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寻带着鸭子的毛回到兰芷的家里，兰芷熟睡着，被子落了一半，她轻手轻脚地把被子扯在兰芷身上，夜晚气味浓重，兰芷身上的血腥气也像是在坛子里窖藏过，阮寻打了个了冷颤。
早上把鸭子放出去之前，兰芷也在数数，她给兰芷看带血的鸭毛，兰芷说：“被野兽吃了？看来鸭子很肥了，后面可以吃鸭子。”
那天她给赵寡妇帮忙，回家的时候赵寡妇用小碗给她装了豆腐。兰芷在院子里拔鸭毛，她做好了咸菜豆腐汤。鸭子比鸡肥腻很多，阮寻并不爱吃，不停地吃咸菜。但兰芷一直看着她，她只好吃鸭子。
阮寻过去十年吃过的所有的肉都没有和兰芷在一起的日子吃的多。院子里的鸡鸭每天都在减少，兰芷杀鸡的时候旁边的鸡安静地看着，发出缓慢的咕声，鸭子聒噪，死的时候叫得昏天黑地。鸭脯肉最肥，鸡脯肉却很柴，鸡翅膀软嫩，鸭翅膀很韧，阮寻吮干净每一块骨头上的肉，鸡鸭屁股也要塞在嘴里，她的肚子很胀。
她吃太多了，她决定少吃一点。
兰芷把筷子放下，又沉默地看着她，她指指碗，又摇摇头，摸着肚子示意自己吃饱了。
可无论她怎么比划，兰芷的眼睛就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就像她出走那天晚上，好像下一秒训诫索就要从手腕飞出来，穿进她的耳朵里。阮寻想要试试说出话，可身体却在哆嗦，兰芷没有打她，兰芷只是让她吃饭。
她非常努力地把肉塞进嘴里，过多油腥让她的嗓子也变得干干的，有时候会打嗝，油脂像是要从肚子里钻回嘴里，她想吐。
她用力地抿紧嘴巴，洗过碗筷，伺候兰芷喝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兰芷就让她出去玩了。
她跑出大门的一瞬间就跪在地上，着急地刨土挖坑，吐在里面，呕吐的感觉不好。享福如果过度也是受苦，十岁的阮寻忽然明白了这一点，肉虽然很好很好，但一天吃一只肥鸭子，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是无法承受的。
每天吃饭成了一件烦恼的事，赵寡妇留她吃饭她都怏怏不乐地摇头，她想要吃阿一家里的饭，不想吃兰芷的饭。但兰芷是她的主人，她庆幸自己嘴巴笨不会说话，没有人发现她有这些坏念头。
放鸭子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池塘旁边，她拿着一根结实的棍子在草叶上挥来挥去，后面很长时间，她一直没有见到过那只狼。那只狼的毛色和她很相似，都是不起眼的灰色。
她没有见过别的妖族，她在的那个村子里只有狐族，都是修为低微，外貌也平平无奇的一帮狐狸。那只灰狼那么高，牙齿那么尖，虽然偷了兰芷的鸭子，但阮寻不讨厌它，它也没有伤害阮寻。
日子一天天过去，鸭子只剩下两只，鸡已经吃完了，兰芷叫她去把铁匠找来，把鸡笼卖掉，卖了十五块钱，兰芷把硬币放在手里，指头尖拨着数，阮寻擦擦桌子，兰芷拿出其中一个递给她，想了想，又拿出两个：“一会儿请孩子们吃点东西，往后就不出去玩了。”
阮寻歪着头，兰芷闭眼养神，不回应她的疑问。
在阿一的带领下，三块钱买了小人糖，粘果子，醋花生，浆叶子，甜葫芦。油纸包了一大把，大家边走边吃，阿一不停地吮着黏糊糊的手指，要把最后一点甜味儿嘬掉，阮寻跟在后头慢半步。孩子们都在笑，说兰夫人真是好人，阮寻也是好人。吃零食的时候他们大方地把小人糖也给她吃，一只妖在吃着人形的东西，大家都忘了她是狐狸，说说笑笑地回过头推着她走。
她心里轻轻地啊了一声。
傍晚孩子们陆续散去了，又只剩下阿一和阮寻两个，阮寻想要告诉她自己不能出来玩了，她比划着半天，阿一都没理解她的意思，还要拉着她上家里吃饭去，她往后退，阿一扯着她的胳膊。
拉拉扯扯的时候，兰芷喊她了：“狐狸，回来吧。阿一，我要带着狐狸搬家了，往后她就不能跟你们玩了。”
阿一呆呆地看看阮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追上兰芷：“兰夫人，什么时候走？今天就走？去哪里？怎么走，要坐车吗？去蓝城里面吗，离这儿远吗？还会回来吗？”
“不会回来了。”兰芷说。
阮寻回过头，兰芷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两只手扶着她，推搡着进家。
院子里又多出两滩新的血迹，剩下的两只鸭子被杀了，放了血，脱了毛，用钩子倒吊在晾衣绳上微微摇晃，地上两三点滴落的血，像黑色的雨滴。
