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微霜

初夏,不凉不热,正宜宅家。

一座挂着“雪霁”二字的古老阁楼外,长着颗高大的玉兰花树,花开得烂漫,树下的躺椅上,坐着个人。

此时本已过玉兰花开的季节,但那人伸手朝头顶的玉兰花树上轻轻一点,一股纯粹的灵力便游鱼般缠绕在一朵将谢的玉兰花上,几息间,那奄奄一息的花朵便重新散发出生机。

“不能不去么?”那人懒懒开口。

“不能。”在玉兰花树的几步之外,还站着个人,一袭白衣,面色冷淡,平静道:“你不想处理文书放着也罢,但‘天命’不可违。”

两人一站一坐,对视几息,终是躺椅上的人率先败下阵来,嘴中暗骂一声“狗屁天命”一类,缓缓抬眸。

此人外表看着年轻,却是三大宗之一的天机宗长老,还是最深居简出那一位。

天机宗以“占卜”和“推演”天机闻名修仙界,宗主闭关,所有公务便落到了五大长老之首的清休澜头上。

“非得我去?”清休澜一双金眸发着光,夹杂着几丝红色的睫毛微微颤动,从躺椅上缓缓起身,道:“我带谁回来谁就死,没有例外。沈灵,你又不是不知道。倘若这是‘天命’,那仙界应当已经变成阴阳司的走狗了吧。”

阴阳司是人死后去往的轮回往生之地,而仙界则是飞升后修仙者的最终归途,清休澜此话无疑是对天道的大不敬。

被称作“沈灵”的人与清休澜相识良久,同为天机宗长老一职。他听见这“大逆不道”的言论,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似乎早就习惯了清休澜的胆大妄为,一指清休澜右手食指上闪烁着的戒指,道:“这话你对我说无用,应当对它说。”

天机宗招收弟子的方式与寻常宗门不同,更扯……更玄一些,收人只看缘分和卦象,以及最重要的“天命”。

清休澜食指上的这枚通体冰蓝的戒指全名为“皎月微霜”,是天机宗“五法器”之一,用以推演所谓的“天命”。它们已经在天机宗流传了百余年,彼此相连,却没有固定的主人。

谁是天机宗的长老,谁就是法器的主人。

清休澜看着食指上泛着蓝光,戒身流转着星辰的戒指,无奈扶额道:“它要是听得懂人话,我也不至于和你说了。”

每当出现法器认为可能会影响到修仙界命运的人时,法器就会微微发光,示意自己的主人需要去将人带回天机宗来。

五位长老都带回过不少人,皆是大才,有的甚至接管了长老一位——当然,除了清休澜这个人间阎王。每次他下山寻人,人本来活得好好的,一跟他走就死。或死于急病,或死于意外。

如果微霜戒只是个会发光的灯的话,清休澜大可以直接无视它,可惜不是。自从它亮起后,清休澜就有股挥之不去的灼烧感,从心肝脾肺肾烧到每一寸骨头缝中,连皮肉下的血脉都在不断鼓胀着。

只有在见到卦象所示之人时,灼烧感才会渐渐减弱,直到清休澜将人带到天机宗界内后,令人抓心挠肝的灼烧感才会完全褪去——当然,要是中途人死了,这该死的灼烧感会直接消失。

简直不讲道理。

“我一直怀疑你有点不为人知的癖好。”沈灵偏头,抬手抚去了落在肩上的玉兰花,淡然开口:“毕竟这灼烧感非常人能忍。像你这样每次都要拖到我来喊的,全天机宗找不出第二个。”

“……”清休澜觉得自己头更疼了:“你知道你这话是污蔑,我可以报官告你的吗。”

沈灵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欢迎去告”,随后抬手往空中一勾,清休澜手指上的微霜戒就飞到了他的手中。沈灵轻轻拂过微霜戒的戒身,微霜戒亮起,旋转着逐渐变大,最终变成了一个周围环着三道银圈的星空占星仪。

占星仪上是一份完整而详细的地图,一颗位于天机宗南方的星星格外明亮,估计就是清休澜要去寻找的人的位置。

“不远。你动作快的话,明天也就回来了。”沈灵看完后将微霜戒还给了清休澜,说道。

清休澜嗤笑一声,道:“小看我了,那人死得快的话,两刻钟我就回来了。”

“那还不走?”

