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指囷相赠

大明宫的夜在月辉的洒落下向来是静谧的,只是今夜显得格外不同。

含凉殿依水而建,本是纳凉的好去处,如今倒是添了些暗流涌动的危险气息。含凉殿内一扇门半掩着,四周也并未添盏灯。

来人持着灯笼轻轻推了推半掩着的殿门,见着面前一片漆黑,倒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江式微稍稍屈膝,打着灯笼细细在殿内寻着。

夏日天本就暑气重,偏这几日还未见甘霖,大太阳在长安拢着,实在是暑热难耐。闻听含凉殿是近水榭,她才来了这含凉殿来避暑。

没成想,白日在这歇着,一时恍恍惚惚落了个耳坠子在这。

若这耳坠是寻常之物也就罢了,偏还是在尚服局籍册过的。若是落入了有心之人手中,引起了不必要的风波,她便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她没有声张此事,便思索着等入了夜悄悄来寻。

白日里这殿也算得热闹,谁道晚上连个灯也不供奉,多了几分萧索。

有些瘆得慌。

还是快些寻着了,速速离开此地为适,她是如此想的。

心中想着,便往她白日里曾驻足之地寻去,渐渐脚步就移向了殿内。

其实她对大明宫算不得熟,更何况含凉殿本非主殿,她也只今日草草一歇,其内布局根本就没记得多少。

眼下,不过是黑夜中瞎子摸瞎罢了。

她脚步素来轻些,提了提灯笼照向博古架后,细瞧发现了些许不对劲。

博古架后面,好似藏着一间密室!

江式微摒了摒呼吸,耳朵却敏锐的听着周围的动静,心里警铃大作。

窸窸窣窣,听来,隐约像是两个人的密谈。

只是她毕竟非真正的顺风耳,听不真切谈话内容。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

城门失火,唯恐殃及池鱼。【1】

她素不是个爱听墙角的人,此番是无意闯入,恐惹了一身祸事。

心下便决定蹑声蹑脚的赶快离开这个危险之地,只不过她的运气想来是不大好的。

想找的时候找不到,不想找时偏遇上了,脚下有一圆滚滚的东西正巧被她踩到了,不正是她的耳坠子么?

平时她的耳坠子水润光滑,她自是极爱的,但眼下她真是恨极了为何今日带了这个耳坠。

脚底一滑,灯笼落地,她来不及控制自己的身子,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摔倒于地上。

这一摔放在平时兴许不要紧,只是现下打出“扑通”一个巨大的响声。

糟了!怕是惊动了里面的人。

江式微听到了急匆匆往外来的脚步声,心中慌了起来,好巧不巧她崴了脚,根本起不得身。

她咬着牙不发出一点声音,手心不禁的冒冷汗,千万可别发现她啊……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如何办的时候,就被一个巨大的力道推至墙壁上。

墙壁上的画轴硌得她后背发疼,但她依旧不敢动。

她低首,发觉了一冰冷的剑身正搁在她的肩头,锋刃紧贴她的颈间。

她纵然想冷静,但终究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身子止不住的发抖。

纵然她是皇后,身份尊贵,但今日撞破了人家的密谈,身边又没有人随侍,断没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她倒是生出了几分绝望。

来者,是男子。

一宽大有力的手掌抬起她的下巴,那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正划过她的脸庞。

她的目光呆滞,心中震惊,他是……

她顺着他的手掌抬起的弧度看去,眼前的可不就是天子么?

清冷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如玉的面庞,对得起他的名字。

齐珩,君子如珩。

江式微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她不敢想,一贯对她温和有礼,相敬如宾的君王,此刻就悬剑于她的颈旁。

仿佛下一刻便能毫不犹豫的杀了她。

若说平日的齐珩是温润的少年帝王,像璞玉般的谦谦君子,白璧无瑕。

那此刻的他,便是从地狱走出的阎罗,浑身散发着一股凌厉的气息。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江式微还没有缓过神来,终是齐珩先开口,冷声道:

“你怎么在这儿?”

那声音不像他平时对她说的,他的声音总是温和含笑。

“妾不小心遗失了耳坠在这,所以来寻的。”

她说的是真话,早知道有这么一出,打死她都不会来了。

齐珩狐疑的看着她,似乎并未相信她方才之语。

“你方才都听到了什么?”

“妾什么都没听到。”江式微是真没扯谎,她是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真的。”江式微怕他不相信,又强调了一遍。

眸中如秋水,倒映着他的模样。

齐珩喉间一动,手上持剑的力道并未减少,声音确实温和了些许,不过所出之语却让江式微陷入了无尽的寒冷。

“锦书,你认为,我该信么?”

