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懒散的声调加上轻微的鼻音，原似些许讥讽的意味顷刻间被消解得荡然无存。
许之言猛地回过身，再次陷入那双深沉淡然的眼眸。
他的视线好像总有把人定住的魔力。
纪云辰站得很近，近到自己一转身差点栽进他的怀里。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柑橘香。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拉开和纪云辰的距离。
“嗯……”
大哥，不是你急吼吼地通知面试，我还有时间去买伞呢。
她暗自腹诽道。
“在等车？”
“嗯……”
秉持着和前任不要没话找话聊的原则，她回答得很敷衍。
他轻咳了声：“面试过了，工资税后一万五，没问题的话明天来上班。”
“嗯……”许之言习惯性应道，几秒后才后知后觉，“嗯？什么？你是说，我被录用了？”
女孩的眼睛扑闪闪地，像是冬天的火柴，唰地亮了起来。
方才后退时她的身子一半已经越过屋檐，淋了半天雨竟然一点没反应。
纪云辰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边答应边上前了两步。
不经意间，她又重新被笼在雨伞的阴翳下。
女生小声嘟囔，全然没有觉察到微妙的变化。
“纪云辰。”
“嗯？”
“你……是不是还喜欢我？”
纪云辰瞥了眼面前的女生。
因为紧张而攥紧了衣角，视线在接触自己的第一时间又迅速挪开。
他轻嗤：“许之言，你想得美。”
“喂！”女孩急忙扬起声调，白净的脸肉眼可见地变成火烧云，像是只张牙舞爪的小猫。
正当她，温热的实木色伞柄递至面前。
纪云辰漫不经心地轻碰了她两下手背，示意接过。
“下次还我。”
回到家后，许之言冲了个热水澡，出浴室后将头发裹进loopy干发帽，就陷进懒人沙发里拿着手机和林溪叨叨今天是如何狗血的一天。
【之言：真是跌宕起伏的一天（大哭），看到纪云辰我以为没戏了，没想到竟然过了（大哭），终于不用为找不着下家交不起房租而焦虑了QAQ】
“叮——”对话框秒弹出一行回复。
【是木木呀：拜托都什么年代了，前任再见也是朋友好吗，况且纪云辰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大学我也不少蹭你俩饭。好啦，让我们恭喜天选打工人续命成功！什么时候交房租（星星眼）】
许之言躺倒在沙发凹陷处，仰天长叹了一声，接着回道：“明天~~~我可能需要和房东掰头一下……”
尽管找到工作，但新入职的员工发工资也是下个月的事了，一想到工资无故空出来的一个月，许之言就在头疼该怎么和房东商量，这次房租需要分期付。
【之木：她该不会真让收废品的大叔把我的宝贝全部拿板车拖走吧（抓狂.jpg）】
她退回了林溪的4000元转账，表示如果真的需要自己可以去办小额贷款。许之言比谁都清楚，林溪不比自己宽裕，她下面还有个三岁的弟弟，现在叔叔退休，阿姨又失业，开销的压力一下全落到了林溪头上。
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
就不该和林溪说这些。
就在她连连道歉时，林溪新回复了一条。
【是木木呀：真没事儿，不过宝子你等我会儿，我妈给我打电话了，过会儿聊~】
许之言松了一口气，继续窝在沙发里，发愁起几个小时后即将末日的一天。
又是“叮”地一声，还没来得及熄灭的屏幕新弹出一条对话框。
这么快就回来了？
看清楚是谁发的消息时，没拿稳的手机差点滑了下来。
【云辰：下午忘说了，工资当月发，微信转账可以吗？】
她和那人的最后一次聊天记录停留在三年前，是自己提了分手。
纪云辰没回，但也再没给自己发过消息。
就像其他分手的情侣一样，拉黑也是很正常的事。
但原来，一直没删好友吗？
许之言被这笔“天降横财”冲昏了头，只觉得幸福怎么来得这么突然。
虽然当月或者次月发工资的公司都有，但现在大环境不好，就算是当月，拖欠的公司实际也不在少数，何况她今天才入职。
许之言捂着嘴努力让尖叫不至于掀翻屋顶，又连打了好几个滚，足足等了两分钟，确定对方不是发错人，即使发错也没有办法撤回后。
