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却说过了四月,贾宝玉满八岁以后,贾政对他的功课越发看重,勒令他每日都要去族学上学。贾宝玉苦不堪言,跟着贾代儒读那些酸腐文章,哪里比得上和姐姐妹妹们采花扑蝶?他才刚研制出新的胭脂呢,房里的丫鬟们用了都很喜欢,可惜没来得及送给黛玉,林妹妹清丽无双,天然去雕饰,他还没见过她涂胭脂的模样呢!想来必是艳若桃花、或许闭月羞花也未可知。

宝玉心中郁闷,找贾母哭了几回,贾母却让他好生听父亲的话,用心读书。其实贾母也心疼宝玉,把贾政叫到跟前训斥了一顿,又提及贾珠。贾政解释道,族学哪比得上国子监辛苦?贾代儒年纪大了,精神不济,不过是让他们读小半日书,其余时间都在玩罢了。贾母才放过贾政,并狠下心来劝说宝玉。

每隔三五日,贾政就将宝玉叫到外书房考校一番,宝玉天性聪慧,虽不喜四书五经,于作诗一道却颇有灵气,时常也能应付贾政。

但那贾代儒总讲些仕途经济,他本人又是个十分迂腐的,宝玉就更厌烦上学,经常想法子逃出去玩,一来二去,在外面结识了几个意气相投的朋友,有锦乡伯之子韩奇、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世袭三品威震将军之子陈也俊、平阳伯之子卫若兰,俱都是王孙公子,韩奇、陈也俊祖上同宁荣二公同为四王八公的八公,也是老亲,冯紫英、卫若兰与他二人年龄相仿,几人互为知己。他们见宝玉年纪小,对他多有照顾,凡宝玉逃学出来,就带他吃酒听戏,倒不去那烟花柳巷之地。

这日宝玉实在不想去上学,便又带着小厮逃学了。到了常去的酒楼,果然见冯紫英等人已在雅间里吃喝起来。宝玉进了门,一眼瞧见席上多了个陌生的公子,生得极其标致,眉目含情,比芝兰玉树的卫若兰更多几分风流俊秀,当下起了结交之心,央冯紫英为他二人引荐。

那人正是柳湘莲。柳湘莲原也是世家子弟,只是父母早丧,家道中落了,他不喜读书,酷爱耍枪舞剑赌博吃酒,常与三教九流中人往来,因此性情豪爽不拘小节,见宝玉面如秋月色若春花,言谈举止彬彬有礼,便也将他视作好友。

席间几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好不快哉。吃罢饭,又相邀听戏,到了戏堂子,柳湘莲让他们在台下坐着,自己转去了后台。宝玉不解,忙问何意,其他人却笑而不语。

过了一时,宝玉忽觉台上有一个小生很是眼熟,仔细一看,可不正是柳湘莲。且他身段风流、动作潇洒,唱得也动听,宝玉便更喜欢他几分,直把他引作知己,恨不能与他抵足而眠彻夜相谈,故而不理会茗烟三番两次催他回府,拉着柳湘莲问长问短,柳湘莲走南闯北,见识颇多,应付宝玉如鱼得水,直把他哄得团团转,若非惧怕贾政,他都要乐不思蜀了。

偏巧这日贾政在衙门不大顺心,便告假提前回府了。想到已有几日未曾考校宝玉的功课,不知他书读的如何了,遂命人叫宝玉来。

宝玉房里的丫鬟们迟迟不见宝玉下学,只当族学又留堂了,贾政遂派人去族学,得知宝玉今日并未去上学,不由大怒。

酉时初,宝玉估摸着贾政下衙了,不敢在外耽搁,方依依不舍地话别柳湘莲。才进西角门,早有贾政派来的小厮请他去外书房。茗烟见状想跑去找贾母解救宝玉,也被贾政的人按住了。

贾政压抑着怒火问宝玉这几日都学了什么,见他支支吾吾半晌说不清楚,更是震怒,亲自拿板子打了宝玉一顿,问他干什么去了,宝玉哭哭啼啼地如实说了。贾政险些没背过气去,扬言要打死他这个孽障。

宝玉吓得鬼哭狼嚎,外面伺候的人怕他出个好歹,悄悄报与王夫人知道。王夫人一面遣了金钏去贾母院里报信,一面带着人往贾政外书房来了。

这边贾政才叫人重重打了宝玉两板子,见他疼得脸色发白大汗淋漓,也担心将他打坏了。他膝下共三个儿子,长子读书颇有天赋,早早中了秀才,奈何身体羸弱,竟一病去了,余下两个顽劣不堪,宝玉尚有几分聪明,比贾环强了些,贾政虽时常责骂他,却也对他寄予厚望,怎舍得将他打死?

