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破烂影人

黑家商号里的东西送到了,满满当当装了好几车,白藤看着这几大车棘手的东西,一时有些头疼。

让人查黑衣的时候他们才刚认识,这些东西还很有必要,可是它们到得未免太晚了,现在他已经彻底摸清了黑衣的底细,不再需要这些死物来证明什么了。

粗略看过去,几大车的东西没一样是他缺的,留着无用,处理掉又麻烦,更糟的是另派人去查黑衣一事是瞒着黄伯进行的,要是让他看见这一大堆打着黑家印记的东西,麻烦上还要加麻烦。

白藤按按太阳穴,耐下心逐件看了一遍,最终也只挑了颗龙眼大的珍珠留下,余下的暂且堆放在堂屋后的院子里,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拉出去处理掉。

黄伯到的时候,白藤正歪坐在椅子上,将珍珠抛给猫玩,黑猫追着雪白莹润的珠子跑得不亦乐乎,不大的堂屋里充满了珠子滚地的嗒嗒声。

“这是哪来的珍珠?这么好品相的走盘珠可不多见,少爷要不还是把它收起来吧。”见少爷心情还不错,黄伯大着胆子道。

听见黄伯的话,白藤的脸倏地拉下了,好好的心情被毁去大半:“我的猫玩什么还轮不到别人来管教。”

气氛正尴尬时,老嬷嬷抱着一匹缎子出来了,比划道:“这料子好得很,正适合夏天穿。马上天就热了,我拿到布庄去给少爷裁两件夏衣吧。”

完了,白藤的好心情现在彻底没了。

黄伯抢先一步看起了料子,果不其然,他很快就发现了黑家商号独有的印记:“这是黑家商号的标?也对,他们家世代给皇家做织造,这么好的料子也就他们家能找见了。”

老嬷嬷跟着比划:“黑家不简单,那么多东西,我活着这么大岁数竟然一件也没见过。”

“你是说有很多黑家的东西?”黄伯狐疑地转过头,“少爷怎么突然想起买黑家的东西了?”

“你今天的废话似乎有些多。”白藤拍上黄伯的右肩,手指暗暗发力。

刚愈合的鞭伤被如此大力一按,重新开裂渗出血来,疼得黄伯右半边身体都在颤抖。

“这些都是隔壁的人清早送来的,与少爷无关。”老嬷嬷及时解了围,虽不明白几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但白藤的祖母嘱托过她——黄伯不可信,要时时刻刻帮着少爷。

联想到黑衣一直以来的态度,黄伯不疑有它,半是感慨半是提醒道:“黑公子待少爷很是用心啊。”

白藤一口气还没松,又是吱呀一声门响。

“藤喵喵!”

黑衣昨日被白藤一桶水泼醒,回家休整了一天后,今天就恢复成了那个风姿翩然的少爷,拿着把折扇晃悠悠地过来了。

早不来晚不来!白藤气得胸口发闷,挥手想让老嬷嬷拿着衣料先下去,不料黄伯已经抢过衣料,热情地迎上黑衣,向他道谢。

看着手里眼熟的衣料、听着“黑公子盛意,应接不遑,万分感谢”,黑衣有点懵,一双杏眼滴溜乱转,四处寻找白藤的身影。白藤干咳一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黑衣瞬间会意,摆出一副温良斯文的面孔,笑得恰到好处,伸手挡回了黄伯的行礼:“一点自家的东西,不算贵重,还望黄伯和小白不要嫌弃才是。”

看黑衣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白藤满意地哼了一声,黄伯听见这一声哼,误以为是他对礼物有意见,赶紧又打起了圆场,他和黑衣二人你来我往,一套一套的虚情假意听得白藤脑仁又开始突突的,干咳一声打断了他们。

听见这一声干咳,黄伯才反应过来自己该走了,于是二人又说了不少诸如有空再叙、留步之类的废话,白藤耳根子才算得了清净。

黄伯一走,黑衣瞬间开始嬉皮笑脸:“藤喵喵,你眼光真好,我们家夏日卖得最好的就是这‘醒骨罗’,上身轻薄凉爽,但凡穿过的没有不爱的,年年都供不应求。”

白藤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目光一直在来回拨弄着珠子玩的猫身上。

他不搭理他,黑衣也不灰心,自己去堂屋后溜达了一圈,然后挂着一脸兴奋回来了:“你怎么买了我家这么多东西?喜欢的话我直接送你多好。”

白藤面无表情地给他泼了盆冷水:“查你底细时顺便买的,东西运过来自然要慢点,所以刚到。”

查他底细他自己还帮忙打掩护!黑衣觉得自己大概是古今头一号这样惨的,而且他居然还觉得这样张扬直接的藤喵喵可爱有趣,真是又惨又贱,看来是没救了,这辈子都要藤喵喵负责了。

黑衣谆谆善诱:“藤喵喵,你如此大手笔,光是为了查我底细吧未免有点亏。”

“很亏?”白藤不大会算那些东西的价值,甚至都没有细看东西的品相,留下那颗珍珠也不过是因为它又大又圆,自己的猫喜欢而已。

派出去的人都是祖母留给他的,才跟了他没几年,一个个都摩拳擦掌地随时准备献上殷勤,这回难得有了事做,自然全部卯足了劲,买黑家的东西都是拣着贵的买,送来的几车没一样不值钱的。这些东西一样两样还好,一下子这么多,五花八门的几乎涵盖了黑家经营的所有品类,就很难不让黑衣往歪处想了。

“这些都是我家顶尖的货。”黑衣二回凑到白藤身边,挤眉弄眼,“你从我家买这么多,莫非是想让商号多赚点钱养我?”

