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竹枝花环

拂朱被侍卫推进春犹怜屋内时,一袭火红衣衫还稍显凌乱,黑鬓散落,极尽慵懒。

他眸子掠过春犹怜,瞳孔缩小几分,明显狠狠地吃了一惊,再看向盛言均的脸庞,喉头滑动,低头毕恭毕敬的施礼。

“太子殿下万安,拂朱近日身子不适,一直卧躺在床,竟不知晓怜儿何时归来。”

言毕,他朝春犹怜投去一瞥,神色复杂。

春犹怜目不斜视的对视拂朱的眼睛,安之若素的面无表情,眨动眼睫以示自己仍旧安然无恙的活着,不劳费心。

“怜儿,你失踪多日,近来可好?当真是姜彧知那帮土匪掳了你去?”拂朱脸上的假笑游刃有余,阴测测把话题撩到黑根山的土匪身上。

“多谢拂朱大人关怀。”

春犹怜寒眸一眯,避重就轻道,“那日是大人打点一切送我去汴南宫,之后我便昏迷不醒,其中缘由如何倒也无处明晓,倒是大人所作所为仿佛脱不了干系。”

“……怜儿你,骁绝大将军指定让你前去,我何以能违抗呢?”

拂朱一震,没预料到春犹怜会这般直戳要害的把黑锅丢给他,他偷瞄几眼端坐一旁稳如泰山的盛言均,极力狡辩道,“我不过是风春台小小的一位主事大人,哪敢——”

“你不敢违逆丰元常。”盛言均慢悠悠把黑眸凝向惊骇悚然的拂朱,启唇而笑,戏谑非常,“就敢违逆本宫?犹怜被丰元常强喂‘幻禁’,好险没被折磨死,你便是如此视本宫于无物?孰大孰小,孰轻孰重你却分不清楚?”

“太子殿下!”

拂朱被盛言均的一番话吓得“噗通”屈膝跪在地上,掩面哭泣,楚楚可怜的样子不输风春台勾人心弦的小仪公子。

“太子殿下饶恕,拂朱愚蠢,一时冲动忘了顾忌怜儿乃太子殿下心头之爱,也怪我位卑职小,没有豹子胆敢和大将军周旋,骁绝大将军战功赫赫,如今又在边境同野蛮隼国作战,拂朱死也不敢——”

“死?”

盛言均勾唇冷笑,“拂朱啊,很简单,若你今日无法使本宫气消,你就死罢。风春台有的是人可以接管,少你一位拂朱又如何?”

“本宫是太子,是盛朝未来的皇帝,你不归附本宫,竟怕区区一位莽夫将军!死有余辜!”

盛言均拿起一茶盏直接对着拂朱面门上重重的掷去,只闻“砰”的一声闷响,拂朱侧伏在地,痛苦的捂着眼睛,浑身战栗。

殷红泛黑的液体一条条从眼尾钻出,犹似新生的幼蛇,想要在新天地里滚出一地印痕。

血珠淌进眼眶,眼球红得如同一颗打磨光滑的红玉髓。

“太子殿下饶命!”拂朱脸上有着濒死挣扎的恐怖感,他瑟缩后退,仿佛多在盛言均眼前待一刻,都能瞬间夺他性命般。

“拂朱啊,玉白核桃还在体内吗?”

“太子殿下……”

“本宫说过,犹怜何时回来,你何时才可取出来。”盛言均嗅嗅春犹怜的腮颊,一脸沉浸,上一秒沉浸在美人香里,下一秒看向拂朱,眼神电闪般狰狞起来,“所以,此时此刻,你给本宫想办法把核桃掏出来,一炷香时间。香灭了,本宫还未见到核桃,本宫会亲自活剥你。”

他说罢使一眼色,拂朱身后一位侍卫端出事先插好一根云白香的巴掌大的虬龙鼎,放在桌上,点燃香开始计时。

拂朱惊恐万状,眼里充满难以置信的光芒,他把求生的**化为苦苦哀求,顾不得眼尾的血口,跪趴在地,脑袋不停的磕头,“砰砰”作响。

“太子殿下,拂朱记得太子殿下的话,拂朱怎敢造次偷偷排出,玉白核桃还在身体里,但是想要取出也不能当着众人之面……太子殿下,你给拂朱单独一间房,拂朱一定给您拿出来。”

“可是本宫想看你表演啊,这可如何是好?”

