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公子犹怜

“草寇土匪给一位‘仪公子’赎身,你不觉得笑话吗?”

头戴竹枝花环的男子倚睡在高楼窗台之上,一泼绿意倾流而下,纱衣绕荡在半空,像垂垂杨柳,像折断的一片竹林。

多看一眼,便会沉醉,愈逃愈陷。

传言,风春台的“春犹怜”公子被朝廷权贵宠爱有加,呵护备至,地位不输半个皇子。虽是“仪公子”,身价却金贵,堪比十座城池。

何为“仪公子”,其称呼乃取字为“礼仪人”中的“仪”罢了,说来说去,仪公子们不过是奉迎操控酒肉官场的皇室手段,屡试不爽。

其中玄秘,众说纷纭,不可窥知虚实。

人人以为春犹怜公子向来恃色而骄,仅是一副空有绝艳皮囊的人皮壳子,内里不经推敲。谁知,面对土匪拔刀相对,血溅粉面,他仍可平静无澜,不曾畏葸,勾唇魅惑,叫人裤子紧-绷,欲罢不能。

说起土匪,并不稀奇,风流烟花之地常见山野土匪下山觅食,觅食何物,秦楼楚馆罢了。

若谈起色域之说便绕不开风春台这一大“仪公子”馆,此馆不比俗物,奇特之处单有一点,一言蔽之,风春台是盛朝的“小心肝”,受皇家暗地护佑的,乃称民间小皇宫,也不为过。

然,既归于皇室所管,岂能由与朝廷敌对的黑根山土匪来染指垂涎,积压久远的剿匪计划自然也暗流汹涌,蓄势待发,不可言说。

今儿赶巧,小土匪头子又来风春台找快活玩儿,黑压压一大片,乌云一般密布在人群里。

淄衣兽皮,粗犷张扬,一个个兴致高涨,面红如霞。

“借光!借光……起开!他娘的——地儿这么宽敞乱挤什么?真当咱们的少当家是好脾性?”

兽皮灰衣男掀起一脚,疾迅如风的踹翻三位挑着担子卖大油饼子和各式物品的小商贩。

商贩们摔成一堆,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油饼子拨浪鼓木梳子迎面砸了他们一脸,好不狼狈。

三人东倒西歪,叫苦不迭。

正欲发作怒意,仰头一瞧,一群兽皮裹身的山野土匪跟铜墙铁壁似的围在一起,始作俑者还笑眉笑眼的俯视他们三人,嘴里叼着一根刺刺棘棘的银丝链,链子从嘴边泄下,仿佛牵出一条闪闪发光的口水。

“瞪!再瞪!再瞪把你们仨儿的头颅给割下来挂在咱黑根山的寨子口!嘁,想一想多气派啊,死了还能在半空里飘……”灰衣男双手叉腰,洋洋得意的大笑。

“链子,别欺负他们,我有要事须办。”

土匪堆里传来一声朦朦胧胧的低沉男音,一道高挑健壮的身形被影影绰绰的人群挡得看不清面目。

“少当家,那些事哪能让你费心啊?早把东西准备好了,你就放心去拿下那位仪公子吧。”

链子语罢,腿脚利索的又踹出几记连环踢,把小商贩们踢得屁滚尿流,连摔得粉身碎骨的货物都不敢捡,捂着屁股,扒开人群逃命似的跑了。

黑根山的土匪下山了!

残暴血腥的要割平民百姓的头颅,还有没有王法天理!

朝廷就任其无法无天的烧杀抢劫,杀人如麻吗?

跑着跑着,其中卖油饼子的小商贩越想越气,不要命的停下脚步,回头正义凛然的骂了一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这些没人性的土匪迟早要——”

喉咙里的话还没吐出来便囫囵咽了下去,噎得他脸色紫涨,泛出死人的灰。

不为别的,一柄鎏金飞流断喉刃在他为不公世道出言讨理之际,“嗖”的擦过他耳畔的头发直直钉在背后的一棵老树上。

刀刃戳着一绺黑发插入树干中,柄把上的黑流苏还在风里摇摆,比真头发还像真头发。

“百宝箱呢?”

