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阿莺阿莺

在王絮悉心照料徐载盈的十日里,他的筋骨渐愈,伤口处虽仍不时渗血,但其边缘已开始结痂,新肉渐生。

他告知王絮,他名唤林莺,乃县城里一大户人家的嫡子,在家族围猎时,被庶弟暗中放冷箭,不慎跌落至此。

骗人!

王郗在书院何曾见过这样一号人士。

得知他的身世以后,王絮难掩眉眼中的苦涩。

两人云泥之别,想来她也明白鸿沟难越。

王郗愈发心疼王絮。

他不信他阿姊什么都看不出来。

......

岑安拿捏着刘碧君,迫使阿金交待出王絮的去处。

进城,到最危险的地方来。

但徐载盈直觉王絮不会这般横冲直撞。

岑安领大量人马,在长陵县挨家挨户地搜,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王絮。

徐载盈独自一人在周边的山峦搜索。

山峦为薄雾白雪所笼,似水墨画卷,徐载盈沿着日出方向,一路漫步。

冬日寂静,大山雀“啾啾”地叫,似银铃轻晃,尖尖的喙穿梭在黑羽之间。

徐载盈已瞧见了王絮,山峰之上,她为树影所蔽,徐载盈知其在此,虽未实见,却能感其存焉。

向前迈出一步,脚下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徐载盈料定她也发现了他。

惊讶、恼怒还是无奈?

他再也无法猜测王絮,只听得自己的心音。

风驰电掣,箭似流星。

树枝上的积雪纹丝不动,雪地光点斑驳,鸟鸣兽语声皆停,竹树阴翳,人影静谧。

“嗖”的一声,利箭破空而来,惊动枝头鸟雀,抖落大团白雪,急似流星陨落。

受惊的大山雀逐渐变成一个个小黑点,消失在天际。

徐载盈忽闻风声,身子猛地一侧,惊险躲过第一支箭。

第二箭转瞬即至,徐载盈稳住身形,箭已到眼前,他矮身躲避。

破空声震起了发梢,徐载盈微睁的眼眸里浸润了惊诧的湿意,唇畔半张,难出字句。

王絮精准地预判了他的闪避方向。

第三箭带着不可阻挡的力量直逼眼前,箭头是锃亮的银色,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它来得如此之快,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飞速逼近,心脏也在这一刻停止跳动。

“你予的自由,于我如敝屣。”

山风带来了王絮的声音,轻如鹅毛坠落,好似一场幻觉。

得知王絮要嫁给县长的那天。

徐载盈追去了她家。

那是扎堆建的几栋茅草屋,王絮在磨豆子,手推着磨车,浑浊的豆汁就滴进桶里。

寒冬腊月,她毫不顾忌地用衣袖擦汗,间隙之余,瞧见了伫立在原地的徐载盈。

“你……”她惊疑不定。

“婚期将近,她们还要这样压榨你?”

“习惯了。”王絮推他出门。

“未必只有嫁人一条路。”徐载盈一下按住王絮推他的手。

汗津津的手湿热,长指上破了个口子,干涸的血迹被他指骨无意摩挲,使得他也沾上了暗红。

徐载盈蓦地抽回手,心下惊怒。

一是他从未主动与王絮亲密。

二是王絮竟把他的真心按在地上摩擦。

在此之前。

那盛满苦涩的眼眸,一闪而过渴望,渴望摆脱现状的眼神打动了徐载盈。

他教他四书五经,先是带着她写字。

掌心握着她的手逐渐收拢,带着他一笔一划的练字,从最简单的横,撇,弯,勾开始。

徐载盈停笔。

“自由。”

徐载盈缓缓道:“这是最重要的东西。”

许多人劳碌一生,徒错青春年少。人生于世,财货功名,身不由己。

他愿意给她选择的权利。

可气她一家人如附骨之疽,她这般安于被摆弄命运,甚至连反抗之心都生不出。

又笑她目光短浅,偏安一隅在这小县城,嫁给县长算什么?

她仅是名农妇罢了。讨好他一月有余,他也愿着施以回报。

原是他一介太子,自作多情了。

徐载盈不知自己是何时转身离去,茫茫雪野中,王絮已追了上来。

“阿莺,是我对不起你。”

徐载盈踢开脚边的积雪,溅起一片雪雾,脸色意外平静:“这是你的选择,我没什么好说的。”

他走的极快,身后的人似乎跟不上了,脚步声停顿了下,骤然,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衣摆。

徐载盈微怔转头,王絮拉住他的衣领,竟直直吻了上来,吻技生硬,撬开徐载盈牙关,渡来一滩果酒。

细雪的凉意裹挟住馥郁的酸甜在舌尖上炸开。

王絮提着一个小葫芦,不安地拽住了他的长发,笑意像揉碎的桃花。

很难见她这般鲜活的模样,自由自在,如林间的莺儿。

她撤身抽离,望向徐载盈。

“成亲之前,我想把我交给你。”