“黑家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早离家出走了?”

“出走又不是断绝关系,我家要是知道这么大一笔买卖跟我有关系,不就更拿我当宝了?”黑衣噼里啪啦地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没准对我断袖的事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皆大欢喜!”

一想到这么大一笔买卖是藤喵喵豪掷千金为自己买下的,黑衣心里就喝了蜜一样甜,再盘算一下日后将人娶回家,看在这财力和“千金博一笑”的心意上,爹娘也得同意了藤喵喵进门,一家人欢聚一堂其乐融融……妙哉妙哉!

珍珠骨碌滚到白藤靴边被挡住,黑猫找不见,一边走一边嗅着地板,急得团团转,委屈地拉长声音叫唤着,白藤捡起珠子正要抛回给它,却让黑衣拦下了。

黑衣吞吞口水,两眼放光地盯着珠子,快要把珠子盯出一个洞来:“这颗珠子莫非也是从我家买的?”

这颗珍珠跟龙眼差不多大,洁白浑圆,被白藤挟在指中,似一轮小小的月,熠熠放着光彩。

“不然?”白藤看出了黑衣的异常,没有急着把珠子还给黑猫。

“没想到我爹真把它卖了。”黑衣左手握拳,狠狠一击右掌,“小时候我便喜欢这颗珠子,就管我爹要,他哄我说要留着当镇店之宝,不会卖,让我想玩的时候就去店里玩,我同意了。没想到他是骗我的。”

看着黑衣委屈的样子,白藤的心情由阴转晴,不禁笑出了声,大方地把珠子送他了。

黑衣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给我了?这颗珠子我爹说有价无市,是万里挑一的宝贝。”

白藤伸手把珠子拿回来了:“不要就滚。”

黑衣傻眼了,眼巴巴地看着珠子在白藤指尖流转,想要又不好意思开口。好在白藤只是逗逗他,闹够了,珠子一弹,流光溢彩地在空中划过一道线,又落回了黑衣手中。

“还有没有喜欢的?自己拿了走,剩下的等夜深会有人来处理掉。”

黑衣惊得杏眼圆睁:“处理掉?怎么处理?为什么?”

白藤现在心情还不错,耐心地给他解释了这些东西对他没用,而且查他底细是瞒着黄伯进行的,被发现了解释起来又是麻烦。

“黄伯那里刚才不是已经糊弄过去了?”

白藤语塞,仅是因为没用就要处理掉,未免有些暴殄天物,不处理吧,放着也是空积灰,一时对这些乱七八糟东西的处理陷入了两难。

黑衣乘胜追击,硬拉着人去了后院,在堆成山的东西里挑挑拣拣出来一个细腻洁白的羊脂玉佩,他拿着玉佩美颠颠地拆下缠绕在白藤腰上的长鞭,露出束腰的革带,将玉佩系在了上面。

后退两步端详一下,黑衣骄傲一笑:“不错,很配你。”吾爱美甚!

剩下的东西他又是一番挑拣,三寸不烂之舌愣是给每一件东西都找了个不得不留下的理由,什么紫笋新茶香孕兰蕙之清强心醒神延年益寿最适合习武之人,什么珊瑚串珠佛典七宝之一富贵祥瑞色如火照拆开正好给猫玩……

一大串理由听下来,白藤竟隐隐觉得这些乱七八糟确实留着挺好,再不止住黑衣的滔滔不绝,估计过不了多会他就要被说得拿它们当宝了。

他今日是彻底见识到黑衣那张嘴的厉害了,有他那条舌头在,别说开酒坊,挑大粪都能生意兴隆。

见老嬷嬷来收起了所有东西,黑衣终于满意地收起神威,拉着他要出门去。

“去哪?”白藤抽开手,带着十二分的嫌弃道,“你是小孩?出门还要人牵?”

心上人的小手不给自己牵!黑衣心里记了一笔,面上依然笑得恰到好处,仿佛被嫌弃的不是他,“去我家,不是说好了做影人给你玩么?”