她故作平静地回复：【可以。】
——————
在收到转账后，许之言如释重负，笑眯眯地把房租给江太太转了过去，又从银行转账界面退回来，继续看着那人的消息。
纪云辰果然不只是为了告诉她工资的事情，他简单介绍了一下接下来的工作安排，虽然拟音可以在游戏开发中后期介入，但因为游戏上线时间预计在12月底，为了加快进度，他希望美术、动捕、拟音、配音都可以尽量在现场一起协调。
在答应入职时，许之言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同事嘛，总归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难不成死生不复相见吗。
在纪云辰询问她是否愿意明天正式加入团队时，她乖巧地回了一句：【可以，把地点发我。】
——————
第二天一大早。
天刚蒙蒙亮，许之言就顶着黑眼圈坐上了网约车。
小区门口有减震带，车轱辘滚过时，后备箱一阵叮铃哐啷。
司机师傅小心翼翼地看着后视镜的乘客，斟酌良久后终于忍不住说道：“姑娘，刚才上车那地儿是咱家哈？”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直到看见后视镜的自己。
一身黑衣黑裤，脸也被黑色口罩遮去大半，只露出一对儿乌青的心灵之窗。
她抿抿嘴，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
再加上刚才和师傅搬的那一大箱玩意儿，一大早的，偷感确实很重。
纪云辰给她的地点在南城的西南角，几乎快出市的郊区，开车过去要三个半小时，搜完地图她当即决定一次性把拟音道具能用得上的通通带过去。
等她打包完已经是凌晨两点半，和师傅约好五点出发，她早上几乎就用清水抹了把脸，为了方便工作随手抓了套衣裤就这么水灵灵地冲到小区门口给师傅引路了。
许之言把口罩摘了下来，不好意思道：“是是是，不好意思，昨晚没休息好，吓着您了。”
司机师傅长呼一口气，寒暄了一阵后，许之言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梦里，她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候。
后来她才知道，纪云辰是大两届的学长，是数字媒体艺术专业的传奇人物。许之言不懂数字媒体，有次两人约会时，纪云辰拨弄着她的发梢，解释道，“嗯，就是设计你玩的泡泡堂，懂了吗？”
许之言听出话里的打趣，偎在怀里满脸不服气：“泡泡堂也是很伟大的游戏！”
而现在，他真的即将成为这样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许之言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师傅，到了吗？”
“嗯。”一改上车时的健谈，这熟悉的语气和坚决不多说一个字的习惯惊得许之言腾地坐了起来。
下一秒，是鼻尖闯入的柑橘香气。
驾驶座，纪云辰的视线逆着后视镜投了过来。
深眸沉沉，像是旋涡般令人情不自禁地陷进去，鼻梁微挺，下颌分明，五官有种雕刻感。
怪不得能迷倒那么多小学妹。
“你怎么在这，师傅呢？”
食指轻敲了几下方向盘，他开口道：“进屋吃早饭了，顺便让他眯一会儿再开回去。”
许之言望向窗外。
应该是村里，目光所及都是一大片农田，不远处云雾缭绕里隐约有山的轮廓。四周基本是平房和二三层高的楼房，面前这幢独栋别墅倒显得格格不入，尤其门口带了小院，那个用轮胎做成的秋千格外惹眼。
天使资本果然壕无人性。
“睡醒了？”依旧是淡淡的口吻，听不出语气。
密闭的空间，温度似乎升高了不少。
一切感官都像是被放大了。
她方才是靠在驾驶位上问的问题，离纪云辰很近。
似乎听见了他轻轻的呼吸声，以及重重的，自己心脏乱撞的声音。
就在几乎想要拔腿逃跑时，像看穿她的心思般，纪云辰落下锁车键，又调整了座椅，驾驶位直接挪到与她并排的位置。
毫无征兆地，迎上他漆黑的眸。
“你……你干嘛。”许之言触电般弹开，脸颊顿红。
纪云辰勾勾嘴角，继续向前探身。