晚上，兰芷点了一盏很亮的灯，叫阮寻和她一道收拾东西，阮寻听命令，要带上水袋，带上那两只鸭，带上一身衣裳一床被褥，卷在一起，阮寻背着。
她收拾好给兰芷看，兰芷正端着碗喝药，眯着眼喝一口，又皱着眉头喝一口，最后咬牙切齿地喝一口，终于喝不下去，把药碗撂在旁边，把腿收到床上，拉好被子闭眼。灯影晃动着兰芷平静的面容，阮寻分辨不出美丑，药味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阮寻昏昏欲睡。
好像是做了梦，梦见母亲正在和百索商量价钱，弟弟妹妹们饿得满地乱爬。阮寻听见自己要被卖了，捂着肚子坐下，在饿得发昏什么也看不清的时候，墙角窜出一只灰溜溜的身影，她扑过去咬死了那只鼹鼠。
母亲回过头尖叫一声，又松了一口气，捂住脸不停地哭着。阮寻用爪子把灰色的最小的妹妹拨在怀里。
嘴里叼着的那只肥硕的鼹鼠想要偷偷拖走妹妹，妹妹神智未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呜呜地哭了起来。
百索忽然向母亲松口，提高了价格：“三百。”
母亲说：“劳烦您等等，家里还有点面，最后给孩子蒸个馒头，吃饱了再走。”
百索就在门口等着，母亲拿最后的面做了一个大馒头，塞在阮寻手里。
吃饱了再走。阮寻嘴里的馒头忽然变成了鸭肉，她想起自己是在兰芷家里……就这么醒来了。
四周摇摇晃晃，模糊一片，阮寻看不清东西，看见很多白色的人张牙舞爪的。想要冲那些人龇牙警戒，可脑袋也抬不起来，嘴巴也动不了。过了一会儿她发现那些人并不靠近，而是在道路两侧，她又努力瞪大眼睛，好一会儿，才发现那些不是人，是白色树皮的树，在月色下挥动着枝干。
她慢慢地感受到身前是很温暖又很瘦的后背，她被人背着，她嗅到很浓重的血腥气。
兰芷背着阮寻穿过树林，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看起来兰芷只是轻轻踏出一小步，但脚下的地却像是她跨了一大步，走得很快很快。
视野渐渐清楚了，她也并不吭声。被卖的这件事，她提前听见了，兰芷和她娘一样都想要她多吃点，吃饱了再走。她不怪娘，也不怪兰芷。她慢慢垂下眼帘，不知道为什么眼皮那么沉，那么重，好像有人摁着她的眼皮不允许她醒来，她打不过那个人，很快又睡着了。
她中间醒来过一次，全身上下还是没办法动，只有眼皮掀开的一小条缝隙。她听见兰芷的磨刀声，听见有火，有柴燃烧，有水沸腾，四周很暗，有墙壁，像是一个山洞。
过了一会儿她被扶了起来，有勺子贴着她的嘴巴。有鸭肉的汤进入嘴巴里，她很努力地动着舌头和喉咙，但汤还是顺着嘴唇流出去了很多。
兰芷为什么不叫醒她叫她喝汤呢？为什么自己都坐了起来，还是睡不醒呢？
喝完汤，她又睡了过去。
然后，她被哭声吵醒了，也并不是真正地醒来，只是又从眼睛的缝隙里看见一些模糊的东西，她看见兰芷握着刀，刀刺在肚子上，一点儿也不疼，但兰芷的哭声很大，她没有见过兰芷哭，兰芷哭的时候很失态，眼泪还没流干，嗓子就开始咳嗽，血就顺着唇角流下来，兰芷胡乱地抹嘴，兰芷的脸变得很脏，又有血又有泪。
她的肚子被切开了，她感觉到了这一点。她感觉兰芷冰凉的手伸进了她肚子里，又释放出非常热的能量，她开始感觉到疼，兰芷好像从她肚子里掏出了一个她不存在的器官，似乎非常复杂。
“兰芷，你这个疯子——”她听见很遥远很遥远的声音，是药铺的中年女子，“你要当魔修吗！！你疯了！”
刀当啷落地了，疼的感觉消失，没有被兰芷拿走的器官又落了回去，阮寻想要伸手摸摸那是什么，却抬不起手指，也无法变回原形。
“我离元婴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人修魔修又怎么样？”兰芷大喊着，中年女子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手打在脸上的啪一声太响，阮寻勉强又睁开了一点眼睛。
兰芷说：“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修道的路那么漫长……我没办法再来一遍了！”
中年女子正要说话，她的胸口长出了三根尖刺。她再也不能说话了，尖刺退回去，她倒下去。
兰芷抬起头，还没有作声，她脖子上就多出了三道血痕。
然后，血飞溅在阮寻脸上，她竭力想要辨认到底是什么东西杀死了兰芷和药铺老板，用力地催动意志瞪大双眼，只能模糊看见一道灰色的影子停在自己身前。
狼……是那只狼，她啊啊地想要说话，狼转身离开了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