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长老带来的东西说简单也简单，是落辰的遗物。
说不简单也简单，是落辰那个女人的“遗物”。
“这些东西为什么不交给我师伯他们？”
“问过，查验过后说是让老夫给你就行，由你自己决定它们的去处。”
长青喝口茶，看着这个半大娃娃一脸沉着地检查乾坤袋。心下赞叹，也难怪落阳把这小子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几日不见就已经凡人境三重了。而且就这冷静沉着的性子，做事一丝不苟，说话有条有理，这哪是一般的五岁娃娃能做到的？这要是他剑宗弟子，他恨不得送进禁地藏起来。
明游打开落辰的乾坤袋，扫上一眼后大概知道为什么这个东西要给他的，里面除了一大堆上中下三品灵石，吃的喝的用的日常杂物，便是有一座袖珍房子，还是宫殿的模样，造型像极了星辰峰的宫殿。
此外便是有一堆三十多本书籍，全是剑道相关的基础剑法剑诀，还有两本练体功法，这东西看起来只能是给他准备的。
或许宗门只收回了落辰的长岁绫，那是一件灵器，还是可成长的灵器，明游在藏书阁的《灵器录》上看到过，排行一百多。
明游收下乾坤袋，将渐变天青色的锦囊挂在腰间，这才看向长青，按理说他是不知道落辰死因的，需要问一下吗？
“小友可是想问你师父的消息？”长青长老看出了小孩儿的犹豫，便问了出来。
明游坐在主位上，实则双脚悬在凳子上没沾地，小小个子看起来很袖珍，瘦弱的身板儿偏偏气质很沉静，就算是脚不沾地地坐着，举止也可称优雅。
“能说吗？”明游问，“若是不能，长青长老就当我没问过。”
说他礼貌吧，他自称你我他；说他不礼貌吧，他才五岁，说话就已经开始有了瞻前顾后的成年人姿态。
长青一时之间颇多感概，这小子倒是和落辰那个女人互补，可惜出现得晚了些。
“老夫不清楚具体缘由，但是你师门攻打合欢教时老夫是在场的。就当时听见的三言两语推测，是你师父和那位合欢教圣子之间有过什么情情爱爱的过往，在圣子眼里，你师父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由爱转恨，便有了你师父身陨之事。不过圣子已死，合欢教被你师门打溃散之后被其他魔教势力吞并了，或许还会有卷土重来之日。”
明游认真听着，看来这位剑宗长老不清楚落辰体质特殊的事情，看起来更有可能的是，外界都不知道这件事情。
死于情杀，好吧，这个理由没有任何问题，过程虽然南辕北辙，但是结果殊途同归。
“我明白了，师父的仇已经有师伯他们报了，我不会不自量力地找麻烦的。如今对外我是紫阳峰弟子，往后或许还有再见之日，还望长青长老帮忙保密。”
“哦？”长青略显讶异，随后想到什么，“也对，你修为不高，确实需要小心。”
随后起身作别，“东西已经送到，老夫还得赶回宗门，就不耽搁了，小友后会有期。”
说完，长青长老转身离去，明游看了看不着地的双脚，无奈地喊童子道：“送客！”
童子跑进来将剑宗长老送下山。
回来后明游已经从椅子上爬下来了，正迈步走出门槛，抬眼就见回来的童子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落阳。
明游顿时脸色拉了下来，跟没看见似的，转身朝着偏殿走去，头也不回。
强压着他拜师，真是好一个练虚尊者，臭不要脸。
今天也是互相看不起的一天。
明游回了殿中，反手关上门，视线里撞进一抹明黄，明游怔住了。
银杏——黄了？
哦，他想起来了，为什么总会觉得落辰眼熟了，这不是……桥上熬汤的孟婆子吗？当然了，落辰跟孟霜本人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孟霜此人本就是鸿蒙初开后的天界第一批神官，那个时候的神官们还是各司其职，在其位谋其政的，至于现在？不提也罢。
