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却说过了上元节,林如海公务之余便想着为黛玉入京多做些准备。

因张进家的曾奉黛玉之命去贾府送礼,又嘱咐她亲自向内宅各位主子问好,张进家的是个机灵的,在贾家也有几位老姐妹,热酒一吃,可谓无话不谈。

回来后,张进家的就把在那府中的所见所闻都讲给两位主子听了。

林如海一想到贾府的主子性情、下人规矩,就总觉得给女儿带的人和东西不够,唯恐黛玉有一丝不如意的地方。

贾家上上下下都长了一双富贵眼,自然要多备些金银财物,林如海出身清贵,却也不是对黄白之物羞于启齿的人。除了给黛玉的私房银票,林如海打算每年特意让人送去两千两银子,不再另送珍器古玩。

接着是服侍的人。贾母信中说都为黛玉准备好了,让林如海不必操心。林如海原本想着让黛玉的奶娘王妈妈和伴读雪雁去,以示对贾家的信任。但那府中下人的规矩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林如海便打算多派些人去。除王妈妈和雪雁外,华秀和云枝、青雀都是黛玉用惯了的人,自然要同去,再带几个健壮有力的婆子看守门户。

林如海本想让张进两口子也跟着黛玉进京,黛玉却说张进家的忠心本分,随贾敏管家多年,把她留在林家,也能让林如海少操点心,这才罢了。

考虑到黛玉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她自小身子又弱,怕是不能适应京中的饮食,于是林如海又从府里精心挑选了两个身家清白、老实本分的厨娘。

林如海想着林槐已历练出来了,正好叫他带上媳妇并几个伶俐的小厮,先去京中修缮清扫林家的旧宅,此后在那里守着宅子,林槐媳妇还能时常去贾府陪黛玉说话,黛玉缺了什么、或想买些什么都能吩咐林槐两口子去办,不必劳烦贾府中人。

日子在林如海的焦虑忧心中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二月十二花朝节。

林如海告了一日假,陪黛玉吃过长寿面后,拿出一枚晶莹温润的羊脂白玉平安扣,黛玉接到手里细看,见内圈刻着“黛玉”二字,郑重地收好了。

林如海问黛玉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黛玉却道她想为林如海画一张像,装裱好带着一起入京,于是让林如海坐在堂中,凝神画了半日。

至晚间,父女二人用过膳,在院中散步消食,林如海又是一番谆谆嘱咐,不消细说。

又过两日,黛玉在正院花厅理事,门房通报说,京城荣国府又来了几个婆子,问黛玉如何安置。黛玉料想必是贾母再次派人来接,便让人待到花厅相见。

打头的仍是赵婆子,先奉上贾府送来的生辰礼,才道:“老太太实在惦记林姑娘,镇日茶饭不思,前儿还病了一场。太太命奴才几个务必接了林姑娘过府,家里几个姑娘也盼着和林姑娘玩呢。”

黛玉忙问:“外祖母是什么病?可大好了?”

赵婆子道:“老太太只是偶染风寒,用了药两日便好了。只是想念林姑娘,瘦了好几圈。太太不忍看老太太伤心,特命奴才禀明林姑娘,还望林姑娘看在老太太的份儿上,往京城走一趟。”

“我也十分挂念外祖母,前几日已收拾好了箱笼,正要亲去拜见呢。几位妈妈来的正好,过几日家父休沐,届时拜别父亲,再一同上京罢。”

赵婆子还想催黛玉早些动身,黛玉只道行李太多,林如海和雇好的商船、船夫商议定了,不能提前走。赵婆子几个无法,不情不愿地住下了。

二月二十,黛玉殷殷拜别了林如海,带着丫鬟婆子、行李土仪,登船北上。

看着一望无际的江面,黛玉的心绪也如粼粼江水一般起伏不定,但并无恐惧不安。她已经历过世情冷暖,不再懵懂无知,又因林如海的真心疼爱,不再患得患失。

黛玉每日或读书弹琴、或临窗观景,一月时光倏忽而过。

却说周瑞家的接到报信,这日晌午就到了码头。这几日京中倒春寒,外面没什么人,周瑞家的一眼就看到了另一波人,领头的是一对年轻夫妻,他们的穿着打扮很素净,衣裳料子也不是上好的,估摸着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来的。

那对夫妻这个是林槐和他媳妇丹桂,他们一大早就准备好了马车,甚至连茶水点心都带了,就是为了能让自家姑娘下了船就舒舒服服的。

贾府里的下人都带着些傲气,说话也不避讳,他们声音不小,林槐和丹桂很快就知道了他们的底细,再看荣国府带来的轿子车马,显然对这份差事不大用心。

丹桂就有些生气,“口口声声说他们家老太太挂念外孙女,巴巴地派了人来接,现在又这样怠慢,真不知是在打谁的脸!”