土匪堆里的健壮男子,兽毛帽檐下一双清澈如井的浅棕眸子微微朝卖油饼的小商贩一瞥,收回手不假思索的攀在链子肩上,粗声一笑,“绿卿见了一定喜欢,他喜爱闪眼睛的东西。”

两人说话时,已有懂事的小土匪几步飞跑过去,从树上拔下鎏金飞流断喉刃递给健壮男子。

健壮男子目不斜视接过来,把刃插入腰间。

小商贩被这一吓,裤-裆一热,隔着粗布麻衣,细小水柱冒着热气哗啦啦顺着两腿飞流直下三千尺,不一会就淌了一地黄乎乎的水渍,凑近一瞧,能照出人脸儿。

街上看热闹的老百姓又是可怜他又是嘲笑他,站得远远的,小心翼翼偷看黑根山的人还要作什么动作,脸上带着旁观者的快乐。

生存在盛朝光下城的百姓们没有一个人不知道黑根山土匪寨的存在,此土匪寨乃朝廷心腹大患,势力譬如五万精英军队,若是没有严密对策实属拿控不下。因此对于黑根山不是特别过分的动作,盛朝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曾知晓。

毕竟盛朝苦心孤诣推翻前朝,也就是经营几百余年的禹朝,元气大伤,破漏频出,自顾不暇。

新朝才刚刚建立不过二十载,初期革新政权,卸去半边天的文武臣子,血染宫闱,国家大事尚且处理不完,暂时顾及不到这些土匪身上来。

光下城的老小妇孺都明白黑根山的土匪少当家看上了风春台的第一仪公子——“春犹怜”。

三天两头从大深山里跑出来,不是捧着奇珍异宝,就是抱着一圈亲手编就的竹枝花环,哈巴狗一样追在春犹怜公子屁股后面,哪里还有一点凶残土匪的影子,倒像个痴心小郎君了。

“他哪里是喜欢闪眼睛的东西,他是喜欢金银珠宝好吧?我的少当家哦!”

链子语塞,好半天才回了一嘴。

“绿卿喜欢金银珠宝有何不可?我有的是财宝,他想要多少我给多少,不过——他可会觉得总送这些东西太过俗气了?”黑根山的少当家财大气粗,才不怕花费一点小金小银。

“少当家,你下一次山就搬几箱金银过来,照这样下去,咱黑根寨早晚得搬空了,一颗小碎银子都没有了!要我说,咱们兄弟以后都不用当土匪,当乞丐得了!”

“只要绿卿喜欢,我把黑根寨整座山送给他都成!权当聘礼了!”

“……少当家!一位仪公子罢了,是时候收手了,他也配得到黑根寨?”链子把嘴里的银链子当糖果一样嚼,抬头一扫风春台楼上坐于窗沿的绿衣男子,白眼一翻,嗤之以鼻。

不值钱的少当家目光往上一掠,双眼亮得光芒四射,挥挥粗壮的手臂,高声疾呼,“绿卿!我今日特意来为你赎身,一定能还你自由身,你可愿跟我走?”

“草寇土匪给一位仪公子赎身,你不觉得笑话吗?”

春犹怜从风春台楼上朝下露出一抹毫不遮掩的讽刺笑意,媚眼半眯,慵懒的如同一只晒太阳的猫。

头上暗香流连的竹枝花环衬得他发如漆,面似雪,目若星辰,红唇润沃。

嘴角似有似无的笑意堪比毒药使人心神恍惚,不能自拔。

长发环绕绿纱,从白嫩的颈部一路垂至腰间,微风一吹,在空中荡起轻盈的发梢,看得见,抓不住。

“……绿卿,我知道我只是个土匪,不如达官贵人有权有势,但我有一整个大山寨,一整座黑根山。只要你跟我走,你就是黑根山的第二少当家,呼风唤雨,荣华富贵,应有尽有,谁也不能作践你。”

“姜彧知,我不会跟土匪走的,我要的东西你给不了,请回吧。”

“绿卿,我为你赎身!你不想成为平民百姓吗?”姜彧知吼咙一紧,对方风轻云淡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刀子似的捅伤他的心口,痛苦不堪。

“时限未至,你拿再多钱财都赎不了。”

“那我就杀了拂朱,只要他死了,你不就是自由身了?”姜彧知捏紧拳头,咬牙切齿。

“杀我?”

一声冷笑,窗台上的春犹怜还未回身,一抹红影自背后踱步过来,扯下春犹怜,扒开窗扉俯视楼下的姜彧知,“姜公子莫不是口出狂言?风春台可是朝廷亲自管辖的头等仪馆,岂是你一介草莽土匪可以指手画脚的?”

