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个人标志

棠陵浑身别扭,终于忍受不住,从伞下跑开,“这伞太小了,沈郡守自己撑着就好。”

沈燧好生奇怪,“你怎么了?”

“我没事,”棠陵信口诌道,“我只是鲜少见过下雪,到现在还觉得新鲜。”

她今日簪着白藤花簪,花簪在她整齐油亮的发髻上,一如雪栖满枝头。

棠陵把帽兜翻了上来,“我的斗篷上有帽兜,不碍事的。”

棠陵和沈燧每回到下沙村,都打村口进,都要见上一次红灯笼。

村口两盏红灯笼上面郁积着白雪,像山楂裹了层放凉以后呈现雪白色的糖浆。

灯笼下面依旧是打扫过后堆积起来的雪堆,旁边却有小小的两坨冰堆起来的雪人。

在村口,他们居然撞见了叔宁和他守寡孀居的母亲。

叔宁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无论春夏秋冬都闲不住。落了雪,叔宁到村口去雪人,叔宁母亲陪着他。

棠陵和他们母子正正打个照面,欲开口问声好,突然发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叔宁母亲,“你们也在这里啊。”

称呼她一声叔宁娘吗?叔宁的母亲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几岁。

实际上,她的年纪够做叔宁娘的太婆太婆太太婆还不止。

叔宁母亲通情达理,温柔大方,向她笑了一笑,闲话家常般说道:“村里的孩子喜欢聚在门口闹,叔宁嫌家门口冷清,一大清早拉我过来。”

“你看,”叔宁母亲拽拽注意全在堆雪人上的叔宁衣领,“我们来得太早,没有和你一样大的孩子来吧。”

叔宁不搭理她,抬抬胳膊继续叠他的雪人。

“叔宁,”叔宁母亲扯扯叔宁衣领,把他拽到跟前来,“叔宁,还记得这个姐姐吗。”

叔宁抬头看一眼棠陵,努努小嘴巴,“不记得了。”

“撒谎——”叔宁母亲半似亲昵半似惩诫地一巴掌拍在叔宁头上,“上次你用石头砸她,来和姐姐道歉。”

叔宁向前奋力一扑,挣脱开母亲的桎梏。

这时,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家高声嚷着跑了过来,“不好了,叔宁娘,出事了。”

“婆婆,”叔宁娘登时感觉到不妙般塌了表情,“什么,怎么了?”

叔宁娘的婆婆,叔宁的奶奶么眉头深陷,“有人在川南村打捞上一个包袱,打开一看,竟然是两件全是血的衣裳,和一把沾满血的刀。”

“衙门里的人来过。联系到乔叔宏被人杀了分尸一案,推测血衣是从咱们村口这条河扔下去的,顺着水流流到了下游的川南村。”

叔宁母亲依旧不明白,“发现了血衣,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唉呀——”婆婆振臂一呼,连连捶打自己的大腿,“有人认出来两件血衣是叔宁爹的衣裳。”

“什么!”叔宁娘眼睛瞪得足有平昔两倍大,嘴巴惊讶得张成能塞进个鸡蛋的形状。

震惊过后,叔宁娘立刻冷静下来,把小叔宁推向婆婆,“婆婆,你领着叔宁回家去,我要亲自过去认一认。”

安安静静听着娘和奶奶交谈的叔宁本能地体悟到不妙,紧紧抱住母亲的腰,头贴到她柔软的肚子上,“娘,我不回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好孩子,娘只是去看一看,不会有事的。”叔宁娘抚住叔宁的后脖颈,带着世上独一无二亲和的温暖从她的手传递到她独生子的身上。

“我不要放开,我不放开。我放开了,娘就没了。”叔宁紧搂不放,心里充满了这个年纪尚不明白为何物的悲凉。

叔宁娘温柔地劝慰,“好孩子,娘没有做坏事,娘也不会一去不回,娘不会有事的。”

叔宁搂着她腰肢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你以前说,爹爹也会没事的。可是,后来,爹爹睡过去,就再也没醒过来。”

叔宁眼泪流了下来,肩膀因为抽噎而一抖一抖地颤动,哽嗓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娘。我会听话的,娘,你不要去好不好,我真的会听话的……”

“好孩子,娘是无辜的,”叔宁娘泪盈眼眶,抚摸儿子小小的脑袋,像梦中一般喃喃低语,“娘什么都没做会的,娘会回来的。”

婆婆不时地找补两句,哄着叔宁。

叔宁娘将叔宁从怀里扯开,把他的一只手交由婆婆紧握,“婆婆,把叔宁带回去,小孩子见不得那些的。”

小孩子见不得血,见不得骸骨,否则晚上要么吓得不敢睡觉,要么要做噩梦。

叔宁娘果断地转身离开。

人从一生下来,便是踏上一段充满着离别的旅途。

这一生既不像我们想的那么好,也不像我们想的那么坏。

何况,她只是到现场去确认一番血衣是否是叔宁父亲的遗物罢了。

沈燧持着把桐油伞从后缓步前行,他到村口时,棠陵正和叔宁母亲在说话。

他还未熟悉扎到女人堆里去,就一直从旁看着。看看棠陵的侧脸,看看绕村口蜿蜒流淌的小河,再者看看不远处的矮山。

今日下来大雪,整座山林都覆盖上皑皑白雪。

叔宁娘走了,棠陵才发现沈燧一直站在离她有些距离的边上看着。

棠陵走过去,沈燧也不问她刚刚发生了什么。

棠陵自会告诉他的,棠陵不说,就是不想说,何必问呢。

“沈郡守,今日,我们好像不用进这村子了。”棠陵目光飘远,顺着河流的潺潺溪流送向远方。

沈燧还是不问缘由,只道:“我们现在到哪儿去?”