盛言均嘴角荡漾的恶意笑容愈加疯狂,疯狂到变态。

春犹怜从来没有在拂朱的俊容上看到如此惧怕畏葸的表情,像一只饥寒交迫的小狗被人无情的踢来踢去,只能夹着尾巴四处逃窜,可悲可笑可叹。

拂朱咬紧嘴唇,唇角硬是让他咬出血印,脸上的血液汇聚成一股,顺着面孔滴落。

死寂,无人言语的空气里是可怖的死寂。

盛言均促狭一笑,指指那根细长的燃去一半的香,贴心的提醒,“香还未燃尽,你自己想办法。”

“……怜儿!”

拂朱将血水淋漓的脸转向春犹怜,仿佛揪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他情真意切的抽噎,绝望无助,“怜儿,你求求太子殿下,求他网开一面,放我一码……咱们相识多年,已如同孪生兄弟,你一定不会想我就此死去罢。”

盛朝皇室和各位官员如果是春犹怜第一恨的对象,那么拂朱仅次一位,居于第二恨,春犹怜在风春台过的恶心日子若没有拂朱这个伥鬼一手辅助,根本说不过去。

想让拂朱死的心,春犹怜若是第二,没人愿意抢第一。

老鸨深陷危机扭头求一位他往常倍加羞-辱的仪公子襄助解难,何其有病。

春犹怜不是傻子,拂朱是死是活对他来说都不重要,诚然,死了的结局更好。杀人者是盛朝太子,不管哪一方,都不是好东西。

且看他们如何处理。

几不可闻的讥笑,春犹怜看也不看拂朱。

拂朱见状,疯狂嘶吼,头脑发热一下子跌倒,浑浑噩噩伸手去开门,还没站起来反倒被侍卫一脚踹到,骨碌碌滚了一圈,他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忍无可忍的指着那侍卫,喋喋谩骂,“狗奴才,你敢踢我!如今见我失势,一个个也要骑到我头上来,你们……”

“狗奴才?”

拂朱疯疯癫癫的话纯粹是找死,盛言均脸上溜过一丝震怒的情绪,磨牙凿齿,“他是狗奴才?那你是什么奴才?”

“太子殿下,拂朱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拂朱一心一意为盛朝效忠,五年来打理风春台各项事物,无不竭尽全力,鞠躬尽瘁,唯恐怠慢失责,不曾想多年经营不得认可,反而受尽屈辱,太子殿下若要让拂朱死于羞-耻之下,拂朱即便想活,也无力回天了……”

拂朱见盛言均软硬不吃,卖弄起了苦肉计。

盛言均眉心拢死,怒气勃然,冷笑,“本宫今日就是要你死,你作了五年风春台的主人,也是当够了!”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小侍卫插入的一句话,字字铿锵有力。

“太子殿下,宰相大人求见。”

听毕话语,拂朱眸仁抖过一丝劫后余生的兴奋。

春犹怜轻轻叹息一声,无可奈何。

盛言均面色一沉,扫一眼狼狈不堪的拂朱,挥手道,“请进来。”

门“吱呀”响了一下,一双锦靴步入,素雅的月色袍子翻起如浪潮涌动的弧度,再“吱呀”一声,门扉掩上,密不透风。

面容斯文,五官端正普通,温和可亲,年逾不惑的中年男子站定在眼前,对盛言均微微行礼,言辞凿凿,“太子殿下,近日可还安好?”

盛言均打量对方几秒,鄙夷不屑的收回目光,“有宰相大人身在朝野,自然安好。”

“臣许久不来风春台,今儿落得闲暇,便来瞧上一瞧,倒不知太子殿下正在为难朱儿,朱儿虽离开宫闱多年,但也是朝廷亲自挑选出来管治风春台的人,随随便便对其施罚,于情于理都不大合规矩。”

宰相宋貉笑眉笑眼的瞥视拂朱,又看向盛言均,眸光最后飞旋在坐于盛言均腿上的春犹怜身上,嘴角扯了扯,眼底笑意温如暖阳。

“宰相大人不愧是宰相,话语说得如此漂亮,不过,本宫乃一国太子,想处置谁就处置谁,还得一一由宰相大人过问吗?”盛言均轻佻一笑,仰起头,嚣张跋扈,“难不成一个小小拂朱因为是宰相大人的脔宠,本宫就得手下留情?”

