欢你呀。”
那么轻巧，又那么勾人，仿佛一阵晚秋的风，是一段时光的收尾。
应星凝视着那根短短的语音条，过了几秒，也可能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拿起手机，贴近唇边，趁着同事们涌进工位的动静，摁下语音键，悄悄地说：“我知道。”
“我也是。”
他拿起一份文件遮在脸上，隔绝了同事八卦的目光。
“对了。”一段语音发送，他看向电脑屏幕上的那个不再跳动的枫叶头像，想了想，最后又问道，“今晚你想吃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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