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悬赏告事

梁羽是病患,因此她从昏迷中苏醒的时候陆徵就直接拍板让她一直睡床,自己问老板要了床褥子打了个地铺,就这么凑合了半个月。梁羽心想自己或许是一直在姑射山修行也沾了些法术灵力,因此寻常人伤筋动骨一百天,到她地方就日行千里,半月就能正常下地活动,只是不能久站或是走路。

次日醒来的时候地铺已经空空荡荡,陆徵前一天说了出去赚钱,于是天刚亮就出了去,也没留下只言片语。

梁羽只得揉了揉自己乱七八糟的脑袋,过了一会儿慢吞吞地下床走到镜子前,迟缓地把头发梳成一个发髻,又用陆徵送的青碧玉簪别好,原本萎靡不振的神色也变得精神了许多。

她刚苏醒的时候夜里总是惊梦,时常梦见一些不好的事情,半夜醒来为了不吵醒陆徵一般都会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坐很久,然后再趁倦意上涌了睡下。惊醒的时候陆徵几乎都沉睡着,睡品极好也不翻身不打鼾之类的,梁羽会看着她裹在被子里的一团身影发呆,然后渐渐平静下去。

如此过了四五天,陆徵忽然问她自己有没有晚上说梦话或是暴起打人,梁羽只当她是在外云游养成了保护自己的好习惯,也没多想,便告诉她并无此事。陆徵当时立刻松了口气,但神情有点困惑,似乎不是很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自己产生了这种变化。

她回忆完,从镜子前起身继续慢条斯理地穿衣服。春祀的礼服被她在那片“天不收”林里早已扔得差不多了,据陆徵描述捡到她的时候里衣中衣都破破烂烂没法穿,于是去市集给她买了套低调不张扬的绀色对襟衫,再一套银灰色的直裾还配了玉石络子,有模有样极为正经,可见陆徵此人品味相当不错。

都说人靠衣装,梁羽觉得这薄衣比起春祀的礼服也毫不逊色,于是很愉快地便穿上了。

这会儿她在屋内也没事干,对着镜子打量了一番,十分陶醉于自己的风度——先前香客来神殿祭拜,也不乏称赞她凤表龙姿之人。

虽然陆徵满口答应自己会去赚钱,并且还早早地出了门,但梁羽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毕竟两个人虽然经历截然不同,但都是毋庸置疑的穷光蛋,两个穷光蛋碰到一起并不会因为负负得正而凭空生钱,因此梁羽并不很相信陆徵一天之内就能赚够路费。

再说没人嫌钱多,于是梁羽稍做准备又出了驿馆大门,打算再找找工作。

对于姑射山土著民梁羽来说,去哪儿都是她从没去过的新地方,但陆徵似乎铁了心要去孟阳国,梁羽猜测可能是寻访亲友一类的事情,毕竟这天下之大,除了她这个孤儿之外,谁还没有几个亲朋好友了!

她路过街上一家包子摊,被自己从未见过的美味给绊住了去路。

神殿里那帮祷祝实在是无聊至极,让内监给她端上来的菜永远都是冷的,连想喝口热汤都是稀罕事,据说是为了让奉祀保持冷静,但梁羽觉得这实在是无稽之谈——在层冰积雪的姑射山上,是个人待久了都会舍弃七情六欲,还保持冷静呢,呸!

实则还不是为了驯服她的“顽劣性子”,要她乖乖地听从他们的指令罢了。

梁羽立刻一个箭步滑到摊子前毫不犹豫地问:“你这儿有什么好吃的?和我说说?”

老板如数家珍地把包子的种类报了一遍,梁羽听得食指大动,甚至想把每一种都买上一遍,但数了数自己兜里的银钱,决定还是节俭一些,就要了两个肉包,用油纸包着还有些烫手,她就在路边站着,手指尖像跳舞一样时不时拢着滚烫的食物,饿虎吞食一般把包子吃下了肚,然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甚至没能仔细品味这肉是什么味道。

“哟,慢点吃。”老板笑呵呵地提醒她,“你这模样,怎么倒像是饿了好多天了。”

梁羽笑道:“这倒无妨,我这人用食的时候粗野惯了,您可莫要见怪——我有个问题,从这儿到孟阳国,大约要花多少盘缠?”

