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晚夜

始终看不清的模糊影子在江念与身侧绕圈,时远时近。

有时细碎足音会于耳畔一刹而过,他挥剑以对,却因追随那人的身影而在晚风中晕头转向。

那人又忽地闪过,已有些恼火的江念与便毫不手软地持剑朝那人挥去。

然而太快了,两柄长剑如何都不能相交,那人待江念与来得轻蔑,一挑一引,说是试他,倒不如说是探囊取物,因而指顾从容,以防代攻。

林间迷雾愈发地浓,灰林鸮凄凄叫声森森入耳,连晚风卷过残叶的沙沙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江念与忍无可忍,缘芜长剑入土一翻便掀起满地枯枝尘土泼向那人,那疾不见影之人似乎一刹乱了脚步,缓急不定。

江念与本轻舒口气,谁知银光乍起,还来不及躲闪,长剑便冲着脸庞刺来,霎时间,他面上便溅出血花。

来人将沾了血的剑抵住江念与脖颈,嗓音低沉冷冽:“这雾是你弄的?”

“不是。”江念与面色不改,虽抬眼瞧那戴半遮面面具之人,却是神情淡漠,并不想知他名姓。

那人也蹙眉瞧他,许是觉得那玉面公子些许眼熟,竟一刹分神。

江念与抓住时机猛一提剑,如若风驰云走,只听“唰啦”轻响,面具应声而落。

浓雾微淡,长剑反照之光映于那男子周遭。江念与单一眼瞧去便知他身量颀长挺拔,一袭鹰背玄衣如晚雁逢山,金丝藏纹,毫无皱褶,纤尘不染。

再观其貌,眉目凌厉,双瞳色浅,分明淡漠冷冽,却隐若雪虐风饕,傲气喷薄。他俯视来人,如若睥睨一切,万物未尝入眼。

这刻薄寡思的姿态,江念与这一辈子便也只见过谢家那傲慢的嫡长子谢尘吾有。

“谢公子……武艺见长。”江念与用手背轻擦顺着脸下淌的血,语声淡淡,也听不出是不是怒了。

“江公子承让。”谢尘吾依旧微扬下巴俯视江念与,语声冷淡疏离。

谢尘吾并非会说客套话之人,他所言也非谦词。三年前,在剑术上被谢尘吾压了一头的江念在术法试炼上一骑绝尘,直逼得谢尘吾甘作手下败将。

谢尘吾少言,江念与亦倦于周旋,静默中四目相对,却都噤声无言。

“尘吾!”只听得严卿序远远地叫唤。

谢尘吾于是放下手中长剑,自怀中取出个白帕子拭起剑上血。

顾於眠一瞧见那冷若冰霜之人,就是他再“不认脸”,也能脱口而出——“谢尘吾”。

一笑千金,傲骨天成。

坊间多道,谢家嫡长子单杵那便若青山松柏,眼底深深寒意足以叫人色变,遑论其快剑伤人,是个杀人不见血的怪物。

“别伤了和气呀……念与,来,我给你擦擦血吧?”顾於眠见两人剑拔弩张,无奈笑笑,便要过去。

谁知谢尘吾偏身拦住顾於眠,冷漠道:“不必麻烦顾公子。”

言罢他又取出块白帕,便要伸手替江念与拭去面上血,只是眼见其间纹路讲究,分明藏着谢家家纹。

江念与单微微仰首,眸中冷漠,也不闪躲,只当那是必然要做的。

“我下手不知轻重,还请江公子担待着点。”

不等江念与点头,谢尘吾便将帕子“轻轻”拭上了江念与之面,伤口不大,只是血痕擦去后免不得有血珠往外渗,那谢家公子于是又使了劲去摁。

果真是“不知轻重”,江念与有些生疼得蹙起眉,怒意聚在眉心,拧作一团。

“谢公子,这帕子……是谢家亲制吧?”顾於眠虽是笑着,却免不得些许拘谨不安。

十五宗族皆同贵,家纹刻印之所亦不可僭越,遑论那料子也尽是些极珍极贵之物。

“无妨。”谢尘吾瞥了眼手中带血的帕,依旧淡漠。

“……”

只见他微微蹙了蹙眉,那帕子旋即被抛至半空。

倏忽间,那帕子便燃起火光,余烬生烟,谢尘吾还稍稍躲闪,避开了那半空落下的尘灰。

“……”