棠陵详细地讲道:“去川南村,听说有人在下游发现了两件带血的衣裳和一把看上去像是凶器的刀。”

于是,沈燧便也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那个跑过去的白发老太太告诉叔宁母亲下流发现了和凶杀案相关的罪证,那罪证大抵和叔宁娘相关。

所以,叔宁环抱着母亲,死活不肯松开手。

有时候,一道道别,就是今生今世无法重逢的永别。

沈燧撑着伞缓缓踱步,雪花飘落在棠陵的帽兜上,仿佛压住了她所有的好心情。

棠陵伸出手,接了一片,怅然道:“这也是命运吧。”

“什么?”沈燧疑惑地看着她,看着她突然情绪低落,垂下了眼帘。

“雪花的命。”棠陵神情黯淡,似乎格外伤心。

“你看它们被冷风吹起来的样子,是不是很无力?本来一生已是如此的短暂,零落尘泥之前,还要经受一阵冷风吹卷。”

棠陵格外伤感,是因为感物伤情,见了被滚滚狂风吹卷的雪花,正像她看不清前的命运。

一只活了千年的老妖怪,看见雪花落下,突然,很伤心。

沈燧不言不语,他默默凝视棠陵,看见她眼中潜藏的哀伤,恍然悟到棠陵她,身上有段沉重的过去,尚未为人所知但是一定伤她至深的秘密。

“棠陵——”他失神地唤她,他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喊她棠陵。

沈燧缓缓地伸手,想抚摸这张他一瞧见就觉得心动不已的脸,在指尖将要触及她的面庞之际,棠陵猛然往后退了半步。

棠陵惊怕地叫道:“郡守——”

“刚刚,走了神。”沈燧眼珠失神地转动,仿佛被剥去了思想,“喻姑娘,见谅。”

他的声音清又冷,正像这时节纷纷扬扬的大雪。

棠陵咽咽嗓子,目光凝视于冬日大雪覆盖下白茫茫一片的远方。

川南村是下沙村近邻村子,绕下沙村村口过的河流下游就是川南村。

棠陵和沈燧顺着水流下行,走到某段路,见河流岸上围着一群看热闹的男男女女,他们明白川南村到了。

“沈郡守,”棠陵犹疑之后仍开口,语调听起来平板冷静,不含感情,“到那边去听听他们讲了什么吧。”

来的路上雪变小了些,到川南村附近的河岸时,雪停了。

沈燧收伞,往喋喋不休的人群中并拢过去,棠陵跟在他瞧不见的后头。

他失态了,他竟然鬼使神差地把手伸出去,想摸棠陵的脸。

他不敢在看棠陵的脸,棠陵脸上或许有很多种情绪,他却肯定没有一种不是叫他看了不伤心的。

人群中有几张熟脸棠陵认得,他们在下沙村中走时,曾经见过这些在自家门口补补渔网的婶子和胆子又大嗓门又高的男人。

在看热闹这方面,男子的热衷程度比女子只多不少。毕竟,女子天生胆小些。

川南村和下沙村是邻村,村中亦有大半打渔为生。

今日早上,有在家休息的渔民王氏到河里捞鱼,偶然发现沉在河底的一个大包袱,打开一看,居然是两件沾满水仍能见出斑斑血迹的衣裳和一把锋利的菜刀。

菜刀上沾满血,锋利的刀刃犹如一个初醒的魔鬼,残酷地扯开血红的微笑。

王氏吓软了腿,干嚎起来,引来临近的其他人。众人一看见这血衣和菜刀,吓得面如土色,立马通知地保。

县令犹在睡梦里,仵作先到现场勘探案情。

河流上仍然划动着几艘小船,站在船上的人手里拨弄长长的竹篙,往水里搜寻着什么。

仵作怀疑还有和乔叔宏被杀一案相关联的东西沉在水下,因此,暂时还得在河面上划船搜寻一番。

众人围绕着河岸不肯散去。

沈燧和棠陵挤进人群中,同时听到旁边的旁边,一个身宽体盘的中年女人捅了捅明显和她同行而来的女人胳膊。

“叔宁爹不是早就死了吗?他的衣裳为什么会在川南村口被捞到?”她满脸露出不解,连叫怪事、怪事。

她旁边的人有板有眼地猜测道:“莫非是叔宁娘穿了叔宁爹的衣裳,去杀的乔叔宏?”

“才不是叔宁娘。”女人的杂谈中蓦然进入一道沙哑声音,似喉咙里有口老痰,吐不干净,“她一个女人家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杀人,这叔宁爹的衣裳说不定是被她相好的穿走动得手。”

乔阿贵的嗓音就跟他竹竿般的身材一样,都是这个人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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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梦师造一场空
连载中贺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