清休澜沉默两息,道:“他就该死?”

沈灵依旧是那副无悲无喜的表情,说道:“生死自有定数。是天道要让他死,不是你。”

清休澜冷哼一声,道:“那我还当什么长老,明儿我就去阴阳司报道,说我是新上任的黑白无常。”

沈灵摇了摇头,没有理会清休澜的胡言乱语,抬手扔给他一枚乾坤戒,转身走进雪霁阁,坐到了那张摆满了文书的书桌前,开始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

沈灵转身离开后,清休澜眼中对天道的厌恶再也掩盖不住。他摸索着食指上的微霜戒,暗下决定。

他虽修杀戮道,杀的却是该杀之人,天道别想以这种方式扣他功德。

这次“杀”完人回来,沈灵说什么他都要撂挑子,不干了!

——

“千年前,天地间异象不断,地裂山崩,川泽逆流,人心惶恐。”

“但在一夜之间,数十条蕴含天地精华的地脉横空出世,地脉附近的数万人反应不及,被迫吸收了大量过于浓郁的气息,因此获得了与世间万物建立联系的力量。”

“这种能够‘呼风唤雨’、‘驾云揽月’的力量被称为‘灵力’。最初,灵力只存在于那些突然出现的地脉中,先辈就将其尊称之为‘灵脉’。”

学堂中的先生正在给刚入门的弟子讲解修仙界历史,清休澜一路向山下走去,听了个囫囵。

“但随着时间流逝,最初那万人大多都死于渡劫飞升时,上天降下的雷劫。他们身死后溢散出的残余灵气,就成了所谓‘洞天福地’。”

“灵脉不可再生,洞天福地终究有限,原本随处可见的修仙者也渐渐凋零,多数人都选择去过读书种地的平凡生活。”

“除了神出鬼没的零星散修之外,大部分修仙者都聚集在了一起,建立了宗门。现如今屹立不倒的大宗门,多是依在十余条灵脉之上建立的,天机宗便是其一。”

老者敦厚有力的声音渐渐远去,站在天机宗宗门前时,清休澜微微眯起了眼,遮住了阳光,朝山下看去。

在宗门前那条通天玉阶上,有个瘦小的身形在缓慢移动着。

清休澜挑眉,耳上极长的淡金色流苏耳饰轻轻晃着,阳光照亮了他眼眸的正下方那两颗对称的暗红色小痣。

天机宗可少有来客。

清休澜从高处一跃而下,像一片轻薄的蝉翼一般悄无声息地落到了那道身形旁。

是个穿着青衣的小孩。他曾不止一次抬头向上望去,想知道这玉阶的尽头到底在何方,却始终一无所获。他双手发麻,腿也在长时间动作下变得酸软无力,可却依旧没有停下。

清休澜心念一动,突然想起沈灵前不久出了趟门,莫不是……

他往前走了一步,从阴影中走到了阳光下,青衣孩童被突然出现的清休澜吓了一跳,差点脚一滑原路折返。

“沈灵带你来的?”清休澜懒得废话,开门见山。

青衣孩童迟疑地点了点头,又听清休澜奇怪问道:“那他怎么把你丢这儿了?”

青衣孩童又摇了摇头。

“……”清休澜将“沈灵捡了个小哑巴回来”的想法艰难从脑海中挥去,原本就微微发亮的金眸中的光芒更盛,再次开口:“沈灵和你说了什么?”

青衣孩童看着他,弱弱开口问道:“……你是谁啊?”