孟霜当时还是天界一个散官，经常三界之间往返，见多了世人放不下恩怨情仇，死后不肯投胎，给地府平添工作量，于是来到奈何桥的忘川河边，在奈何桥头立起一口大锅，将世人放不下的思绪炼化成汤给阴魂灌……呃……喝下！
亡灵忘却了生前情仇爱恨，卸下了包袱，自然而然进入了下一个轮回。①
地府天道将孟霜划归鬼神册，成了地府十大阴帅之一。据说孟霜成神之日，奈何桥头多出一座醧忘台，连她的锅都变得金光灿灿，但是也听说刚成神那段时间孟婆脾气变得极其暴躁，整日在桥头对着天道咒骂？
现在逢年过节也在保持这个良好的传统？
反正现在的孟霜在一众鬼神当中看起来正常多了，不过是给她的大锅加了法诀可以自动熬汤、分汤了。
落辰那一身妖娆妩媚的姿态，就像极了孟霜的本体模样。
顺带一提，臭美的孟婆子的神相是一个憨态可掬糟老婆子的形象。
可能这就是天道逢年过节被孟霜问候的原因？
院中银杏不过一早上没见，现在已经变得一片金黄了。
明游收起脑子里多余的思绪，灵气在掌心聚出一把扫帚，从墙角开始，一点点慢条斯理地开始清扫院子里的叶子。
他偶尔也需要做点事情静一下心，梳理一下思绪。
对于天道这个情劫、对于往后他的修行、对于争分夺秒又稳定地提升修为……
院子不小，叶子不少，等到他全部扫到角落树下后，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明游杵着扫把抬头看向眼前高大的树木，身后无声无息地迈进一抹雪白的衣角，明游没有回头，这人早来了，不过是收敛了气息罢了。
盯着树枝上一片叶子看着，从记忆力挖出它绿色的模样，然后直到看见它从枝头坠落。
明游伸手接住落下的叶子，看了许久，记下了叶子上所有脉络，闭上眼的一瞬间，身上的气息突然变得深奥起来。
扫帚散去，堆积在一处的银杏叶子部分被灵气引动，飞起来环绕着小少年转了两圈后，多余的飞回树下，而少年掌心，多出一把由金黄的银杏叶子聚集起来的剑。
剑尖上挑，因风而动，随风而行，人随剑走、心随意动、剑随风行。
压、划、刺、砍……一举一动随性洒脱，一招一式有风的随意、叶的随和，半睁半合的双眼空无一物，大开大合的动作令人看起来好似随时会乘风而去。人如时空过客，时空如剑尖流转而过的清风，相得益彰，相辅相成。这一刻还在眼前，两步迈出已经出现在墙角，抬手间两个起跃又重新回到树下。
但是当真如乘风，院子里只剩下长剑破空声和衣袂声，不见足尖踏地声、不闻呼吸声，连心跳都与落叶声重合。
等明游收剑时，人已经重新站到了树下，席地而坐，无神的双眼慢慢闭上，手心的“剑”随着他掌心一张，再次散落成一地金黄的银杏，却已是——齑粉。
此剑，逍遥。
落阳看着那个在树下已然陷入顿悟中的少年，眉心不展。
整个清明宗，上至禁地老祖、下至新入门的弟子，只有落辰是唯一的逍遥道。可如今偏偏她的弟子在她死去后领悟的第一剑就是逍遥剑……
他们教不了他！
逍遥道因其“逍遥”二字，比无情道的剑修更难寻，往往逍遥道的修士刚刚领悟逍遥二字，便已不见了人影，直到合道或是飞升，才会有人知晓他的所在。
而现在世间唯一知晓的逍遥道修士，只有落辰。
可他小师妹已经……
落阳看着那个小小一团的小子，眉心有些愁绪。
这小子……当真是天生的逍遥道苗子啊……可他要怎么教他？他自小便是无情道剑修，可以教他剑，但是教不了他的道。没有合适的引导人，万一从逍遥道拐到绝情道上去了就完了，逍遥道与绝情道看似南辕北辙，实则一个不小心就走岔路了，
他对不起他师妹。
这小子可是他师妹唯一的徒弟。
落阳走到一旁的台阶上坐下来，掌心一翻，显出一枚玉符来，上面破碎的落辰二字，已经再也不会亮起了。师妹遇难前曾留下遗言，将明游交给他护着，不到他能自保的时候，不得对外暴露他星辰峰真传的身份，以免遭到她仇家的针对、暗杀。
没有提前告诉和询问，直接在新弟子入门仪式上强行压着这小子拜师，不得不说，他就是故意的，想压一压这小子的气焰。但是凡人境的小孩儿在练虚境露出的一丝威压下能站稳，还能“反击”，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他们可能还是低估了他的天赋。
