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絮悉心照料徐载盈的十日里,他的筋骨渐愈,伤口处虽仍不时渗血,但其边缘已开始结痂,新肉渐生。
他告知王絮,他名唤林莺,乃县城里一大户人家的嫡子,在家族围猎时,被庶弟暗中放冷箭,不慎跌落至此。
骗人!
王郗在书院何曾见过这样一号人士。
得知他的身世以后,王絮难掩眉眼中的苦涩。
两人云泥之别,想来她也明白鸿沟难越。
王郗愈发心疼王絮。
他不信他阿姊什么都看不出来。
......
岑安拿捏着刘碧君,迫使阿金交待出王絮的去处。
进城,到最危险的地方来。
但徐载盈直觉王絮不会这般横冲直撞。
岑安领大量人马,在长陵县挨家挨户地搜,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王絮。
徐载盈独自一人在周边的山峦搜索。
山峦为薄雾白雪所笼,似水墨画卷,徐载盈沿着日出方向,一路漫步。
冬日寂静,大山雀“啾啾”地叫,似银铃轻晃,尖尖的喙穿梭在黑羽之间。
徐载盈已瞧见了王絮,山峰之上,她为树影所蔽,徐载盈知其在此,虽未实见,却能感其存焉。
向前迈出一步,脚下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徐载盈料定她也发现了他。
惊讶、恼怒还是无奈?
他再也无法猜测王絮,只听得自己的心音。
风驰电掣,箭似流星。
树枝上的积雪纹丝不动,雪地光点斑驳,鸟鸣兽语声皆停,竹树阴翳,人影静谧。
“嗖”的一声,利箭破空而来,惊动枝头鸟雀,抖落大团白雪,急似流星陨落。
受惊的大山雀逐渐变成一个个小黑点,消失在天际。
徐载盈忽闻风声,身子猛地一侧,惊险躲过第一支箭。
第二箭转瞬即至,徐载盈稳住身形,箭已到眼前,他矮身躲避。
破空声震起了发梢,徐载盈微睁的眼眸里浸润了惊诧的湿意,唇畔半张,难出字句。
王絮精准地预判了他的闪避方向。
第三箭带着不可阻挡的力量直逼眼前,箭头是锃亮的银色,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它来得如此之快,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飞速逼近,心脏也在这一刻停止跳动。
“你予的自由,于我如敝屣。”
山风带来了王絮的声音,轻如鹅毛坠落,好似一场幻觉。
得知王絮要嫁给县长的那天。
徐载盈追去了她家。
那是扎堆建的几栋茅草屋,王絮在磨豆子,手推着磨车,浑浊的豆汁就滴进桶里。
寒冬腊月,她毫不顾忌地用衣袖擦汗,间隙之余,瞧见了伫立在原地的徐载盈。
“你……”她惊疑不定。
“婚期将近,她们还要这样压榨你?”
“习惯了。”王絮推他出门。
“未必只有嫁人一条路。”徐载盈一下按住王絮推他的手。
汗津津的手湿热,长指上破了个口子,干涸的血迹被他指骨无意摩挲,使得他也沾上了暗红。
徐载盈蓦地抽回手,心下惊怒。
一是他从未主动与王絮亲密。
二是王絮竟把他的真心按在地上摩擦。
在此之前。
那盛满苦涩的眼眸,一闪而过渴望,渴望摆脱现状的眼神打动了徐载盈。
他教他四书五经,先是带着她写字。
掌心握着她的手逐渐收拢,带着他一笔一划的练字,从最简单的横,撇,弯,勾开始。
徐载盈停笔。
“自由。”
徐载盈缓缓道:“这是最重要的东西。”
许多人劳碌一生,徒错青春年少。人生于世,财货功名,身不由己。
他愿意给她选择的权利。
可气她一家人如附骨之疽,她这般安于被摆弄命运,甚至连反抗之心都生不出。
又笑她目光短浅,偏安一隅在这小县城,嫁给县长算什么?