“锦书”二字他唤的缠绵,却仿佛又像是淬了冰。

锦书,那是她的小字。

她眼里涌出一些恐惧,全部落入齐珩的眼中。

她在害怕。

“我若是陛下,恐怕……不敢信。”她说的是实情。

“所以,锦书,真的……别怪我。”

他言语间顿了顿,眉间微蹙,语气像是在怜惜着她,但眼底却有着冷情……还有杀意。

他真的,想杀了她。

他其实,是很喜欢她的。

她是他的结发妻,是他明媒正娶、临轩册命的皇后。

他曾对谢晏说过,会好好对她的。

只是,想到了她的出身,以及方才的事。

他不敢赌。

那么,只好先委屈她了。

“陛下。”

正当齐珩想动手将她打昏的时候,江式微轻轻开口,语气柔弱,惹人爱怜,就像一枝堪折的山茶花。

“妾不想死。”

她是真的害怕,她真的不想死,想到宫外的阿耶阿娘,长兄……她眼中弥漫着绝望之色。

她如今不过二八年华,她不想在宫里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她的手轻拽了拽他的袖子,是在对他示弱。方才如秋水般平静的眸子此刻掀起了阵阵波澜。

泪珠如潮水般喷涌而出,顺流而下,划过脸颊。

也落在了他的手上。

齐珩低首看了下,手上湿漉漉的,见往日笑得明媚的姑娘如此绝望的落泪,心里多少生了几分不忍。

他或许可以放过她,但她要给他一个理由,一个可以说服他不杀她的理由。

“给我一个理由。”

齐珩耐心的看着她,想等她接下来的话语。

月光下两人的身影缠绵,像极了他拥着她痴缠。

杀意,借着无尽的温柔缱绻来隐藏。

理由?她能拿什么理由?难不成直接说她不想死?这恐怕并不能说服眼前之人。

江式微思索着,齐珩眼下为中书令和世家所制衡,要收权,势必要搬倒中书令。

“妾愿意和您交换……用中书令来换妾的命,陛下认为值不值得?”

中书令,多么吸引人啊,她不信齐珩不会动心。

齐珩听了此话,反而生了几分暴虐,另一只手扼住她雪白修长的脖颈。她的脖颈很脆弱,仿佛他只要稍稍一用力,便能折断。

此刻的她在他眼中,就像一只被人扼住的伤鹤。

“后宫不得干政,你不知道么?”

他欺身逼近,她看着齐珩的面孔在她面前放大,呼吸稍滞。

心彻彻底底是沉入海中。

“妾知道,但妾真的不想死。”她闭了闭眼,一幅任他处置的模样。

“借妾的手扳倒中书令,对陛下有利无害,不是么?”

“哦?那你要如何来换?”齐珩听了这话,眸中一动,扼着她的手放下,方才的杀意顿时弥散,起了兴致,便问她。

“以我为饵,声东击西。”

江式微轻柔的声音如同细针掉落,于殿内响起。

她的眼睫轻颤,上面挂着晶莹澄澈的泪珠。

齐珩垂眸看着她眼睫上悬挂的水滴,轻轻抬手拭了去。

她,竟是哭了么?

他轻捻了下她的下巴,以往他从不会对她行如此轻佻之举。

借着月光,他细细打量着这张脸,她原来生的如此温柔。

皇后之容,可山茶比拟。

江式微方才的话,让他缓过神来。

“好啊,但我怎么相信你呢?”齐珩在她耳边轻语,呼出的热气萦绕于她的耳畔,有些发痒。

“妾的命,就在陛下手中,君要妾生,妾便侥幸,君要妾亡,妾焉能活?”

“陛下放过妾,于妾之恩,无异于荒年施粟,指囷相赠之情,妾当万死以报。”

江式微心中此刻略有些底,微微松了口气,齐珩现下对她的杀意已无,余下应是试探罢了。

齐珩将剑收了,从怀中掏出一小瓷瓶,递给江式微,眼睛锐利的很。

“将它喝下罢,我便信你。”

江式微看着他手中的小瓷瓶,虽不知是何物,想必该是用来控制她、威胁她做事的毒药吧。

她眼下并无其他选择,倒不如直接大大方方的喝了,也好消散此刻齐珩对她的疑心。

江式微接过瓷瓶,手心有些发汗,还是倒入口中。

见她将瓶中之物一饮而尽,齐珩不疑其他,便将方才她踩到的耳坠重新拾起,拿出锦帕擦了擦。

靠近江式微,江式微没料到他的举动,下意识的向后退去,脚上的伤却让她痛的直接难以移动,又跌坐在了地上。

今日,属实是运气不好。江式微心想,便低首不肯看他的神色。

“呵”

一声浅笑从齐珩口中发出,嘴角上扬,无奈的摇了摇头,宠溺的目光和方才想杀她的样子截然不同。

若非小瓷瓶还在她手中,若非方才他还逼她服毒,她怕是以为他还是那个宠爱她的天子。

耳朵上一重,她看着方才将耳坠轻轻给她戴上的那只手。

“还能起来么?”齐珩温声问她。

江式微低首摇了摇头,不想再在他面前出糗。

下一刻,只觉得身子一轻,他将她打横抱起,周边充盈着他温热的气息。

“我抱你回去。”

抱着她的那双手力道不甚重,不会让她感觉到疼。

“妾失礼了。”

若不让他抱回去,怕是她真要在这里过夜了。

江式微无可奈何,只得环住他的脖子。

“无碍,只是方才吓到你了,我该和你道歉的。”

思及怀中的姑娘方才落了泪,他该向她致歉。

她未语,只静静的看着他,目光落在他的下巴上。

他又变成了那一潭春泉,温和又清冷。

江式微想不明白,到底哪个是他?

微微凉风吹拂着太液池的水面,浮光跃金。

静影沉璧,月牙悬于高高的枝头。【2】

皎洁的流光,宛转于黑夜中身影紧紧相抱的二人身上。

这一夜,又很静。

作者有话要说: 【1】来自网络

【2】浮光跃金,静影沉璧:选自范仲淹《岳阳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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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闻道
连载中雨霁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