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故人今在否?

沈错扶额,认命道:“叔,下次你不用这么快的。”

邬素直截了当:“忘了一件事,说完再走。”

沈错:“那你说吧。”

邬素:“……”

沈错都有些头疼了,他皱皱眉:“怎么又不说了?”

邬素没动,目光却看向董诀,倒没什么威胁的意思。

沈错一见便心下了然,摆摆手:“不用在意他,说你的吧。”

“平鸢剑的来处,查了。”邬素说,神色很冷淡,“烽烬台正式比武的半月前,也就是平鸢剑重现的消息出现当日,见过烽烬台管事的,只有一个买菜的伙计。

“此人住在京城郊外,在自家种菜再拉到京城去卖,身世干净,没有和江湖人勾结的迹象。

“问起此事,他说是在郊外的野山坡上捡到的,一起同路砍柴的乡邻可做见证,见到此剑,以为宝物,听说烽烬台有收武器办武会的习惯,便将平鸢送到了烽烬台。”

沈错抱臂站在一旁,看着邬素平整的面庞:“那娄微云得到的那张纸条呢?怎么解释?”

他一挑眉,随口道:“难不成是烽烬台的管事安排的?”

邬素道:“若有人一直在寻平鸢剑的下落,买通烽烬台的管事,也不是什么难事。”

“有这种可能。”沈错低头沉思半晌,面上一种气恼与不屑混杂的情绪一闪而过,他抬起头,叹了口气,“行了,你去吧。救人要紧。”

邬素便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

大概月亮爬上树梢,烛火渐褪之时,大多数人已然入睡,丹鼎门内只用以指路的灯亮着,恰似流萤。

阚子吉与梁师兄询问一番又左右查证,才知道原来负责分发米粮的伙计之一半月前已经离开丹鼎门,说是因为家中老人病卧而不得不回乡。

离开的凭据还是阚子吉亲手批准的。

又进一步核查得知,此人入丹鼎门时是化名,名下信息皆无从查找,无法判断真伪,恐怕只有找到其下落才可下推断。

阚子吉自觉无望,不由得懈怠了几分,又已入夜,便靠在一旁安心的睡了起来。

梁师兄也不叫他,只安静在烛光下翻阅食宿记录。

一时,静的安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梁师兄翻阅的眼眶酸疼,便抬手揉了揉,视线一时脱离书册,他眨眨眼,忽觉今日的烛火似乎也甚是乏力,并不明亮。

恰巧屋外起了一阵风,透过未掩紧的门窗袭在他身上,他无端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感到一丝不对劲。

他又眨眨眼,烛火仍在他眼前亮着,在风的吹拂下变了形,尾巴拉的很长。

分明是旺盛燃烧的模样。

他心下一惊,终于知道奇怪在哪儿了。

不是烛火渐弱,而是室内太亮,这点烛火的光亮才显得微不足道。

室内怎么会亮?

他猛的站起身,看向窗外——树影分明,在风中摇曳,像人在日光中起舞。

日光……

不对!大半夜哪儿来的日光?

是火!起火了!

梁师兄心中一寒,急忙拉起阚子吉,又冲出门,高声呼叫:“起火了——!”

已经半沉睡的丹鼎门炸了锅,弟子们慌张从房内逃出来,到各处取了水,都赶忙扑灭这场莫名其妙的火灾。

梁师兄和阚子吉二人跑至大堂外,就看见了同样跑出来的阚周和娄峤。

阚周:“赶紧把门中弟子都叫起来,尽快取水灭火,查清火源,万不可把火势带到山下!”

刚吩咐完,从前门连滚带爬的冲进来一个门中弟子,一脸慌张:“门主……有人袭击!”

话未说完,阚周已经看见了他身后乌泱泱的一大群人,简直火烧眉毛,当即怒道:“为何不拦?还愣着干什么?”

那人结巴道:“好像是……是寄安城的百姓啊,门主!”

阚周一口气堵在胸口,一时愣住,旋即下令:“所有门人听令!全力灭火,不得伤害无辜百姓!”

话音未落。

百姓手持菜刀或锄具杀了上来,门中子弟反应不及,已经上前拦截,眨眼间已经杀了近十人。

“不——不可!”