她仅是名农妇罢了。讨好他一月有余,他也愿着施以回报。
原是他一介太子,自作多情了。
徐载盈不知自己是何时转身离去,茫茫雪野中,王絮已追了上来。
“阿莺,是我对不起你。”
徐载盈踢开脚边的积雪,溅起一片雪雾,脸色意外平静:“这是你的选择,我没什么好说的。”
他走的极快,身后的人似乎跟不上了,脚步声停顿了下,骤然,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衣摆。
徐载盈微怔转头,王絮拉住他的衣领,竟直直吻了上来,吻技生硬,撬开徐载盈牙关,渡来一滩果酒。
细雪的凉意裹挟住馥郁的酸甜在舌尖上炸开。
王絮提着一个小葫芦,不安地拽住了他的长发,笑意像揉碎的桃花。
很难见她这般鲜活的模样,自由自在,如林间的莺儿。
她撤身抽离,望向徐载盈。
“成亲之前,我想把我交给你。”
王絮爱他,爱到飞蛾扑火,焚身不吝。
徐载盈一直知道。
此刻忆起她卑微之态,便有恼意涌上心头。心热如火,手足却寒,寒战阵阵,时紧时缓。
徐载盈眸色一深。暗流席卷于他眸中,冲垮一切理智,他难以移开停伫在她身上的视线。
电光火石间,他夺过王絮手中的葫芦,一饮而尽。
徐载盈难以控制地吻了上去,扣紧她的肩膀,毫无章法地在唇齿间描摹。
王絮似乎要软在他身上,甜腻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徐载盈伸手拂开黏她脸颊一侧的碎发,脸上已晕红了胭脂色。
事情怎会变成这样。
徐载盈浑身晕眩,不受控制地闭上眼睛。
他按着眉心,声音沙哑:“女子读书是要紧事。”
他自然会阻止她嫁给那胖子县长。
待他归至东宫,诸多才俊之士,他命人挨个将姓名制于竹签之上任她抽取亦无妨。
安顿好她后,也算是报答完了。
不过这里的一切,他会勒令她闭嘴。
眼前的女子似乎笑了,她伸手,将徐载盈从身上推倒,徐载盈只觉似乎头顶有千钧之重,倒在地上。
王絮笑意渐渐冷下来,变得面无表情:“我救你一命,你还我一命,很公平。”
果然如此。
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恨,那,她要什么?
晕死过去前,徐载盈无端恐惧起来。
他对王絮不是没有防备的。
最初,王絮出门打猎,他都是要跟着的。
他的刀不知是遗落在河水里,还是被王絮拿走了。
“你还会打猎?”他满腹怀疑。
她的箩筐里一直有一把弓,从未见她使用过,徐载盈只以为箩筐是公用,这弓是她父母用。
无论王絮怎么拒绝,徐载盈还是跟了出来,离开了火堆,他穿得单薄,王絮把粗毛毡笼在他身上。
他正要松开系带,将毛毡还给王絮。
忽然,她身形一顿,目光锁定在远处雪地上,仔细看去,的确有一处细微痕迹。
“屏息。”
她的话很轻,右手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支弓箭,左手将弓拉满。
不多时,弓弦松开,利箭如闪电般飞出,在它准备逃窜的刹那,精准地射中了那动物的头部。
与如今树下女子朝他射来的箭一模一样。
徐载盈眼眸微动,天边鸟雀已飞远了。
多年前,坤宁宫也曾养着一大批黄莺,咿呀咿呀地唱曲。
殿内并未点亮过多的灯火,只留下几盏昏黄的灯笼。
林皇后喜看幼子唱戏,徐载盈唱了半个时辰,体力就不支了,他命人送来了百只黄莺,盼着他的母后不再成日唤他“阿莺”“阿莺”。
戏子才会称作“莺”,他不是百灵鸟,是太子。
徐载盈离开后,她蜡一般溶了下来,皇帝见不得一国之母这般。
在一个冷雨之夜,诞下二皇子的王美人失去了生命,皇后重逢了她的莺儿。
而后,皇帝陛下遣人杀死了所有黄莺。
……
一箭射中胸口,跃动的心脏跳得更加厉害,徐载盈倒在地上,箭深深地扎进锦衣中。
那日王絮提起猎物走回来,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意料之外。”她提起将近两米的长蛇,对徐载盈莞尔一笑:“不过这是可以入药的蛇,无毒的,就是肉少了点。”
“你这箭术,若是那时对我放冷箭的是你,想来我亦难以活命。”
王芷倏地拔出了蛇头上的箭,徐载盈眼睑微颤,以为她要动手,她却埋头在雪地里写下了几个字:
林莺,好起来,回家。
“要快点好起来,阿莺。”
她低头轻声呢喃,泪水落在雪面,烫开了一个口子。
徐载盈拔出箭,眼眶也有了几分热意,微微仰头,哑着嗓子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自林氏不再唤他阿莺后,徐载盈好多年没再唱过戏。
他的母后再也不必一个人呆在冷黑的宫殿中,她带大了徐锦江,像一对寻常人家的母子。
自此,梦中她亦不再来了。
他求过方士,方士曾言:常入梦中之人,实乃与某些人于尘世存有未尽之憾事。此等缘分,每梦一回则损减几分,待至最后,全然无缘可续。
徐载盈原是不信的,长陵境内,蓝田玉蹋,他一闭眼就会梦到一阵松雪香萦绕,那双平静的眼眸,温热的手,毫无眷恋的背影。
爱是一把剑,动情总授人以柄。
他爱王絮?这不见得,不过是孽缘罢了。
所谓孽缘,并肩难成即为孽,命途交错乃为缘。
他以为十年军营磨砺,已令他刀枪不入,现在看来,他依旧软弱,依旧无力回天。
第6章 阿莺阿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