而对上小子那一句“师尊”和看过来的泛红的眼，落阳一把年纪也不免有些心虚，这事儿做得不君子，甚至有些小人，但是他刚刚经历了给师妹收尸的场面，难免有些做事不妥，明游只是倒霉，恰好撞上了他气不顺的时候。
但是也由此可见，他跟这位师侄果真是有些八字不合在的，明游有些克他，他怕不是也克明游。
但是如今木已成舟，对外，明游已经成为了他紫阳峰的第二个真传弟子，当时没能拦住落辰，导致落辰一去不回，他甚至对这小孩儿有些愧疚，要是他当时拦住了落辰……
明游从修行中停下来，起身回头看见的就是落阳对着一块玉符发呆的场景。
论容貌，整个清明宗，没一个比得上他便宜师父的，其二便是掌刑律的三师伯落霜，一张如霜赛雪的冷脸。
落阳顶多排第三，但是一张清清冷冷的脸此时一副落寞的脸色，明游……看他不爽，他还记得那场乌龙一样的收徒大会，他是怎么被眼前的人压着弯了腰的。
狗东西。
双指并拢，身后银杏叶子凌空飞了起来，随着明游掐诀甩出，叶子呈疾风暴雨的气势冲着落阳射去。
抬手一道屏障竖起，落阳有些眉头抽搐地看过来，对上明游愠怒的眼神，心下有些无奈，这小子还真是……这么讨厌他啊。
但是他也不太看得惯这小子装大人的样子，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撒娇任性乱来卖乖才是小孩子，要那么成熟稳重做什么？
于是落阳手一甩，停滞在身前的叶子原路返回，对着明游兜头罩去。
明游双手结出残影，一道两仪屏障出现在身前挡住了砸回来的叶子。
不过下一刻，屏障出现裂纹。
明游掌心合十，一道雷霆出现在指尖，明游低声喝道：“疾！”
话音落下，那道雷霆飞射而出，悄无声息地穿过落叶。叶子挡住了视线，明游看不见结果了，屏障无声碎裂，叶子擦着他的身体落到后面的树根处。
肩头和脸颊出现一抹刺痛，明游抬手拭到脸上一抹血痕，侧头看向肩头，倒是看到了一道残破的衣角，血迹逐渐浸湿了衣袍。
不远处“轰！”的一声，明游透过落下的叶子，看见了某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呲着牙甩手，看来是被劈到手了，活该！
明游没有留手，下手就是全力，反正一个练虚境怎么想都不可能死在一个凡人境手上；落阳压了修为，没用全力，但是也没有留手，对于这个偷袭他的小家伙还是抱着教训他的想法的。
于是在宗主落云赶来时，看到的就是各种法术飞来飞去布满了整个偏殿，而斗法过程中还在互相嘴上“问候”对方脑子和修为的两个人。
落云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儿，顺便给“云霞霜月”的老四落月去了信，让他赶过来给明游和老六治伤。
院中还残留着不少法术痕迹，落云能感觉到双方都使出了什么法术，越看越觉得有趣，六师弟自入门便是天才一列，脱胎境就成了宗门里一霸，现在上了年纪总算是遇到能治他的了。
好事啊。
四长老落月和三长老落霜一起赶到，合力分开了两人。看在两人没有对建筑造成太大伤害，也没有引起大范围的骚乱，三长老落霜没有说什么，只是看向落阳的眼神也多了一抹思量，这种眼神落在落阳眼里就是在看他热闹了。
落阳有苦难言，瞪了一眼旁边正在止血治伤的明游。
明游注意到这个眼神，冷笑一声，道：“一个喜怒形于色的剑修，行事鲁莽，说话没分寸，你凭什么当我师父？”
落月治疗的手一抖，堪堪稳住了手，竖着耳朵听起来。
落云和落霜对视一眼，有道理，说得真对。
落阳气笑了。
“凭我最强！”
明游笑了，小孩子字正腔圆的声腔声声清脆，“实力是你骄横的资本，可这资本来源于天生天予的天赋。时至今日，我没看出来你身上有哪一点是值得我学习的。”说完，顿了下，明游又道：“我师父是逍遥道，我要走的也是逍遥道，可你是个无情道的修士，你拿什么教我？难道要我改换道统走你的无情剑道吗？可你自己连什么是无情道都没走清楚，你又拿什么教我无情道？”