阚周一时情急,眉头紧皱,两颊通红,不由得吐出一口血来。

根本不可行,不杀百姓百姓便要来杀自己,丹鼎门中一时刀剑如雨。

阚子吉击退几位,回头看到阚周,登时惊骇:“爹!”

娄峤离阚周最近,他扶住阚周,连连后退,只见阚周浑身紧绷,脸色浮上一种不正常的红,他颤抖着嘴唇,只堪堪挤出几个字:“……不……不要。”

阚周手腕一转,指尖微动,那是打算运转内功的姿势,可他刚一动,手指便不听使唤的骤缩,旋即像被耗干了全部气力,瘫软下去。

“阚门主?!”娄峤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也颤抖着学着样子扶上他的脉。

青筋突出,心脏跳的厉害。

娄峤不懂脉象,却下意识觉得这是濒临崩溃的前兆,是一切散尽前的爆发。

他没注意,冷汗竟流了一身。

梁师兄得空靠近他们,只来得及说道:“带师父去后院疗伤!快!”

说完,像传染似的,他手中剑骤然一松,脱了力,迎面劈开的一记斧头来不及抵挡,他身形一转,那斧头便直直砸在他的右肩。

鲜血喷涌而出。

与此同时,丹鼎门内所有弟子无一例外,手腕一松,长剑应声而落。

一时间,尽是长剑与石板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

这些百姓强势的骇人,顺势攻击,太多人躲闪不及,当场送了命。

阚子吉接连后退,他左手臂中了一刀,鲜血直流,白皙的脸上满是惊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攻击不得,只能后退。奈何空间有限,几乎瞬间便退到了头。

阚周几近晕厥,嘴唇止不住的颤抖。梁师兄左右一看,当即立断:“娄公子快送师父去后院!其余人,能杀则杀,事已至此,你们当真相信这些是普通的百姓吗?!”

说罢冲上前,强撑着举起剑,奈何适得其反,手臂根本不听使唤,他左右不得闪躲,两腿各自挨了一刀。

娄峤踉跄着拉着阚周向后走,刚走至门廊处,阚周忽然拉住他的衣袖。

娄峤一惊,立即停住,将他小心靠在廊柱上。

阚周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红的发烫,应该是他用力的缘故,他渐渐发紫的嘴唇艰难张开,几乎哀求道:“小娄,听叔叔话几句话……”

娄峤没来由的感到心下一惊。

“手脚无力,武功尽废,非蓄意谋划不可为……看来,是我丹鼎门命数到此,不得不去。”

“别说笑了。”娄峤泛红的眼看着他,斩钉截铁。

“我……早已染病,即时没有这次,怕也活不成了……”

娄峤琥珀眼蒙了雾,焦急地不知如何是好:“怎么可能……不会死的,不会死的……我们去后院疗伤……”

“咳……咳!”阚周一急,拉住他的手臂,又吐出口血来,身体仍颤抖着,眼睛却清明了许多,无端泛着光亮。

“帮叔叔个忙……”他的手攀上了娄峤的手臂,“丹鼎门是我阚家的心血,我不想他就此湮灭……”

“不会的……不会的。”

“还有,我任门主后,曾立誓,绝不伤百姓一分一毫,外面那些来攻门的人如果真是百姓,你叫孩子们不要伤害他们,你……”阚周言语断断续续,冷汗密布在额间,整个人紧绷着,眼里布满了血丝,他的瞳孔逐渐失焦,声音越来越低,“还有……如若将来你见到沈无痕,告诉他,我阚周做到了,虽然丢了性命,但……”

声音越来越低,几乎细若蚊叮,娄微云不得不低头凑的很近。

他说,你别怪我。

像琵琶曲尽弦音的铮鸣,悠长悠长,几乎耳鸣了一瞬。

娄峤呆坐着,看着这位并不年老的前辈。

一代门主就这样无声无息的靠坐在柱旁,浑身青筋暴出,皮肤近朽,处处彰示着离开时的痛苦。

娄峤低垂着眼,伸手将眼前人腥红的眼睛拂上,默默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战况惨烈,不知名的力量在每一个丹鼎门弟子身上同时发生,根本无从反抗,便如羔羊般任人宰割。

瞧不见月亮,只有烈火蒸腾着,火舌舔过每一个人的胸膛,烧的心脏滚烫。

恨。

凭什么。

这不应该。阚子吉在一记斧刀落下前,下意识闭上了眼睛,这样想着。

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唰——!”

