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路上没什么行人,炭火烧得通红。
刚下的丸子熟了,它浮上来,冒出半个,热汤滚滚,筷子来往。
老板说他酿了酒,褚裟随口夸了句,说要买来尝尝,这惹得老板开怀大笑,非要把酒送给他喝。
“你别小瞧自家酿的酒,后劲大,人有三碗不过岗,我有一杯不开车。”
“我们尝尝味,剩下的拿回去再品味。”褚裟拿了个热酒器,里面倒了热水,再把酒壶放进去。
奚嗣音觉得有趣,他上学的时候经常用暖壶盖热牛奶,天冷了,喝凉的闹肚子。
“你以前喝过吗?”
褚裟在网吧结账的时候问过老板,对方说奚嗣音是附近卫校的学生,既然成年了,那他请奚嗣音喝酒也没事。
“喝过。”奚嗣音眼睛亮晶晶的,他看着褚裟给自己倒酒,闭着眼睛就一口干了,“还可以,不是很辣。”
“自己酿的嘛。”褚裟跟着也喝了口,“确实不错,我经常过来,所以跟老板很熟,你以后来吃饭可以记我账上。”
“为什么?”
“就当我是有钱没地花。”
“我才不呢。”
“你多大了还叛逆?二十?”褚裟估计卫校的学生差不多这么大,“有的小孩以前很老实,但等长大了会有晚来的叛逆期。”
“晚来的叛逆期?”
“家里管得很严,从小被爸妈要求做这件事做那件事,自己没做过什么决定,没有过自由,等到离家远了,天高皇帝远,他就有条件叛逆了。”褚裟在网吧时喝的饮料就是鸡尾酒,他打了多久游戏,就喝了多久,因为微醺,才没能分辨出网吧老板对自己撒谎。
“你觉得我是这样的?”其实奚嗣音在褚裟面前很紧张很局促,他没有经历过现在这种情况。
“我说自己吧,在父母面前越乖,一旦离开他们的视线,玩得就越野,因为他们自己都做不到那些对我的要求,还跟我说一堆冠冕堂皇的话。”
“原来你是这样,所以看别人才是这样。”
“嗯,我说的本来就是自己啊,你以为我在暗示你什么?”褚裟凑在奚嗣音面前笑,他歪头欣赏对方的脸,“今天本来很无聊,但你让我眼前一亮。”
“我感觉到了。”
“厌恶无聊又枯燥的生活吗?”
“啊?有一点点。”
奚嗣音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点点,“其实非常讨厌,尤其是老师,他有口臭,而且还辱骂我们。”
“私奔吧。”
“什么?”
“不顾阻拦,和爱人一块逃跑。”褚裟踉跄着起身,他支撑桌子,俯视奚嗣音,“我暂且充当你的爱人,拿上你的东西,出发。”
“你这么爱折腾,怎么不跟你那些朋友一起啊?”
“再说一遍,他们不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可以是。”褚裟推着奚嗣音走,“因为他们丑的让我没耐心,蠢的让我头痛。”
奚嗣音想说喝酒了开车不好,但褚裟已经发动车子了,他也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
“给,地图,看看想去哪儿。”
“哦。”奚嗣音接过地图,他看了一会儿没看明白。
“拿反了。”
“对不起。”
“不要道歉,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没有人指责你,如果有,我就开车创死他。”
“那是犯法的。”
褚裟笑得掉眼泪,他觉得奚嗣音呆的非常可爱,“今天是我的幸运日,所以我要满足你的三个愿望。”
“这之间有关联吗?”
“当然,你是让我觉得自己超级幸运的那个人啊!”
“你不觉得有点……”
“有点什么?”
他们今天才刚认识,虽然比肩坐着打了一下午游戏,但仍然没有很熟悉,“管他呢,我想打电话,奚嗣音鼓鼓嘴巴,“你能借给我手机吗?”