王夫人不懂贾政的心思,只知道宝玉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且生来衔玉,如此神异,将来必然有一番大造化,平时宝玉磕破点皮她都心疼得不得了,这会更是大哭不已,扑上去抱住宝玉,嘴里不住地喊着“我的儿”、“珠儿你好狠的心”等话。

贾政有些心虚,又很厌烦王夫人动辄拿长子诛他的心,但他自诩君子,做不出当众斥责妻子的事,只拿眼冷冷地瞪着伺候的下人,喝斥道:“都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

那下人忙一溜烟跑出去了。

未几,贾母也到了,少不得训斥了贾政一顿,贾政低头耷眼,唯有连声应是而已。

听着贾母骂他的话,贾政心中苦涩,他一把年纪了,眼看晋升无望,能不着急么?玉字辈的就一个宝玉还有点希望,贾政对他严厉点,难道不是为了贾家?可作为人子,贾政实在不敢反驳贾母的话。

贾母让人把宝玉抬到荣庆堂内,敷了上好的金疮药,又命人拿帖子请了王太医来看过一回,知道宝玉无大碍,才放下心。

经此一事,贾政再不敢狠逼着宝玉读书,宝玉因祸得福,隔三岔五出门会友玩乐,日子堪比神仙。

这日宝玉又说身体不适,赖在贾母身边不去上学,贾母摸着他的脸喊着“心肝”,让他放心玩,他老子不敢打他。

宝玉欢喜无限,正巧三春今日也不用上学,陪贾母吃罢早饭后,惜春说黛玉那里有一幅吴道子的真迹,她上次看过后念念不忘,还想再看一遍。迎春和探春没别的事儿,就说和惜春一起去找黛玉。

宝玉自然要同去,他让袭人回去把他珍藏的三盒胭脂都拿过来,那是他特地留给黛玉的,刚好这回去送给她。

近来天气热,黛玉不思饮食,贾母不让她早上过来荣庆堂请安,“你院里有小厨房,想吃什么让他们做去,何苦非要陪着我吃?你饿瘦了外祖母难道不心疼?”

贾母这样说了,黛玉便每日下午天气凉快了再去给贾母请安,陪她说话逗乐。

从荣庆堂后院出来,转过一道连廊,再过一道穿堂,就到了黛玉的两进小院。别看就这么短短的一小段路,宝玉迎春几个都热了一头汗。黛玉请他们到正厅坐了,命华秀和云枝多拿两个冰鉴来。

宝玉忙道:“妹妹身子弱,放多了冰鉴再病了,倒不好了。别拿了罢,我们坐着歇一阵子就好了。”

三春也都赞同他。

其实黛玉自去年重生后,身子康健了不少,在贾府的这几个月只染过两次风寒罢了。但她体态纤瘦,又有不足之症,看着仍比旁人弱些。

他们一番好意,黛玉不好驳了,便道:“多放一盆也就罢了,你们凉快些,我也不至于难受,大家都相宜。”

惜春已等不及了,“林姐姐,上次我看的那幅画,你收起来了么?”

惜春年纪小,说话常直来直去的,黛玉偏喜欢她的这份天真,忙带着她去左手边的书房看画,又吩咐丫鬟们端茶倒水,照顾好宝玉、迎春和探春。

探春看她忙的不行,笑道:“林姐姐快去罢,四妹妹急得快哭了。倒不用管我们,你这里我们常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们不知道?”