老板道:“那可不少,虽说徽城离孟阳国不算远,但往过走得经过一座鹭谭山,鹭谭山一向是座危险的山,听说山上妖鬼横行,除了搏命的行当大家都是尽量不入山的。不过若是绕路走免不得多花时间和银子,过了鹭谭山又是风陵渡,船钱也得预备着。”

梁羽面不改色:“这都好说,只是您方才提到鹭谭山上奇险诡谲,近来可有什么异动?”

老板望向她的眼神一下子变了:“原来阁下竟是位道士?”

梁羽实事求是:“不是不是,只是恰巧问问。”

但话都说了,老板先入为主也就信了大半,很热络地给她指了个去处:“喏,你去城西南的灵妃殿,那儿听说刚刚不久前才贴了个告示,应当是城主派典尉司过去张贴的,赏金很优厚呢。这徽城百八十年都出不来一个道士,可愁得很!”

——灵妃殿。那不就是昨夜老板提到的祈心之神吗?

梁羽三下五除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心满意足地谢过老板,打听到城西南祈心神神殿离这儿不算远,就省着钱没给车费,自己徒步走过去。

她听着赏金优厚还以为应当有许多人围在前面,结果冷冷清清,人都去灵妃殿里敬香了,没人往这里看。

告示前只站了个高挑结实、身板挺拔的女人。女人腰间缠了一圈十分亮眼的红布,但衣服却很低调,上面各处绣有竹叶,底色是月白的,看上去十分赏心悦目。

梁羽凑过去看告示内容,看完总算明白为什么人人恨不得绕八百个远路,原来是鹭谭山中闹鬼,已经掳走了三个徽城人不知去向,大家都唯恐避之不及,怕自己成了妖鬼暗中盯梢的目标。

梁羽非但不怕,还觉得这是个商机,但身边这个女人大概也是要奔着赏金去的,梁羽认为有必要和她通通气,没准还能结伴同行,于是很和气地问道:“这位道长,你若是也要去这鹭谭山一探究竟,或许我们也能当个伴儿。”

女人似乎脾气相当好,笑得让人如沐暖阳:“未尝不可。”

梁羽向她介绍了自己的名字,隐去了身份不提,只假托自己是个游历至此的闲人。在天底下名声大震的只是昭明奉祀这几个字、这个身份,事实上历任奉祀甚至都没有留下自己全名的机会,若是她没有闹出什么乱子,将来多半也只会在华丽的配殿中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个黑底白字牌位,上面刻着“某某任姑射神殿奉祀羽”,仅此而已,她对此并不感兴趣。

“我姓卫,单名一个珣字,美玉珣。”

原来是卫珣,好名字。梁羽心道。

卫珣指着告示上写明的失踪地点与时间:“这三人失踪分别是昨日凌晨、上旬白日和上月某日夜间,并不规律,我想事不宜迟,不如我们现在就动身。”

梁羽抚掌:“我也正有此意。此去一程未必顺遂,还望卫君多担待一二。”

卫珣笑道:“自然自然。”

两人在市集尽头招了辆马车,路上闲得无聊,刚好昨日那位老板讲述祈心神故事被前来寻她的陆徵截了两半,于是梁羽便起了个话头:“我看徽城此地歌舞升平,人人都安居乐业,因此对武神的供奉不算旺盛,反而十分看重这位祈心神呢。”

卫珣似乎对此事也兴致盎然,也分享起自己的经历:“我是从东边扶桑一路辗转到这里的,先前也去过北方的一座小城,名叫息鄢。我看越近北地十三城,人们越是信奉武神,甚至到了超过昭明神的地步,或许正是因为认定了武神会带给她们平静和安宁的生活。”