“当然。”褚裟掏出手机递给奚嗣音,他吹着口哨寻找零食,只找出两根棒棒糖,“请帮我拆开,谢谢。”
奚嗣音拨通了电话,他拆开一根棒棒糖塞进嘴里,又拆开第二根送到褚裟嘴边,花费了挺长时间,甜味充斥整个口腔时,电话才接通,“喂。”
车被停在路边,褚裟下去回避奚嗣音和别人的对话,他跑到路边买烤地瓜。
老大爷跟褚裟说话,他笑呵呵地回答,等到奚嗣音打完电话后,这才拎着一兜烤地瓜回到车上,“拿着暖手。”
“你妈的电话。”
褚裟笑容一收,他冷着脸挂了电话,但是手机那头不依不饶,铃声又响了起来,烦得他直接把手机丢出窗户外。
其实奚嗣音看不懂褚裟的绝大部分操作,他想去捡手机,但车绝尘而去,没给他反应的时间。
后来他才知道,褚裟的母亲有个好—赌成性的亲弟弟,对方把家里赔个精光,还欠下高额赌——债,从小到大没少让姐姐给自己收拾烂摊子,而褚裟也因此缺少来自母亲的关爱。
甚至于褚裟母亲几次三番地带着年幼的儿子去赌—博的黑—作坊寻找弟弟,她带不回弟弟,就留在那里照顾他。
“姐,你把儿子借我两天呗,他给我抓的牌把把都赢。”
“不行,要是让你姐夫知道了,他肯定不会让我再贴补你。”
“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吗?”刘天赐满不在乎道,他见姐姐犹豫,就知道对方可能答应自己,于是使劲耍赖皮,最后果然抱走了外甥。
离奇的是,刘盼楠在这种情况下还一步步成为了高级教师,也许是为了给弟弟填赌—债的窟窿,她比其他老师更有前进的迫切性。
在男友母亲的葬礼上,奚嗣音回忆了很多往事,他看不到褚裟脸上的神色,但他猜测一定很复杂。
“她死了,活该。”
褚裟这话不是真心的,奚嗣音知道他心里一定很难受。
“没有意义,她为那个赌—鬼付出一切,包括性命,但你知道她弟弟现在在哪里吗?”
尽管今天来吊唁的人很多,有当地的名流绅士,有教育局的工作人员,有已经毕业很多年的学生,有还在学校的小孩,有刘盼楠的同事……但他们脸上再怎么悲切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刘盼楠是自杀的,她是因为收取家长高—额礼物被人举报,并且在网络上遭受抨击后想不开自杀的。
“就是装,你也得给我掉眼泪。”褚父在儿子身边低声训斥,他又一次重申要求,“别丢脸。”
不等褚裟说什么,又传来一句严厉的话。
“让他走,我们家书香门第,怎么能出同—性恋?”
“在咱家的笑话里,他绝对是清流。”
奚嗣音没忍住笑了,他立刻想到这是长辈的葬礼,愧疚地看了一眼棺木。
“人死了什么也不知,你站在棺材上蹦迪也没事。”褚裟安慰地拍拍奚嗣音的肩膀,他早年就很荒唐,因为他觉得再怎么乱来都不可能超过爸妈。
看着褚父被褚裟气得不轻,奚嗣音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对方第一次为了自己顶撞长辈的场景。
仓促的私奔最终以失败告终,奚嗣音的父母也因此知道了儿子不喜欢学习,也不喜欢异性,他们在送孩子进重高前就先把他送去过戒网—瘾的机构。
没想到奚嗣音不仅没把网—瘾戒了,还多了新病——同—性恋。
在教训儿子前,奚父找自家比较有能耐的亲戚,送了很多礼才请到校长吃饭。
“待会儿一定要诚恳地跟你们校长道歉,知道吗?”