“尘吾……”严卿序开口却没再说下去,只徒然叹了口气,他知谢尘吾素来喜净,但此举决然不妥,他于是将目光移至江念与身上,“江公子,对不住。”

江念与并不计较,只摆了摆手:“方才我隐约听见这林中有异响,怕是恶鬼叫唤,还是尽快寻出路离开好些。”

他绝口不提方才同谢尘吾如何相遇并发生交打,一心想着办正事要紧。

三人方才皆未曾听见邪祟鬼叫,一时不解其言,然而不过刹那间,一阵阴郁低哑之声果然穿透沙沙叶动声而来。

那声像极了怨灵讨命,哀怨悲戚,幽幽入耳只若白蚁啮心。

“不是亡魂鬼叫,是曲声。”顾於眠细细听来,面上却依旧从容,波澜不惊。

“什么曲,如此阴邪刺耳……”谢尘吾蹙起眉,向来听惯《阳春白雪》与《汉宫秋月》的公子怎可能听得进这般惹人嫌的曲。

“《墨家怨曲》,十六年前墨家兵败,骨横朔野,不知何人在疆场哼起这曲,后来民间都传这是墨家亡魂在讨命喊冤。”

见三人都一副半信半疑模样,顾於眠耸肩笑道:“顾家隐卫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至’,每夜我难眠时尽听他们讲些奇闻异事,这曲我就常听!”

“……”

“你听完还睡得着?”

“谢公子有所不知,这人啊,终归是要自险中求富贵的!那阴邪玩意吓不到我,我听得倦了,反倒好入眠,此番还要谢过我家隐卫呢。”

谁料一语罢,谢尘吾突地冷笑一声:“早有耳闻,你顾家隐卫无所不能,恐怕十五族不少事都被帘窥壁听去了吧?顾家当真仗义,不愧以“仁德”闻名,口蜜腹剑、袖里藏刀的把戏玩着可还算尽兴?”

“倒也不至于。”顾於眠知他性子,也不恼,只卖了个笑脸。

“暂且不提你顾家,这墨家死人十六年前就该魂飞魄散,今朝怎能再出现?十五族办事果然稳妥,废物似的……”

顾於眠本已心认谢尘吾是个不因人热的主,骂谁都不奇怪,只是他还是第一次知道他的怒火能烧上自家房梁。

“谢公子好教养,真孝顺,对祖辈都能出言不逊。”江念与冷笑一声,轻蔑地瞥了谢尘吾一眼,“为幼不敬。”

江念与一向不满谢尘吾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十五族明争暗斗本就是不争的事实,哪个宗族都非善茬,暗地里互相使的绊子更不在少数。他也不仔细忖量忖量他谢家是如何把亲兵安插入各家府邸的,究竟何来的底气大谈仁义道德?

何况所谓“盛世太平”不也是在这十五族相互牵制下保全的吗?

如今这谢尘吾假模假样地扮着善人,不是个尚未理清十五族关系的愣头青,便是个空说行侠仗义话,而无付诸行动胆的眼高手低者。

“哦?祖辈犯错不叫错了么?不过岁数长了些就能为所欲为了么?”谢尘吾仗着比江念与高了一截,又以那副睥睨姿态去瞧江念与,“看来江公子日后也要倚老卖老、为老不尊?”

“哎呦,你们两个都消消气,这墨家亡魂能再现身必然同十五族脱不了干系,但还得先再观望观望嘛……”顾於眠忙过去把二人隔开,只觉空气中弥漫的火药都要炸开了。

“重点不在十五族为何没除净墨家亡魂,而在于这罪大恶极的墨家喊冤,六月都得飞雪了吧?”

十六年前,墨家一统江山的梦打碎了盛世安康的明镜。

碎了一地的破镜映照出的是七八座城的屋破楼倾,是万户千家熄烛灭灯,是无辜者的鲜血染红山河大地。

“给他们几百条命都还不清这血债……”顾於眠说着不觉拧紧眉。

严卿序方才便没太在意几人的争执,只小心留意着隐隐传来的声响,待听清后,他忙向他们微抬右手示意屏息噤声。

“哐当——哐当——”