“不知朱儿犯了何错,太子殿下让他吃下玉质的假核桃,自古有吞金自杀之说,吞玉见不得比吞金好到哪去,太子殿下如此这般,当真不怕寒了众人的心?”

宋貉双眉聚拢,斯文气息的面孔上是文人独有的淡淡书卷气,他继续道,“若忠心耿耿,殚精竭虑为国做事之人,下场竟是如此不堪,何人还敢前来效力?”

“本宫乃赏罚分明之人,拂朱有过自然得罚,犹怜在他手中失踪,本宫不能对他定罪量刑?”

盛言均推开春犹怜,猛然站起身,面对一位与自己父皇年纪差不了几岁的人,他依然是那般傲气十足。

“太子殿下,拂朱体内的玉核桃,臣会帮忙取出,不必劳太子殿下观摩。”宋貉扶起身边摇摇欲坠的拂朱,忤视眼前咄咄逼人的太子爷,面容和善的他流露出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大肚量笑意。

“你!”

“太子殿下,皇上曾言,年少轻狂固然无错,但若被一时美色迷惑,便会行倒霉愚蠢之事。”宋貉笑了笑,如沐春风,“我想太子殿下定性极好,不会被色-欲扰乱心神。”

他不再多言,搂过满脸血流的拂朱,推门离去。

“放肆!”盛言均怒不可遏,抬手打翻桌上的虬龙鼎,鼎中死灰飞腾,迷蒙一片,细香断裂,遍地狼藉。

春犹怜瞅着盛言均怒火冲天的背影,嘴边无声的漾起淡淡的笑。

盛言均气消不下,回头见春犹怜呆呆的立在一旁,以为他的犹怜受了惊吓,忙不迭跑过去柔声安抚,“犹怜,是否吓到了?你放心,本宫不会这样对你的。”

是吗?

多年的折辱与泄-欲,不把人当人,日头一久,便言之凿凿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意图掩盖以往干得那些变态事,仿佛真把自己当成长了良心的好人了。

真是讽刺。

盛言均离开风春台的时候,是第二日傍晚。

春犹怜回风春台后便食不下咽,在山巅山麓几经劝说下才喝了几口寡淡的清汤,喝到喉间,又会忍不住吐出来。他吃不下,也不知为何,整日忧心忡忡,心慌难解。

拂朱受了大挫,宋貉不在后他对风春台的管理松懈不已,小仪公子们拒不接客他也无心过问。

风春台面向的受众并不是平常布衣,而是非富即贵之人,因此门庭若市的时候倒极少出现,一般客人来都是隐蔽单独,偶有成群结队,倒不会显得拥塞。

春犹怜失踪回归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多达官贵人纷纷前来慰问,送些奇珍异宝表示担忧关切。

拂朱一一收下,借口春犹怜身子欠佳,用千篇一律的话语把人全部打发了。

春犹怜在拂朱被盛言均欺辱之时,毫不遮掩的表达他的厌恶和幸灾乐祸,并且没有施以援手。

拂朱面上虽未再次提及“玉白核桃”一事,不过看春犹怜的眼神冥冥之中已多了几分忌惮和憎恨。

两人装也不装了,完全撕破脸皮。

春犹怜背后有盛朝太子顶着,拂朱身后有宰相宋貉撑着,一时半会都不会闹得多不可开交,然而主事大人终归是主事大人,仪公子终归是仪公子,拂朱想使些暗箭收拾春犹怜,也是轻而易举。

有趣的是,拂朱近段时日无暇顾及春犹怜,他得想办法把自己在太子殿下那里留的坏印象给洗得干干净净,一次死里逃生可以说是盛言均给宋貉的面子,下一次或许不能轻易逃脱责难。