“朝廷的仪馆不也是供人玩乐消遣的地方?拂朱!你这风春台的主事当得死期将至,若是不把绿卿的卖身契交出来,今日小爷就把你这朝廷仪馆给砸成残垣断壁!让风春台再也不复存在!”

“姜公子不愧是土匪,火气挺大啊。你错了,风春台的确是朝廷仪馆,可惜,不是人人都能进来消遣的——像怜儿这样的绝色只接待三品以上的官贵,即便轮流着来,轮到天荒地老也轮不到姜公子你头上。”

“拂朱!你果真想死?”姜彧知眸仁赤红,一只手按着刀刃,时刻待发。

拂朱年纪不大,未到而立之年,容貌身段不输风春台的仪公子们。

风春台开设也不过十几年,其中的主事大人是五年一换,从一众宫廷御人里精心挑选,每一个皆是绝色的美人,背后倚仗的人非富即贵,与盛朝权势有着千丝万缕的勾结。

若是真的一刀将拂朱毙命,定然会搅动风云,给黑根山带来无妄之灾。盛朝本就等着机会收拾黑根山这颗毒瘤,一抓住时机,不斩草除根,赶尽杀绝,誓不罢休。

温热的大手盖上姜彧知抓着刀刃正准备甩出去的手,抬头一望,对上链子复杂的眼神。

链子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手上力度加大,意思再明显不过。

姜彧知拉不下脸来,雄赳赳的大话已然撂了出去,不干点什么也太丢脸了。

从腰间钱袋掏出一锭银子,膀子一摇,隔着黑压压的人头,直直把一坨硬如铁块的银子砸在拂朱秀逸出尘的脸孔上,“砰”的闷响,拂朱应势后仰倒地,惨叫连连。

窗户口上的一片红影不见,留一抹绿意长身玉立在一边,魏然不动。

老百姓们发出低低的议论声,混杂着看戏法一般的哄笑。

风春台仗着地位高有人捧,不把百姓当回事,贬低谩骂,打殴强掠,拐-卖幼童,干得恶心勾当不比黑根山少,为首的就是那势利眼的拂朱,曾在风春台正门贴过一句标语,短短几字,惹得人神共愤。

“布衣黔首囊中无百两金银者,无可步入,恕不接待。”

想进风春台,一百两银子不过是小小一块敲门砖,其中具体花费是寻常百姓家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的场面,这种狗眼看人低的做派自然引起不小的怨气。

不过是一处仪公子院,有什么不可一世的?

“作死!你!土匪就是土匪,冥顽不灵……”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捂紧额头,血丝钻出指缝,惨不忍睹,拂朱疯了般蹿到窗边,指着楼下的姜彧知,牙齿咬得咯咯响。

“你竟敢用石头砸我!小心你们那破寨子被一锅端!你——”

“什么石头?小爷用的是银子,你不是最喜欢银子吗?”

“银子?”

拂朱财迷心窍,闻言,果真回头看一眼地面,实实在在看见一枚染血的银子,狗一般扑过去捡起来,擦了擦,揣入衣袖。

他故作镇定,瞥一眼姜彧知身后堆积的一箱金银,撑着窗台冷笑,“姜公子可真是舍得,打人都用银子打……不介意的话,进来坐坐?”

拂朱翻脸之能无出其右,前一秒怨恨难挡,下一秒柔笑妩媚,仿佛一个身子里宿了两条灵魂,一善一恶。

不知道这死主事的脑子里在忖度什么计谋,姜彧知脱下兽毛帽子,正气十足的硬朗五官光彩夺目的显现出来,他努努嘴,逗小狗似的逗拂朱,“简单,你把衣服脱了,小爷就进去陪你坐一会儿。脱一件衣服赏你一箱珠宝,如何?”

拂朱脸上肌肉一抽,假笑的脸僵硬得像木雕,眉心硬生生挤出几缕细纹。

他蹙眉思索,眸眼登时一亮,抹一把脸上的血水,熟络的拉过春犹怜到窗边,笑得那叫一个阿谀奉承,讨好谄媚,“姜公子,你不是喜欢怜儿吗?让他脱,脱一件,你赏他两箱珠宝可好?”

春犹怜侧眸凝视拂朱那血色密布的脸庞,咬紧牙关,眉宇间萦绕的恨意呼之欲出。

“拂朱,你是不是玩不起?你不脱,小爷亲自给你脱也行!”