“那你们且自己先玩着罢,恕我招待不周了。”

黛玉和惜春去看画暂且不提。云枝见迎春几个热得脸颊通红,亲自去小厨房切了西瓜、桃子,都是用凉水湃过的,最是解暑。

宝玉吃了两块西瓜,只觉神清气爽,怜香惜玉的毛病又犯了,非要拉云枝的手,云枝秀丽爱笑,宝玉早想同她亲近了,只是云枝总能不着痕迹地避开他,让他很有些挫败感。

宝玉这次也没能拉着云枝的手,她去给迎春拿帕子擦手了,迎春吃了一块西瓜,手上沾了汁水,紫鹃端了水进屋,云枝就去拿帕子。宝玉忙道:“两位好姐姐也帮我洗洗手罢。”

袭人进门正听到这话,笑道:“二爷可还记得有多少个好姐姐了?”

宝玉但凡见了模样清秀的丫鬟,都好姐姐好妹妹的叫,谁还能去挨个数?但宝玉最爱袭人的温柔小意,被她拆了台也不恼,反而笑嘻嘻的,“胭脂拿来了么?”

袭人把三个白瓷小瓶递过去,“喏,都在这了。”

宝玉接过胭脂,到书房找黛玉去了。探春笑道:“前儿还宝贝得什么似的,看都不让看,现在倒巴巴地拿出来了。”

迎春默默地嗑瓜子呢,闻言笑了两声,“宝玉也给了咱们呢。”

探春冷笑,“你以为他为什么给咱们?拿咱们做试验呢。好用了才送给林姐姐。”

迎春道:“有什么关系,不都是送么。”

探春就不说话了,去博古架上找黛玉的九连环解着玩。

黛玉很快从书房出来了,身后跟着宝玉,嘴里不住说着他的胭脂多好看多好用,让黛玉试试,还指着迎春道:“二姐姐用过的,妹妹不信可以问二姐姐。”

迎春点点头,“和外面铺子上卖的差不多。”

黛玉无奈道:“二表哥,我不用胭脂,你收起来罢。”

宝玉哪里肯依?他想送的东西,从来都是别人上赶着收的。登时要往地上摔,“我特地给妹妹留的,妹妹不要,我还留着作甚?”

黛玉忙道:“你快别在我这里闹,我跟你明说了罢,我是不敢收。”

宝玉问:“为何不敢?”

黛玉掰着手指头跟他解释:“胭脂是二表哥亲手做的,外祖母、二舅母可有了么?大舅母、凤姐姐可有了么?我既非长辈,又无寸功,如何敢收?”

宝玉细想了一回,黛玉说的不无道理,只是他做几盒胭脂实属不易,贾母、王夫人待他最好,王熙凤妩媚爽利,也还罢了,他不喜欢邢夫人,怎么能送给她?只好让袭人先收起来。

黛玉和迎春说话,宝玉没趣,见探春歪在躺椅上解九连环,就过去找她玩,看到旁边小几上放着个针线篮子,里面有个做了一半的荷包,颜色、花样像是给林如海做的,宝玉拿起来仔细看了看,觉得这荷包针脚细密,精致可爱,想到黛玉还从未给他做过针线呢,就去央黛玉给他做个扇套。

黛玉不依,“你屋里有针线上的人,哪里少得了这些东西?”

宝玉说了一箩筐好话,黛玉仍是不依,“我是个懒人,一年也做不来两个,爹爹一个,外祖母一个,再顾不上你了。”

探春佯作生气,对宝玉道:“二哥哥才得了我做的扇套,又找林姐姐要,是嫌我做的不好么,那你以后再别想要我做的东西了。”

宝玉连忙过去哄探春,把方才对黛玉说的好话又对探春说了一遍。

惜春从书房出来了,坐到黛玉身边,黛玉让云枝再切一盘西瓜,惜春吃了两块,黛玉不敢让她多吃,也拉着她说话。

玩了一阵子,探春困了,要回去歇着,迎春、惜春自然跟她一起走,袭人也劝宝玉回去歇一会子。惜春和黛玉说,上次送她的颜料快用完了,问黛玉还有没有。

黛玉笑道:“多的很呢,我明儿就让丹桂送过来。”又把探春没解开的九连环送给她,给迎春的是一个小巧玲珑的棋盘,宝玉也得了两把画着扬州瘦西湖景色的扇子,高兴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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