拂朱思来想去如何给太子殿下带去利益,想了许久还未得到答案,便暂且搁置不管。

春犹怜不知拂朱肚子里又思量什么阴谋,他与拂朱见面已经是皮笑肉不笑的态度,对方也只能扯出僵硬的笑来。

坐在桌前,看着风春台后院参天的几棵绿树,树叶疏密有致,光影穿叶而过,投在地上,是稀碎斑驳的金子。

风吹叶颤,树荫下的金斑跟着树枝来回舞动。

院中鸣起几声清脆响亮的鸟叫,一下高过一下,不知是何种类型的鸟,藏在密叶间,看不清长得什么样。

春犹怜双臂枕头趴在桌子上,仔细聆听这些鸟语,一时竟发了呆,在他愣神之际,窗外蓦然从上而下翻跃进一道黑影,速度迅疾难捕,踏窗跳入,脚步落地声几不可闻。

兽毛外套,灰色衣袍,身形高挑,面容粗狂却不失俊豪,嘴巴绷紧成一条笔直的线,一根带刺的银链顺着嘴角流淌,流在脖颈处,阳光照射下闪着熠熠的白光。

春犹怜还未来得及起身躲避,链子上前一步,猛的拽住春犹怜的衣领将人贯到墙上,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恶声恶气道,“你倒过得快活!少当家现下还缠绵病榻,无法正常行走,难道你全然抛却脑后了?果然是婊子无情,没有一丝良心的狗东西!大当家怎么不把你直接杀死抛尸,留着你四处祸害人!”

喉头一滚,春犹怜半眯眼睛,眸色冰凉阴沉,“什么少当家?我不认识。”

“你再说一次!”

链子扭紧拳头对着春犹怜,义愤填膺,蓄势待发,“你简直找死,敢说这些无情无义的话,少当家为了你挨了一百鞭浴酒鞭,你转头竟说不认识?你信不信今日我弄死你?”

春犹怜冷笑,抬手摸了摸链子硬鼓鼓的胸口,媚眼如丝,“公子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你偷偷摸摸翻窗进屋,不会真想杀我灭口吧?我若是死了,你们那少当家刚好可以忘却我这个仪公子,是吗?那你动手吧……不过,我一死,盛朝顺藤摸瓜会找到谁人身上?你一时冲动想整个土匪寨子同你陪葬吗?”

“春犹怜!你激老子!”

“那你杀不杀呢?”

春犹怜舔舔微干的红唇,诱惑道,“如果不杀留下来也行,同样是土匪,你和他会有什么区别呢?我自幼未能习武,手无缚鸡之力,你想如何杀我,我都不反抗,来吧。”

“……不知羞耻!”

链子恶心得浑身一震,猛的推开春犹怜,还不解气,脚下一踹对方腿弯,将人一脚踢得摔倒在地,脸上方缓和一些怒意。

他从腰间掏了半晌,摸出一圈竹条编织的上面插满不同花卉的花环,居高临下丢在春犹怜面孔上,避之唯恐不及,他不理解为什么聪明伶俐的少当家一遇见这春犹怜就像脑子被吃了似的发疯发狂。

在他眼里,这春犹怜除了有绝世皮囊和修长身段,并没有奇特的吸引他的过人之处。

竹枝花环砸在春犹怜脸上,随势跌倒在手边,花瓣零落,竹叶猗猗,红得耀眼,绿得刺目。

春犹怜低垂眉宇凝视熟悉的花环,羽睫颤抖,心脏一阵猛击,胸口一抽一抽的疼,他没有动手去碰,也没有抬头看链子,就坐倒在地上身体僵硬得譬如石头,一动不动。

“少当家卧病在床不能亲自来看你,让我特意送花环过来,他亲手编的,你爱要不要。”

链子语罢,不等回答,扒开窗扉几步跳踩飞上屋檐,树叶晃荡,顷刻之间人影消失无踪。

春犹怜拿起花环缓缓然站立,无形的压力几乎让他难以正常呼吸,眉峰深锁,冷笑道,“姜彧知,你为什么这么蠢。”

为什么?

一人深陷泥潭也就罢了,为何要苦苦挤进来一同受苦。

姜彧知养病期间所做的花环春犹怜并不像以前那样戴在头上,推开房门,碰巧撞见一位俏皮的小仪公子蓝玉正路过,随手送了出去。

一袭水蓝色纱衣的十五岁的蓝玉捧着那精致的竹枝花环,笑得眼睛弯弯,像极了夜里的月亮,他连连道谢,“多谢春公子好意,蓝玉很喜欢。”

春犹怜注视蓝玉白嫩的清秀面容,神情复杂的点点头,转身快速关上门,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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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簪花郎
连载中蔻燎搔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