姜彧知才不愿意春犹怜当着这么多人面露出滢白的身子,他今日势必要好好羞辱拂朱一番,让这死主事长长记性,想要钱财就得付出代价。

拂朱额上的暗红血液流过眉毛淌进眼睛里,眼珠火辣辣的刺痛,他眨了眨眼,突见土匪群外有一人骑着黑鬃大马径直而来,喉头一滚,还没出言。

马背上的锦衣男子率先高喝一声。

“小人特来请春犹怜公子前去汴南宫一叙,家主早已等候多时。”

“还请速速准备。”

话语一落,光下城在场的人头皆停顿不动,呆若木鸡,抽了魂一般死气沉沉。

这种戏码按理说早就见怪不怪,奈何每每遇见还是会忍不住倒吸一口气,风春台的“春犹怜”不管世人如何把他捧得胜过仙人之姿,冰清玉洁,高高在上,说到底他仍然是供人亵-玩的尤物,不被当人看的。

拂朱了然,睥睨一旁的春犹怜一眼,讥笑道,“怜儿,快去沐浴更衣吧,汴南宫的主人你是见过的,规矩不用我再教吧?”

“是。”

春犹怜的眼神死死地瞪着黑鬃马上的男子,眸中怨怼之色难以言喻。

他不知道,他瞪着别人的时候,有一双炽热得能烫熟肌肤的瞳孔正直勾勾盯着他,眼仁火热,心底的愤懑燃出一团杀气腾腾的鬼火,扑熄不灭。

汴南宫府邸。

青铜酒樽在烛火摇曳下,凝出荧荧的绿光,樽底猩红的粉末红似朱砂。一条冷香缭绕的水柱从高处下坠,准确无误的溅入酒樽。

红色粉末被浊酒一激,晃荡着晕开,仿佛血珠散在水中,一眨眼的时间就融合得察觉不见。

“喝。”

对面之人启唇,仅一字,语气透着不容置喙的冷漠。

十指紧握,手心的汗濡湿指头,心口窒息,面上仍旧一副媚意无边的笑。

一只玉白的手从绿纱中伸出,不易察觉的颤抖一番,端起青铜酒樽,对着眼前的华服中年男人颔首低眉。

脖颈一昂,酒樽倾斜,浑浊的暗红色酒液一滴不剩的顺着喉咙滑下。

舔了舔嘴,故意把诱惑的眼神望向对面之人。

“很好。”那人似笑非笑的盯死春犹怜。

“怜儿,你可知方才本将军让你喝了何物?”

春犹怜平静的望着右眼凹陷在空洞洞的眼眶里,只有左眼能正常视人的汴南宫主人,骁绝大将军,丰元常。

平静的将青铜酒樽放于桌案,酒樽上阴雕的兽纹图案的诡异瞳孔正阴森森的注视着他。

“小人不知。”

“怜儿你猜猜?或许不需猜,你也是明白的。”

“小人不明白。”

春犹怜将眸光落在地板上,地板与地板连接之处是用金线贴就的,一根连接一根,织起了密密匝匝的网,如此奢华糜乱,与世间卑苦求生的百姓相比,是多么的恶心可笑。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朱门里里外外没有一处是干净的,连带着他也是不干净的,而且是最最不干净的。

“我早先征战月余,不曾与你见面,这些时日你同何人缠绵过?”

丰元常用唯一的一只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春犹怜的脸颊。

“小人是风春台的人,去风春台的任何官贵都可以与小人……”春犹怜把魅惑的眼仁对视面前的独眼丰元常,讽刺的音调。

话音未落,一股力量瞬间席卷而来,脖子被人死死地扣住,眼前黑影一掠,整个人被压在金丝穿梭的地板上。

身上的男人居高临下掐着他的脖子,脸上是癫狂无状的笑,笑得那般疯魔。

“怜儿,你说得没错,你是人尽可夫,是个人都可以占有你,所以——本将军会让你今夜得到一次永远不会忘记的感受……”

他轻轻的抚摸春犹怜的红唇,半晌松开手,拿起一旁的青铜酒樽摇了摇,“你不愿意猜酒中放了何物,本将军来告诉你。”

手指在酒樽里搅动一下,蘸着剩余的酒渍把手狠狠地捅进春犹怜嘴里,逼迫身下之人不得不将如同血水的东西咽入腹中。

“这是本将军从隼国买来的男女欢愉的春-药,诚然,用在男子之间也是相通的。此药唤名‘幻禁’,食者会疯了一样求人进入,不精疲力尽誓不停休。”

“今夜,你能否活着走出汴南宫就看你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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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簪花郎
连载中蔻燎搔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