林槐自小跟着林正帮忙,见过不少人情世故,性情颇有些圆滑,对贾家的做派倒不太在意,反而安慰自己媳妇:“他们国公府第,府中的下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难免有几个拎不清的,何必白白与他们生气?左右咱们自己多费心,不让姑娘难堪便是了。”

丹桂仍有些愤愤的,“要不是老爷提前让咱们进京打点,姑娘今日定要受委屈的。”

林槐笑道:“你消消气罢,咱们既然已经来了,就不会让姑娘受委屈的。”

丹桂这才罢了。

过了约摸一个多时辰,但见一大一小两条船先后靠岸了。

因黛玉身子弱,林如海怕她初出远门不适应,吩咐了慢些行船,可苦了赵婆子几个,她们是北方人,本来就不习惯坐船,这回又硬生生多坐了十余日,私底下没少说林家的闲话,好容易到了岸停了船,都赶紧地下去了。

赵婆子一向恭维着周瑞家的,这会儿更像是见到了救星,连忙快走几步,笑得颇有些谄媚,“周姐姐久等了罢?”

周瑞家的还当她们又没接来黛玉呢,脸色有点不好看:“怎么不见林姑娘?老太太、太太一大早就等着呢!”

赵婆子忙指着那艘三层高的楼船,“林姑娘就在船上呢,想来这就下来了。”

说话间果然看到几个人出了船舱,被簇拥在中间的姑娘身量不足,行动间似弱柳扶风。

周瑞家的来不及问赵婆子林家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忙整了整衣襟,笑着迎过去。

云枝、华秀一左一右护着黛玉登了岸,周瑞家的已到了跟前,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黛玉,道:“林姑娘一路辛苦了。奴才已备好了车马轿子,外头冷,林姑娘先上轿罢。”

京里确比扬州冷些,云枝便问:“这位妈妈,我家姑娘不耐冷,轿子里可备了暖盆?”

周瑞家的心道这位表姑娘年纪不大事儿却不少,脸上却笑着,“今儿天气好,轿子里也不见风,待会吩咐他们走快些,半个时辰就能到家了,不会叫姑娘冻着的。”

黛玉早跟周瑞家的打过不少交道,了解她的为人:你让一寸她就想得一尺。

黛玉便不耐烦与她周旋,冷笑道:“不劳费心了,我坐林家的马车就是了。”

丹桂正等着呢,闻言上前一步,扬声道:“姑娘万安,今儿天冷,奴才早就在马车里放置了炭盆,把车里烘得暖暖的,姑娘快上车暖和暖和罢。”

这不是方才的年轻媳妇么,没想到竟是林家的下人,他们这是在打贾府的脸?周瑞家的面色一沉,“老太太疼爱林姑娘,什么都为姑娘想在前头,轿子都是她老人家看着布置的呢,老太太还特特吩咐了奴才,定要亲自接姑娘入府。”

丹桂是个暴脾气,竖眉瞪着周瑞家的,一副想挠花她脸的架势。云枝、华秀虽也生气,但周瑞家的抬出了贾母,她们倒真不好反驳。

黛玉却觉得好笑,她上辈子没发现周瑞家的这么蠢啊?贾母的确疼她,可也绝不会纡尊降贵得去盯着人收拾车马轿子。多半是周瑞家的有意轻慢她,又犯了死要面子的病,想拿贾母做幌子让她低头罢了。

这也是贾府下人们惯用的手段。

想通这些,黛玉微微一笑,对周瑞家的道:“我正冷得紧呢,还是坐马车罢。若是才进府就病了,岂不是更让外祖母担心?你且放心,我定会在外祖母跟前替你分辨的。”

周瑞家的哪敢让贾母知道她今日的作为?但她也不敢勉强黛玉上轿,只能在心里暗自记下,等黛玉入了府,在太太的眼皮子底下,周瑞家的不愁找不到机会排楦她。遂笑道:“确是林姑娘的身子要紧,想来老太太也不会怪罪奴才的。”

一时,云枝、华秀随黛玉上了马车,其他丫鬟婆子、仆从小厮将行李装车,并着贾府的人,浩浩荡荡往宁荣街去了。

黛玉略有些疲惫,上了马车就歪在云枝身上闭目休息。一路无话,不消多说。

到了荣国府门前,但见正门紧闭,只开了东西角门。

角门狭窄,马车驶入不便,周瑞家的想请黛玉换乘轿子,黛玉冷笑道:“周妈妈,让我走角门进去,也是外祖母特意吩咐的么?”