武神指的自然是姑射上神。

卫珣说的这些梁羽也略有耳闻,北地民风淳朴,又因为千年前的灾祸而代代口口相传,武德也相当充沛,她从古籍上概览后,一直想有机会去那里探看一番。

“息鄢地处北地邕城与鹿邑的交界处,正是商队往来常常歇脚的地方。”卫珣顿了顿又道,“商队往来,自然也有寇贼伺机而动,因而息鄢这个地方,也算是武神之供奉最为旺盛之处。”

邕城与鹿邑,乃是北地十三城最南侧的两座大城,离北邙山的距离还算远,受到北邙的影响也相对少些,因此烟火气充盈与寻常城池并无二致,很是热闹。在古籍的记述中,北邙山长御威压最甚的几年里,这两座大城成了不少深受苦楚的百姓逃窜聚集之地,他们在那儿向晷景求援,也通常能够得到王城的回复。

“卫君可知那些商队贩的是什么?”梁羽很自然而然地和她拉近关系,十分谦虚地求教,而卫珣也知无不言,轻笑了一声。

“这物品说来极为珍贵,叫作‘云绫苍木’。”

这是一种生长在苦寒之地的奇木,名列天下名贵木材之首,以北邙的鬼气为食,越是靠近北邙山生长得越发繁密旺盛,因此开采极其困难,素有“一命半木渡三关”的说法,因此这木头也被称作“黄泉之木”,一寸价值千金。传闻它木质疏松并不成器,却依托森森鬼气能够长到百尺之高,裁得新木,细嗅有冷香,若制成浮水云片,则能满室盈芳。

“我记得云绫苍木在上神在位时便绝迹了。”梁羽回想了一下古籍的内容,“上神身为帝王,认定这种做法实在轻贱人命,即位后不到两年便颁布了禁令禁止开采、进贡这木头,后来在亲征北地时亦亲自下了禁制,镇压长御后遂封印了那片诡异的林子。”

姑射上神弹了两次白飞霜后,天地失色、百里以内了无生息,这生息定然也是包含云绫苍木的。

这种木头在宫廷纪事中有详尽刻画,写姑射上神在位之初,宫中存有二十三斤云绫苍木,按照旧例燃了几次后姑射上神便觉得不甚喜爱,便停了奉纳。过了大约几个月他不知通过何种途径得知了云绫苍木的采伐过程,十分震怒,勒令有司从此禁止从北地索要此木,违者按律令一一责罚。

卫珣道:“正因如此,如今的云绫苍木才在黑市上动辄要价百万,物以稀为贵,稀者若附以传说,更是有价无市,何况这传说还与众人敬仰的姑射上神有关。”

梁羽听着总觉得有些糊涂:“且慢——莫说武神的本意并不希望这黄泉木成为众人竞相攀比争执而欺压百姓的工具,白飞霜禁制实则天下神器之首,为何近年如此禁制能被打破?武神山陵崩后,我也未曾听闻白飞霜现世。”

但卫珣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便又展颜:“武神心中是什么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怎么想它。”

梁羽仍旧不敢苟同这个观点,于是模棱两可地调侃:“我前些日子里察看此处风水人情,听得不少徽城人谈论此神。卫君应当也知道,关于姑射上神的传说,那可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正史听多了,这些野史轶闻也颇为精彩。”

卫珣点头表示理解:“正是如此,我亦抱有这番念头。”

她抬头浅笑:“我在此处待的时日或许比你久些,听得一位老人家说,祈心神被北邙山长御所擒,威胁武神不得插手北邙之乱时,便是将祈心神送到了有进无出的云绫苍木中,使得武神方寸大乱。”

梁羽一时无言,心想这姑射上神可真是个大情种。

“这传说无疑为武神增添了许多人情味,何况祈心神乃是公认的武神心尖上的人,因此不难解释为何云绫苍木卖得如此火热。”卫珣笑道,“比起为了天下苍生舍弃名贵的彰显身份之物,不如为了心上人孤注一掷,爱之一字,自古至今人们都喜闻乐见呢。”

梁羽:……可我其实并不喜欢这个故事。

但她不至于真把心里所想说出来,于是比较敷衍地附和道:“大概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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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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