王絮爱他,爱到飞蛾扑火,焚身不吝。

徐载盈一直知道。

此刻忆起她卑微之态,便有恼意涌上心头。心热如火,手足却寒,寒战阵阵,时紧时缓。

徐载盈眸色一深。暗流席卷于他眸中,冲垮一切理智,他难以移开停伫在她身上的视线。

电光火石间,他夺过王絮手中的葫芦,一饮而尽。

徐载盈难以控制地吻了上去,扣紧她的肩膀,毫无章法地在唇齿间描摹。

王絮似乎要软在他身上,甜腻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徐载盈伸手拂开黏她脸颊一侧的碎发,脸上已晕红了胭脂色。

事情怎会变成这样。

徐载盈浑身晕眩,不受控制地闭上眼睛。

他按着眉心,声音沙哑:“女子读书是要紧事。”

他自然会阻止她嫁给那胖子县长。

待他归至东宫,诸多才俊之士,他命人挨个将姓名制于竹签之上任她抽取亦无妨。

安顿好她后,也算是报答完了。

不过这里的一切,他会勒令她闭嘴。

眼前的女子似乎笑了,她伸手,将徐载盈从身上推倒,徐载盈只觉似乎头顶有千钧之重,倒在地上。

王絮笑意渐渐冷下来,变得面无表情:“我救你一命,你还我一命,很公平。”

果然如此。

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恨,那,她要什么?

晕死过去前,徐载盈无端恐惧起来。

他对王絮不是没有防备的。

最初,王絮出门打猎,他都是要跟着的。

他的刀不知是遗落在河水里,还是被王絮拿走了。

“你还会打猎?”他满腹怀疑。

她的箩筐里一直有一把弓,从未见她使用过,徐载盈只以为箩筐是公用,这弓是她父母用。

无论王絮怎么拒绝,徐载盈还是跟了出来,离开了火堆,他穿得单薄,王絮把粗毛毡笼在他身上。

他正要松开系带,将毛毡还给王絮。

忽然,她身形一顿,目光锁定在远处雪地上,仔细看去,的确有一处细微痕迹。

“屏息。”

她的话很轻,右手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支弓箭,左手将弓拉满。

不多时,弓弦松开,利箭如闪电般飞出,在它准备逃窜的刹那,精准地射中了那动物的头部。

与如今树下女子朝他射来的箭一模一样。

徐载盈眼眸微动,天边鸟雀已飞远了。

多年前,坤宁宫也曾养着一大批黄莺,咿呀咿呀地唱曲。

殿内并未点亮过多的灯火,只留下几盏昏黄的灯笼。

林皇后喜看幼子唱戏,徐载盈唱了半个时辰,体力就不支了,他命人送来了百只黄莺,盼着他的母后不再成日唤他“阿莺”“阿莺”。

戏子才会称作“莺”,他不是百灵鸟,是太子。

徐载盈离开后,她蜡一般溶了下来,皇帝见不得一国之母这般。

在一个冷雨之夜,诞下二皇子的王美人失去了生命,皇后重逢了她的莺儿。

而后,皇帝陛下遣人杀死了所有黄莺。

……

一箭射中胸口,跃动的心脏跳得更加厉害,徐载盈倒在地上,箭深深地扎进锦衣中。

那日王絮提起猎物走回来,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意料之外。”她提起将近两米的长蛇,对徐载盈莞尔一笑:“不过这是可以入药的蛇,无毒的,就是肉少了点。”

“你这箭术,若是那时对我放冷箭的是你,想来我亦难以活命。”

王芷倏地拔出了蛇头上的箭,徐载盈眼睑微颤,以为她要动手,她却埋头在雪地里写下了几个字:

林莺,好起来,回家。

“要快点好起来,阿莺。”

她低头轻声呢喃,泪水落在雪面,烫开了一个口子。

徐载盈拔出箭,眼眶也有了几分热意,微微仰头,哑着嗓子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自林氏不再唤他阿莺后,徐载盈好多年没再唱过戏。

他的母后再也不必一个人呆在冷黑的宫殿中,她带大了徐锦江,像一对寻常人家的母子。

自此,梦中她亦不再来了。

他求过方士,方士曾言:常入梦中之人,实乃与某些人于尘世存有未尽之憾事。此等缘分,每梦一回则损减几分,待至最后,全然无缘可续。

徐载盈原是不信的,长陵境内,蓝田玉蹋,他一闭眼就会梦到一阵松雪香萦绕,那双平静的眼眸,温热的手,毫无眷恋的背影。

爱是一把剑,动情总授人以柄。

他爱王絮?这不见得,不过是孽缘罢了。

所谓孽缘,并肩难成即为孽,命途交错乃为缘。

他以为十年军营磨砺,已令他刀枪不入,现在看来,他依旧软弱,依旧无力回天。

第6章 阿莺阿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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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路
连载中谢折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