周瑞家的冷汗直流,强撑着道:“老太太虽未吩咐过,可林姑娘尚在孝期,自不能为您开正门。”

“你便是开了正门我倒敢走呢。”黛玉道,“既然周妈妈做不了主,丹桂,你让林槐大哥拿着家里的帖子进去问问,我该如何进府。”

周瑞家的见糊弄不了黛玉,更怕黛玉真叫人拿帖子找人,到时候太太也保不住她。赶紧命人打开西侧门,请黛玉的马车入内。

行至一到仪门,周瑞家的又请黛玉换了轿子,抬到一处垂花门下,周瑞家的亲自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

进了垂花门,穿过游廊,转过紫檀架子大插屏,眼前豁然开朗,入目是宽阔气派的院子,正房雕梁画栋,两边游廊假山,廊下挂着不少笼子,装着各色鸟雀,都和黛玉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正坐在台矶上说话,见黛玉等人进来,纷纷笑着迎上前,“老太太盼了半日,终于来了。”说着,争相打起帘栊,向内禀道:“林姑娘到了。”

黛玉才跨过门槛,就见贾母迎了上来,老天天鬓发如银,满脸慈爱,一把将黛玉搂入怀中,叫着“心肝肉儿”,大哭起来。

想起昔年贾母待自己的种种疼爱之处,黛玉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众人好容易劝解住了,黛玉才一一拜见了贾母、两位舅母、贾珠遗孀李纨,贾母又叫来三春姐妹,与黛玉互相厮见了。

此后又叙了些家常,都与前世无异,唯有黛玉的心境不同罢了。

王熙凤被丫鬟媳妇们簇拥着进门,见到黛玉便熟稔地拉着她的手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黛玉也只笑着应对。

说话间,二太太王夫人突然问:“方才跟你说的缎子可找着了?”

王熙凤忙道:“才刚找了半日,并没有见太太说的样式,想是太太记错了?”

王夫人却道:“找不到那样的也不打紧,随手拿出两匹给你这妹妹做衣裳也罢了。”

王熙凤恭敬应了。黛玉笑道:“多谢二舅母记挂着,黛玉感激不尽,也略备了些薄礼聊表谢意。丹桂,你去看看林槐大哥将咱们带的土仪都搬进来了么?”

王氏姑侄打机锋,贾母只做不知,听黛玉开口才嗔怪地道:“你到了外祖母家,就当回自己家了,怎的又带了礼来?是要跟外祖母生分了么?”

黛玉忙拉着贾母的袖子,撒娇道:“外祖母误会黛玉了。长辈们疼爱黛玉,黛玉也心疼各位长辈呢,况且带的都是南边常见的布匹缎子、玉石香料,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过图个新奇罢了,只求外祖母别嫌弃才是。”

黛玉一派天真灵俏,贾母早将她揽在怀里不住抚摩了。待她说完,笑道:“你便是空着两只手来,我都不嫌弃呢。谁知你竟这么懂事,倒叫我不知道如何疼你才好了。”

王熙凤道:“往日我就在老祖宗跟前排不上号,现今又来了这么个可人疼的妹妹,更是显得我愚笨呆蠢了,过几日老太太怕连我是谁都想不起了!”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个不住,贾母作势打她,“你这猴儿,我素日还不够疼你吗。只是你妹妹才来,我自然要多疼她一些。”

王熙凤连忙讨饶道:“我说错了,我见了林妹妹都喜欢得紧呢,何况是老太太?”

这时丹桂进来回禀黛玉,说土仪礼物都抬到门外了,黛玉便向贾母请示,才叫人抬进来分给众人。末了又拿出一个漆木匣子,对贾母道:“来之前父亲说,他原想亲自送我上京,当面向外祖母拜谢,但他公务繁重脱不开身,只好交代我将这两千两银票奉给府上,一则略表敬意,二则我既来外祖家长住,这些钱便权作我一年的花用。”

贾母这回是真的有些不高兴了,“我是你嫡亲的外祖母,你母亲去了,我接你来身边抚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父亲又是送土仪又是送银子,难道是觉得我们贾家还养不起你么?”

黛玉忙道:“外祖母容禀,父亲绝无此意。只因我自小脾胃就比旁人弱些,父亲担心我吃不惯京里的菜式,让我带了两个厨娘来。又想到外祖母家规矩严明,每餐的分例都是定好的,总不能因我来了,就坏了府里的规矩。”

贾母听罢默然不语。屋内其他诸人也不敢轻易开口,但各自心里却都有着不同的思量。良久,贾母方叹了口气,对王熙凤道:“也罢了,既是你林姑父的心意,你就收下罢。给你妹妹准备的院子是哪一处?再给她添置个小厨房罢。”

王熙凤听贾母让自己收银子,心里高兴,但听贾母问黛玉的院子,又在心里叫苦,打扫屋舍添置家具摆件不是小事,她早前问过王夫人,王夫人却说老太太就这么一个外孙女,定要放在跟前抚养的。王熙凤就猜测贾母欲让黛玉住在她的套间暖阁里,因此并没有提前准备院子。

但王熙凤素来机敏,笑着回道:“静荷院离老太太这里很近,院子也清幽,给林妹妹住正好,我再叫人把东边的厢房收拾一间出来,改成小厨房,倒也方便。”

贾母闻言极为满意,王熙凤又说笑了几句,抽个空子赶紧叫人去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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