影子戏是北方的戏种,白藤长这么大只听过没看过,说不好奇那是假的,所以痛痛快快地就跟着黑衣去了隔壁。

影人用的皮子要是炮制起来怎么也得三五天,用的是不远千里运来的上等公牛皮,炮制完坚实柔韧,青荧荧的好似一块琉璃。

“这是牛皮?”白藤拿起一块皮捏了捏,又举到眼前对光看了看,犹疑地问道。

“炮制过了就是这样。”看到终于有个东西能引起白藤的兴趣,黑衣心里乐开了花,不过外表依然维持着一贯的温文,手中毛笔都不带抖的。

雕刻之前都要画样谱,影子戏班子里有传下来的样谱,不用费心,黑衣这却是要根据自己心意,亲自动笔画出一套套样谱。他刚提笔开始画,暂时看不出画的是什么,白藤坐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不知不觉间凑得越发近,两颗头几乎要碰到一起。

“我九岁那年在月额城第一次看到影子戏,当时觉得新鲜,回家后就闹着让我娘请了个班子养在家里,不过这些班子平时大江南北到处跑,会几套就能吃遍天,在家给我演过几场就没什么新鲜的了,翻来覆去使的那几个影人也做工粗劣,简直教人不忍直视。”黑衣一边画着样谱,一边主动说起了自己与影子戏的结缘,“后来我干脆自己做,从画样谱到写戏词,雕影人倒也试过,不过水平有些一般。看,怎么样?”

黑衣挪开手给白藤看他草草画出的人,纸上那人竟是白藤,在黑衣的加工下惟妙惟肖且没有寻常影人那般夸张,不多的几笔,一个张扬轻狂的少年就神韵俱全地跃然于纸上。

“你来画个我。”黑衣把纸笔一推,微笑着注视着他。

白藤虽擅武,但不代表祖母对他的严格教导就只限于武艺,书画诗赋这些大家公子该会的他学起来一个也不能少,就算祖母教不深也要让他多少会一点。所以他看过几眼,就大概知道了黑衣画样谱的风格,仿着他的画作简单勾勒了一个他。白藤的画风没有黑衣精致,但极能抓重点,纸上线条勾出的黑衣挂着万年不变的笑模样,气度雍容,然而细看去,勾起的唇角略微有些歪斜,一下子让他多了几分狡黠,像只狩猎中的大狐狸。

二人极有默契地画的都是初见时对方的样子,白藤搁下笔将画像推给黑衣,黑衣立刻就不干了:“藤喵喵,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我一颗真心天地可鉴!”

“无商不奸,谁知道这奸滑是几时刻进你骨子里的?而且——”白藤理直气壮地拉长了声音,“你嘴上说着不怕我,心里却一直记着我抽你的时候,敢说心里没鬼? ”

“你那天是真的凶,一鞭子打掉了我一层皮……”委屈巴巴的黑衣一见白藤慢慢冷下来的脸,赶紧又改了口,“但是没关系,我喜欢,你越凶我越觉得你可爱。”

白藤给黑衣挖坑:“哦?既然你的感觉向来如此诡异,那为什么不觉得奸滑的自己也煞是可爱呢?”

黑衣没被白藤绕进去,但让自己给绕进去了,白藤好好的话听进他的耳朵里,就全被解读成了藤喵喵觉得他可爱,喜得他差点一蹦三尺高。

“既然藤喵喵你都这么说了,那我恭敬不如从命。”黑衣喝了口茶水压下喜悦,打开了一套刀具。

刀具足有二十几把,里面不少甚至都不能称之为刀,反而像花型锥子,白藤托腮看着黑衣,等着看他大显身手,结果等了半天,他们还在大眼瞪小眼。

白藤被黑衣盯得不耐:“看我干什么?”

“我用刀用不好,要不我来说你来刻?”黑衣搓搓手,干笑几声。

白藤拿起一个三角刀看了看,睨了他一眼:“你管这叫刀?”

没办法了,看来藤喵喵也不会使这些家伙,黑衣认命地开始吭哧吭哧连凿带刻,刚弄出一个人脸,就已累得满头大汗,在白藤的注视下,直到天擦黑才勉强弄出来两张人脸,余下的身子四肢黑衣偷懒,剪出形状涂了色,往上一拼就算完事。

人头残肢凑合着被线连结到一块捆上竹签,黑衣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擦净额角薄汗,心想着终于蒙混过关了,刚舒一口气,一抬头正对上了白藤冷冰冰的目光。

得硬气,面子不能丢!

给自己打了打气,黑衣叫老管家找出一个十分漂亮的锦盒,极小心地把两个影人放了进去,郑重地转交到白藤手中。

“你不是说你会做么?”白藤不想再看第二眼盒子里的两个破烂,如果能重选,他绝对会早早回家练鞭子,而不是抱着期待跟黑衣一起消磨掉整整一天。

黑衣抬手擦掉额角渗出的冷汗,强颜欢笑道:“手艺不精,让你见笑了,不过影人确实就是这样。”

白藤耐心耗尽,站起来就走,黑衣抱着锦盒追上去,不舍地拽住他的袖子,摆出一副令人眼熟的可怜样子。

“我虽然没看过影子戏,不过戏里的影人要是就长这样,我第一个拆了戏台~”白藤头也不回地往家走去,刚一迈腿,右臂上传来一阵拉力,黑衣竟还不放手。

他懒得与他纠缠,干脆地除下外袍脱身回去了。

黑衣看着白藤的身影消失在隔壁门里,表情慢慢由哭转笑,被心上人嫌弃的难过此刻被喜悦冲刷得一干二净。

这可是藤喵喵的衣服!就这么容易地到了他的手中!今天走大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第一个月一周双更,以后就是一周一更啦,每周四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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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梨花深闭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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