阚子吉猛的睁开眼,雪白刀刃映在眼底,那刀极短,形似一把张开的弯弓,游蛇般绕过身前人的脖颈。

愣神间,接连倒下了数十人。

娄峤等人同时抬头,只见一短衣硬汉劲瘦的身影如流星般穿梭在人群中,那些飞刀在空中飞舞,划过烈火,划过人群。

有半晌,只听得重物倒地的声音响起,那人落地,将飞刀慢条斯理的收回,继而抬眼,环视一周,目光落在娄峤身后——靠坐在柱子上的阚周身上。

众人惊疑不定间只来得及跟随他的目光反应,便看见了靠坐的门主和一旁半蹲的陌生来客。

阚周死了,是沈错没想到的。

准确的说,“百姓”攻山也是他没想到的。

所以当他们看见山上肆虐的烈火时,当他们听见浩浩荡荡的人群上山时,在场所有人,除邬素一脸的波澜不惊外,都是心下一惊。

他们已在山下将药发完,三个人懒懒散散,正坐在一处清潭旁闲谈。

他问董诀:“今夜之后,去往何处?”

董诀说:“回家。”

他便笑,也应和道:“我也回家。”

董诀便一脸揶揄,只说:“你的剑这十年来一直在何处,你不查了?”

沈错坐的石头很高,他的双腿悬空着,很放松地晃,只是笑:“我早说过了,我不喜用剑,叫那个姓娄的小孩儿拿着也不错。”

董诀又问:“那纸条呢?”

沈错用两只胳膊撑着身子,眼眸低垂,倒是很认真的想了想:“纸条……若非绝境,我绝不出手。”

董诀就不说话了,好半晌,才慢悠悠的问:“所以你当真不去丹鼎门看看吗?”

沈错抬起头,从那高石上一跃而下,然后不怎么认真的拍拍自己身上的土,低身凑上前,笑眯眯道:“你想让我去吗?”

“啊?”

沈错起身,收了笑容,面上的冷淡便再掩饰不住,像随口点的一份家常便饭,他说:“罢了,阚周性子执拗,有些事也说不明白,说了面上清楚,心里却未必服气,这不是我们俩的错。”

想了想,恰巧看见邬素手中雪白的拂尘,忽然想起从前那人明亮似水晶的眼眸,想起自己嘶吼的质问,又说:“他这样平安活着,就很好。”

平安活着……

沈错伸出手去摸他红肿的脸,他指尖踌躇,手臂不由自主的轻颤。

他没说话。

董诀他们走上前来了。

弟子们从惊慌中回过神,正有条不紊的取水、熄火、救人。

不知是烛光还是烈火,摇曳着,亮的惊人,映的沈错眼眶酸涩,几乎落下泪来。

他应该没流泪。沈错觉得。

但也不重要了,他的视线隐在面具之后,看不真切。

还是娄峤先开口了,他看着二人之间诡异的气氛,以为沈错是在惋惜一代英豪的陨落,便走上前,安抚性的扶上他的肩。

阚子吉才回过神来,拖着流血的左臂走上前,在董诀身前站定,深深的鞠了一躬。他说:“多谢相救。”

董诀正拿着一块破布擦自己刀上的血迹,低着头,神色专注,闻言头也没抬,只说:“要谢就谢他,本来没打算来的。”

阚子吉便又转过身,正欲拜,沈错已经站起身扶住了他的手臂,温声道:“举手之劳,客气了。”

阚子吉便起身,仍有继续向董诀说话的意思,沈错目光一闪,抢到:“这位是我的朋友,他性子冷淡,不喜交友,您别介意。”

“那……”

董诀眉毛一挑,收了刀,便真如沈错所说的,惜字如金道:“董。”

阚子吉一愣,卡了半天壳才反应过来,旋即客气问候:“董兄果然性情别出一格。”

又见方才沈错的模样,阚子吉便问:“沈先生可是认识家父?”

沈错闻言顿了半晌,看向这位故人已不同往日的面容,一时感慨万千,面上却瞧不出什么波动。

他姿势没动,只是说:“见过几面,只是在想,如此英雄却落得如此下场……”

他摇了摇头,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我替他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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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遇乐:沉茶引
连载中杜弃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