只听得沉沉脚步叩击地面发出的闷声传来,兵器碰撞的尖利声又叮叮锵锵撞入耳中,只若缕幽魂顺着人肩抚至面。

连口气都没容四人喘,瘆人的哭喊霎时间伴着尖叫刺破胸膛,窒息之感终于扼住几人的咽喉。

“墨氏无罪……墨氏无罪……”阴森可怖的叫喊声怨气冲天,却隐约带着些可悲至极的凄惨。

那声像是囚徒跪在地上苦苦喊冤,也似扯着人的头发叫他看六月飞雪。

顾於眠深深吸了口气,又屏息直视,生怕错过些什么。

只见一队精兵模样的人排成两长列,从团团黑雾中显出身影,沾了斑驳血色的盔甲上满是锈迹,叮叮铛铛的响声愈来愈近。

队中人皆面色惨白,无数双浑浊的眸子似枯死的干树,装在眼眶里,像是下一秒便要掉出去,憔悴黯然。

领头之人倒模样端正俊秀,一身银盔,无由生了些威严,虽也面白似纸,却好像有丝缕生气,约是二十三四的年纪。

“墨邹……”严卿序顿了顿,轻声念了个名字。

顾於眠霎时色变,他难抑地攥紧拳,额间青筋因他使力而微微暴起。

严卿序没有多问,只轻轻将手搭在顾於眠肩上,对他摇了摇头,又轻声道:“他怕是阵眼,万不可冲动行事。”

“我明白的。”顾於眠点点头,目光始终不离墨邹,他怎会不知墨邹有多难对付?

墨邹其人,过去是墨家的副将,当初年纪尚轻便已名声大噪的第二将军。得亏他还以“忠义正气”为名,谁承想最后也就留下那该死的“忠义”两字了。

十六年前墨门之变,他听从墨家指令,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活恶鬼,不仅亲手杀了顾於眠的两个亲叔伯,重创顾家军队,还借同萧家的交情,领骑兵大摇大摆入了萧家地盘。

那年萧家即将接任的家主萧炆同他夫人就因此死在墨邹手上,可怜了他们年仅五岁的儿子萧暮然苦等几年,等来的竟是父母寒透的尸骨与三年的披麻戴孝。

只见墨邹无光的双目扫视周遭,丝丝寒意随即渗入众人骨髓。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既阴魂不散,为的必然不是墨家之事,恐怕以我辈之力还收不了他……”顾於眠沉思片刻才谨慎道。

严卿序听出他话中有话,于是问:“顾公子可有头绪?”

“不是十拿九稳,却也**不离十吧……现任萧家家主萧榆应知此局如何解,新仇旧怨怎么都得好好算算才是。”顾於眠言罢便垂下头去,在心底暗自盘算着什么。

萧榆其人还算温良,自二十三岁那年兄长去世被迫接下家主之位起便断了俗欲,他一手将兄长之子萧暮然抚养长大,至今仍是个无妻无子的青蝇吊客。

只是说来可笑,这墨邹曾为萧榆挚友,两人总角之交至及冠之宴,高山流水,引作知音。

但这孽缘从十六年起便注定成为萧榆这辈子挥之不去的梦魇。

当年墨家能顺利攻入萧家的城,便是萧榆在他大哥面前为友求情的“功劳”。传言萧榆跪地苦苦哀求萧炆信他一回,停战洽谈,萧炆才终于点头。

怎知一纸合约成了萧家主的命契,只短短几个时辰,放下剑的萧家兵便成了刀下鬼。

背信弃义的墨家兵发动奇袭,那领头的墨邹一身银盔,神圣得若天兵神将,谁曾想却当着萧榆的面一剑砍下了他大哥大嫂的脑袋。

他俩的头颅就那样骨碌碌地掉在战场的飞尘里,若非萧瑜疯犬般死命护着,他俩的尸身都要被马蹄踏碎在黄土中。

风声猎猎,萧家战旗被墨氏骑兵踏入泥地,萧家人血聚而成河。

此外,那自小同萧家相亲的墨邹借着萧榆告诉他的密道,从内部踹开了萧家樢城的大门,墨家骑兵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便入了城。

那日满城哀嚎连天,若非援兵来得及时,萧地还会有无数个樢城……

这让萧榆如何不恨?