清休澜:“?”他眸中流转的光芒一顿,随后缓缓散去,接着,清休澜微微蹙起了眉。

天机宗“窥天八十一术”中有一术名为“言灵”,控制住的人无法说谎,只能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答案,而且自身也不会有被控制的感觉和记忆。

清休澜的言灵术修得出神入化,断不可能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上失手。他再次打量起面前的小孩,心中有了推测。

是百年难遇,免疫精神控制的体质。

沈灵真是捡到个修习的好苗子啊,应该会收他为徒吧。清休澜有些惆怅地想道。

一般而言,长老们只会在自己带回来的人中挑选徒弟,天机宗五位长老中,只剩他和沈灵还没有收过徒弟了。

清休澜是因为根本带不回来人,沈灵则只是单纯眼光太高一个都看不上。

想到自己接下来又要葬送一条无辜的生命,清休澜不得悲从中来,又暗暗给天道记了一笔,对那小孩落下一句“别硬爬”,下一瞬,身形就消失在了原地。

青衣孩童:“……?”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看着清休澜离开的方向,又转头看向高不见顶的玉阶,若有所思。

——

清休澜近年来愈发不爱下山,周围的城镇变化快,今天这里还是家包子铺,明儿就变成了家酒馆。

人来了又来,匆匆忙忙地追赶明天,追赶入土。

清休澜上次下山还是两年前。他顺着微霜戒的指引,一路往南去,中途还因为走错路顺手杀了只邪祟,直到天色渐晚,才找到家人声鼎沸的客栈。

“一壶酒。”

清休澜在二楼某个能够将楼下一览无余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对满脸笑容迎上来的店小二说道:“再上几份招牌小菜。”

“得嘞客官,那给您上份应季的香椿炒蛋,再来个本店的招牌‘虾仁笋花’,配上一坛桃花酿,包您满意!”灰衣小二鬓角落下汗滴,又被他用披在肩上的毛巾抹去,三言两语就给清休澜安排了顿晚饭。

“嗒”一声,清休澜将三块巴掌大、摞在一起的银锭放在桌上,然后开口说道:“一间上房,新换一套床具,备热水。”

灰衣小二“呦呵”了一声,脸上的笑容立刻谄媚了起来,连连称好,忙不迭地下楼安排去了。

清休澜易了容,混在人群中只能称一句清秀,浑身上下素得很,一丝装饰也无。他只简简单单地穿了件白色布衣,腰上挂着个牛皮水袋,用不知是不是从衣服上裁下的发带将长发束起,出手倒是大方。

原本被他戴在手上的两枚戒指也不见了踪影。清休澜撑着头垂眸向下望去,楼下人头攒动,酒味浓郁,说书人在台上慷慨激昂地讲着话本,声音高到连坐在二楼的清休澜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时,一位身着白衣,相貌平平,背上背着一把被白布掩盖的大剑的年轻男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左右看了看,然后对迎上来的小二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后递给小二一个巴掌大的布袋,拿着钥匙上楼去了。

清休澜微微蹙起眉,那年轻男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易了容,浑身上下半点象征身份的东西都没有,似乎在可以隐藏身份。但他背上背着剑的布袋却有些松了,露出了里面的剑穗装饰。

如果清休澜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三大宗门之首的凌月剑宗独有的云浪结。

云浪结在凌月剑宗中很常见,但中间镶有一颗碧蓝色云浪珠的云浪结可就不一般了。只有内门弟子才配拥有云浪珠,珠里记录着此剑主人的身份信息。

凌月剑宗的内门弟子下山历练常见,但独自一人下山,易了容,还藏起了凌月剑宗的标志玉佩的内门弟子可就不常见了。

有意思。

清休澜随手挑起一粒碟中的花生米尝了尝,漫不经心地想道。

他怎么觉得……山雨欲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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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无情道你不修了?
连载中千旧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