“嗯。”奚嗣音又回到木偶状态,他没什么表情,整个人也是黯淡的。
“你们来得真早。”儒雅英俊的校长一进门就带着笑容,他身后跟着妻子,和一个相貌与他有些相似的青年。
青年戴着口罩和鸭舌帽,他一个招呼都不打就找地方坐下了,全程眼睛盯着手里的游戏机。
“这孩子太没礼貌了。”刘盼楠尴尬地解释儿子很内向,容易害羞,经常见到陌生人就躲进房间里面。
“把你那东西小点声。”校长似乎想证明点什么,没成功,他要发怒。
奚父立刻解围,并请校长点菜,校长推辞一番才点菜,他又添了几个硬菜。
“别点酒,不要,有规定。”
褚裟翻了个白眼,真要清正廉洁,就不应该答应来吃饭,估计这次又收了不少钱,他爸就没吃过普通的饭菜,可能吃过食堂阿姨给留的,可能也吃过宿管阿姨包的饺子,可能还吃过医务室女医生开的钙片……
“你们家孩子学习挺好的,平时在学校也不调皮。”褚校长酝酿着措辞,他得自然而然地过渡到重点上,对方请吃饭的家长真不上道,“进一班没问题。”
“还不站起来谢谢校长。”
奚嗣音站起来,规规矩矩地感谢校长,他始终不觉得自己是学习的料,学得极其辛苦也才勉强在普通班考个第八名,结果爸爸明知道他不行,还非要花大价钱请校长吃饭,要他进重点班。
“听说你儿子会建模。”
“他以前喜欢玩游戏,现在改了,好像是研究过……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快点保证以后不弄那些玩意儿了。”
“不用改,这个好啊,大学生还有数学建模大赛呢,别丢了这门特长。”褚校长让妻子把笔记本拿出来,“我看看他的水平。”
奚父见校长来真的,于是催促儿子给大家建模一下,他不懂这些,但见儿子盯着笔记本不动作,气得他拍儿子的背,“快点啊!”
不知道怎么回事,奚嗣音每次被其他人盯着的时候,他就无法动弹,脑子也无法正常思考了。
“你怎么这么没用?”
“表演才艺吗?我先来一个吧。”褚裟终于放下了游戏机,他对着奚嗣音眨眨眼,起身并拿起自己刚才坐着的椅子。
奚父自然捧场,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儿子。褚校长凭经验察觉到了不好,但他还是没能及时阻止,就见儿子开始了。
包间很宽敞,褚裟把椅子往空地一放,他坐下就跳起了舞,如果这不是在长辈面前,而是在酒吧的话,应该能有人欣赏,毕竟很是性——感大胆。
褚校长再也维持不住儒雅随和的笑容,他指责妻子,“你整天都在干什么?”
“怪我?难道你就管得住他吗?”
“别为了这事儿吵架,我看孩子跳得……还挺好的。”奚父欣赏不了褚裟的舞蹈,但当务之急是解决校长丢脸丢大了的尴尬局面。
“你是当妈的,不好好教育孩子,还能做好什么?”
“难道你不是他爸吗?他成绩好的时候,你就出来揽功劳;他干些混账事的时候,就是我没教育好了。”
奚嗣音震惊地看着褚裟,对方的脸上满是坦然,他不理解,怎么会毫无负担?
“好巧啊。”褚裟露出一个笑容,他上次听到奚嗣音心虚地承认自己才十六吓得直接跑了,一直没敢去网吧,在家里打游戏没什么意思,还被爸爸教训,要他出来交际。
刚开始没注意到,后来听见奚嗣音说话,他一下就听出来了,任谁也不可能忘记差点让自己吃牢饭的人。
“我们走吧。”
十六岁的奚嗣音犹豫着点头,二十二岁的奚嗣音还是犹豫着点头。
“不问我去哪里?”
“随你。”
二十四岁的褚裟眯眯眼睛,他捏着奚嗣音嫩嫩的脸蛋,无法将对方视为男人了,“勇敢点,说出来。”
“这次和以前不一样,阿姨去世了,我得留下来帮忙。”
“随你。”
可惜三十岁的褚裟没有之前年轻,也失去了那时的意气风发,他在迷雾笼罩的树林里渐行渐远,独自一人远离了焚烧母亲的火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