当持续了三年的“墨门之乱”终于在瓢泼大雨中结束之时,披盔戴甲的萧榆将长剑狠狠扎入墨家兵的尸堆中,仰天痛哭。

他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便是信了墨邹,说这辈子最遗憾的便是没能亲手杀了墨邹。

他的轻信害死了长兄,更令尚且年幼的萧暮然丧了考妣。

“顾公子……”

当顾於眠在严卿序突如其来地轻撞下回过神时,那群阴兵已摆开阵法了。

那法阵周遭散出的盈盈血光映照他们惨白的脸庞,那凸出的眼珠这会真掉了几个出来,看得几人都蹙起眉头。

紧接着,法阵中央凹陷下去,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无数亡魂模样的尸鬼从地底爬出,愈来愈多,愈来愈密,如同无数爬虫从晦暗无光的穴中涌出,到最后结束时已洋洋洒洒百余人。

“这唤魂的禁术怎么还能存于现世!?”顾於眠不解,上一次擅用的还是柳家一个不要命的旁系,终是被千刀万剐,不得超生。

唤魂禁术有强弱之分,起初有人觊觎这术法,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留个念想。

只不过后来却有人一心想着借此法驱使百万亡魂为其所用,灭门灭派,无恶不作,因而此法才被各门派世族所深恶痛绝,也就理所当然地被列入禁术名列。

“顾公子有所不知,记载了唤魂之术的古籍多且分散,恐怕想要其真正断绝难如登天。”严卿序叹了口气,“更有甚者一心琢磨那起死回生之道。”

“起死回生?”顾於眠愕然,连顾家隐卫都从未同曾向他提及如此邪门的说法。

“是,传闻沈家世族有助人起死回生之法。坊间多传十年前曾有一人身患绝症,奄奄一息,却幸得沈家帮助而寻得生机,也因此百权常有传言称沈家是借那唤魂禁术来助人回光返照,只是沈家压根就没承认过这事。”

严卿序无奈摇了摇头才继续道:“这本已是十年前的谣言了,近来却不知为何有了死灰复燃之势,在百权传得沸沸扬扬。顾公子不必放在心上,严家同沈家往来频繁,从未见过能够起死回生之人,历任家主不也死的死、伤的伤么?”

顾於眠一哂,过去他听过最为离谱的传闻还是江家人皆有易容之术,个个子弟均以易容之貌示人,故才有许多倾国倾城的美人出自江家。

为此他和许昭安还特地去问了江念与,换来江念与一顿臭骂。现在想来也是可笑,虽不可避免,十五族均有未曾示人的珍宝秘术,但也不至于如此玄乎。

逆天改命,起死回生,世间岂不要乱套?

“你们可知墨家秘宝为何物?”江念与默默听罢二人之言,这才轻轻问了声。

“亡缈佩。”谢尘吾不假思索地回答,凡是连宗族私藏的秘宝都被人弄清的,大抵这族不是灭门就是将近灭门了。

“墨家的秘宝不止一个吧?最珍贵的法器应是唤作‘墨家兵符’,可以号令百万亡魂为己所用。”顾於眠接过谢尘吾的话。

江念与点了点头,道:“相传墨门之变后,那兵符也被砸碎在黄沙中,被战马兵车碾作了尘土。只是毕竟是秘宝,恐怕没那么容易毁掉,若当今世上真有人拿着墨家兵符……”

他欲言又止,几人却都明白他意。

“可这世间除了余下的十五族,又有几人有能力寻得到四分五裂的墨家兵符……”

闻言,严卿序面容凝滞,谢尘吾却冷笑出了声。

“你怎么不说这烂摊子就是十五族内人捅的呢?你当十五族都是些什么善类?”

顾於眠扶了扶额,叹道:“我哪能想不到啊……只是污蔑十五宗族内有叛贼无疑盛世添乱,这责任我们何能担得起?”

“这又是什么话?顾公子怕是没见过每年十五族协谈的模样吧?那群道貌岸然的老头巴不得互相往他族身上泼墨,一张嘴白的都能说成黑的,四地之间见不得人的事不胜枚举。”

继而他又冷哼一声:“顾公子不会还以为十五族相安无事、情同手足吧?成日虚与委蛇、明争暗斗,出几个狂妄的叛贼又有何难?”

严卿序听罢摇头,作势要去捂谢尘吾的嘴,苦口婆心劝道:“尘吾,谨言慎行呐……”

然而语声还未落地,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刃便疾风骤雨般朝四人狠狠劈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又修改了一下第二章~

感谢追更的小可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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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山眠
连载中旭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