她被逼得直往后退，纪云辰却仍没有停下的意思。
直到几乎要碰到鼻尖。
她索性闭起眼，紧紧地将嘴抿成一字。
男性低沉的嗓音绕在耳边。
“许之言，你满脑子想什么呢。”
她睁开眼，纪云辰若无其事地坐回驾驶位，而她的腿上多了一份蓝色文件夹。
额……
刚才是为了拿资料？
许之言用手背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试图降温，将注意力凝在面前那叠A4纸上。
纪云辰拿给她的是吉光片羽的资料。
“因为游戏还没有正式测试，所以网上公布的信息比较有限，这是涉及到的一部分声音场景，你先熟悉一下。”
许之言翻动着纸张，一页页地看了起来。游戏的开始设定，主人公是在大雪里发生车祸，而意外穿越到游戏中，剧情前期以打斗为主，场景比较多元化，有竹林，有山洞，还有古庙，到后期会不断解锁新地图和感情线。
“大雪的效果能实现吗？”纪云辰指了指第一页的雪景图片，轻轻问道。
许之言点点头：“没问题，你平时看的电视剧里也不是真正踩雪的声音，用玉米淀粉就可以。”
“基础的声音实现难度都不大，比如近身打斗的音效，我到时候去买块肉来打。”
“还有这里，主角在雪堆里烤火，这个一般用气泡纸代替。”
许之言耐心地解释着，有模有样，甚至还拿出手机，把之前录的几个音效外放出来，让纪云辰听听效果。
面前的女生一脸明媚，纪云辰恍然间有点睁不开眼。
好像和以前是不一样了。
大学时的许之言总爱黏着纪云辰，就像条小尾巴。纪云辰认识她时已经大三，很多专业课的学分也已经提前修完，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在校外实习。
能陪许之言的时间并不多。
许之言也很少聊自己专业上的事，这也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工作状态的许之言。
女生睫毛轻颤，唇线一张一合，说话的间隙不忘抬头观察他的表情。
“能理解吗？”提问中断了纪云辰的思绪。
他低瞥一秒，微微坐正，“可以，你讲得很清楚。”
“还想确认一下，因为需要卡上线进度，一些基础的音效还需要实配吗？或者可以直接用音效库代替？”
许之言微怔。
明明他念的不是声音设计，竟然也知道后期和音效库。
许之言回看一眼，从容道：“基本上不需要，像是武侠里基础的打斗和躲避，以及你设计的竹林场景，可能会用到的风雨雷电和竹林交互产生的声音，这些我以前都做过，有自己的音效库，是现成的。”
“只不过有些细节，可能需要微调。比如春天的竹林，风刮过的声音肯定和秋天叶子掉光了的不一样。”
纪云辰下意识地点点头。
许之言的娓娓道来，像注入了强心剂一般。
两人交流了一阵后，彼此对工作模式有了基本了解，等司机师傅回来，便双双下了车。
已经接近中午，阳光有些刺眼，许之言不自觉跟在纪云辰身后穿过庭院，高大的影子笼住女生瘦小的身型。
“这么喜欢踩影子？”向前走的纪云辰没有回头，明明是疑问句，语气笃定得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
许之言倏地停了下来。
那些好不容易埋起来的情绪，却因这句话，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许之言不喜欢夏天，因为懒，即便阳光毒辣也鲜少擦黏腻的防晒霜。那时凡两人出门，她总自顾自地躲在纪云辰的影子里，嘴里念着“这样就能凉快点啦”，纪云辰轻握住她的手，一个人走在前面。
几次无奈道：“就不能撑把伞？”
她轻哼了声：“你长那么高，一点都遮不到我身上。”
翻滚的记忆像烧开的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已经分手了，这样大概会给他造成困扰吧。
她微垂眼睑，步子悄悄迈开了些，两步跨至和纪云辰并肩的位置。
纪云辰略瞥了眼，抿嘴按着密码锁上的数字。
提示音只响了两声，深咖色大门便被人迫不及待地从里面推开。
扑面而来一阵冰冰凉的冷气，伴随着明艳的女声：“云辰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