话音落，落云突然疾喝一声：
“师弟！凝神！”
众目睽睽之下，落阳在台阶下席地而坐，周身气息混乱。
落月收了手，和两个师兄一起奔到落阳身边，呈三角之势将落阳按在中间，各自掐诀替落阳梳理灵气，压制住他暴走的灵气。
三个师兄面色严肃，唯有一旁的明游见这情形心里不由自主地再次啐了一口：没用的东西。
他甚至想嗑瓜子。
没瓜子不要紧，他还能接着说：
“堂堂无情道剑修，自己的道法都不坚定，时至今日居然还能因为旁人三言两语乱了心绪，有了走火入魔之兆，枉为修士。你还是先搞清楚自己的道法再来……唔唔……唔……嗯？”
明游脚步一移，歪着头看见了落阳调息途中掐诀的动作，居然禁他言？没用的东西！
明游抱着手，偏过头，不说就不说。
落云/落霜/落月：可算闭嘴了……
但是落云看了一眼一旁神色如常的明游，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这两人莫不是当真八字不合？死小子一句话险些动摇落阳的道心，把他两个凑一块儿，真的没问题吗？
落霜脸上已经结了霜了，就今日这一遭他算是看懂了，未来他怕不是要走上给这对冤家收拾烂摊子的路？现在是明游修为不高，等他修为高起来了，这两人要是再一言不合打起来……
落月脸色是最难看的一个，比落阳还难看，他的药田估摸着是要不够用了，再垦两块出来？他六师弟什么时候这么柔弱了？！他真的是个丹修不是医修！
半个多时辰后，三个人满头大汗地收手，各自打坐调息了一番，然后把视线转向一旁看戏已久的明游身上。
落云看了一眼后解开了明游的禁言，“小子，今日这话师伯只跟你说一次，你可记好了。”
明游眨眨眼，看过去。
“莫要插手他人道法之中，与人与己，弊大于利。”
明游从乾坤袋里取出一颗桃子，啃了一口，嚼碎咽下去才道：“哦。”
落云看着这个个子才及他腰际的小萝卜头，内心一阵无力，五岁的孩子，跟他说了能记住吗？
落霜看着明游，又看了一眼他手上两只手才能抓住的桃子，眼皮一跳，“他几岁？”
落云知道对方在问什么，低下头。
“五岁。”
落霜沉默了。
这就是想追责都追不了，五岁？五岁！上一个最快迈入凡人境三重的是落阳，可是当时落阳十二岁！这小子直接折半。
年龄折半，修为没折半。
落霜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这别又是个混世魔王？
落阳睁眼时，三个师兄都在用极其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落阳：？
“师弟。”
宗主落云拍了拍落阳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明游就交给你了，毕竟对外他是你的弟子，一会儿看他自己想法要不要跟你去紫阳峰，孩子还小，你……多担待。”
落阳一把抓住落云收回的手，歪着头狞笑，“大师兄，我就不是孩子了吗？”
落云温和地笑笑，但是抓着落阳的手，一根一根地掰开对方手指，道：“师弟，一千多岁的人了，你该长大了。”
说完，扯开了落阳的手，落云朝着落阳鼓励（？）地笑笑，带着另外两个师弟衣袂飘飘地远去了。
落阳看了看自己的手，偏过头看向明游，收到对方一个白眼，看着明游转身走进大殿关上了殿门，落阳抬手按住心口，感觉迟早会被对方气到走火入魔是怎么回事？
直觉不太妙……
“砰砰”两声，门被敲响。
“明游，要不要跟我去紫阳峰？”
“不去，慢走。”
“……”
①这种说法最早出现在春秋时期的道家典籍里，颇有传统思想中“人死如云散”、“一死百了”、“莫记已死之人恩怨”之类的意味。
第9章 紫阳峰第二真传明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