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半边图书馆

此时,一双眼睛正压抑着眼底上泛的血色,平静地注视着马车凭空侧翻飞起,唇角弯起一抹笑,摘下礼帽,微微欠身。

没有惨叫,没有死亡,没有观众。一场默剧无声谢幕。

头发慢慢褪去金色恢复银白的高挑男人原地撒下一瓶暗金色药水,便收敛了恐怖的气息,炸开一朵金色的礼花,消失在了彩金色亮片里。

金色亮片一飘落,就融合在满大街张灯结彩花团锦簇的欢乐氛围里,融在了有金色雏菊的背景里。只是墙上斑驳的,丑陋的黑色字迹还未来得及被粉刷覆盖——也许只是有人不愿意粉刷掉它,不愿意就此忘记旧日的伤疤,但在节日到来前,明日黎明的第一缕光辉之前,是无论如何需要被粉饰掉的。

“妈妈!快看!金色的亮片!”楼下的小女孩指着屋顶惊呼雀跃,牵着她手的金发少妇却感受到了从四肢百骸升起的凉意,精神一瞬间的膨胀与溃散。她微微皱眉,抬手掩饰自己苍白的唇色,眼里带上了凝重的神色。

“是啊,马上就是庆国大典了。”奥维拉盯着穿着灰败,衣不蔽体的粉刷工人,用一个勉强的微笑掩饰叹息。

而此时,仅仅一墙之隔的街区上,一辆马车成为残骸,一位银白头发的苍白绅士和一个红发高个子青年在地上昏死过去。马车夫就倒在前面,像是正在进行一场酣眠。

————

无数公式,知识,推理,逻辑,乃至于不可名状的空间与时间争相涌入哥德尔的大脑,令他挣扎着却难以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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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碳棒写的粗糙字体夹杂在无数的信息之间,醒目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随后是一双眼睛,带着令人觳觫的、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将他包裹,绞入,几乎要将他吃拆入腹。

他在意识混沌的最后刹那醒来,满身冷汗,沾湿了银白色的鬓角。哥德尔剧烈地喘息,肺腔里被急不可耐地灌满空气,几乎带有灼烧的钝痛。随着这样的几次呼吸,他的视线才渐渐清晰了起来。

而视线勾勒出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华丽残破的……图书馆。

不,应该说是半个。图书馆的一半外墙完全坍塌,墙砖上露出焦黑的痕迹,里面的书架也有超过四分之三的倒塌,其中一半的书都化为灰烬,并埋葬着同样掉落在地的1/4完整的书。

剩余的四分之一情况也不佳,上面盖满了足以遮掩书封内容的冰凉死灰。

昏黄的阳光透过破损了过半的彩绘玻璃,染得室内飞扬的灰烬熠熠闪光,静谧地好像在海底埋藏了上百年的遗迹,又在等待另外一个千年的沉淀,然后,就是寥寥的来访者,在此处被吞噬,被淹没,化为湮粉。

穹顶很高,上有斑驳氧化发黄的彩绘,大概可以辨认出一位穿着黑色长袍上有星星纹样的智者紧闭双眼,周围一群看不面孔了的、举着火把的人簇拥跪伏。老者手中有一个巨大的瓶子,一个胚胎状的生命体在其中蜷缩生长,旁边的侍从拿着酒红色的布匹在一旁恭候。

哥德尔迅速扭开目光,不敢再去直视。这墙壁上绘画的内容和本地教众所信仰的阿尔布亚父神的诞生的情节有些相似,但教会圣典中写到和圣书所绘制的图像皆描述祂出生时接生布匹为金黄色,而圣典中同样写明了酒红色为恶魔的颜色,代表着暴力,□□和贪婪……这张壁画简直是亵渎!

他向来不是对神明很虔诚的一类人,甚至很少往教堂跑,但是看到这样堕落诡异的画面,还是感到遍体通寒。这比起主观意识上的恐惧,更像是对精神的直接污染。

哥德尔一低头,就看见了地上、脚边堙埋在灰白余烬中的一角纸页,他飞快地蹲下捡起,想要通过别的媒介转移走自己的注意力,以挣脱精神污染。

泛黄的羊皮纸上污渍纵横,在晕开的墨水中可以辨认出一个曲面,像是教堂的穹顶,上面有结构辅助线,“穹顶”的至高点,是一个小球。

在图片的旁边是密密麻麻的、已经漫灭损毁的花体字母,哥德尔凭借过硬的数学知识勉强从形式和推演结构上辨认出这是一个偏微分方程的演算过程。他的目光飞速移动,一直看到了最后一行,是此方程的两个解,一个平凡解,一个超凡解。

哥德尔的眉头皱了起来,直觉有一次告诉他,这很重要,这张纸片里藏有颠覆世的力量,但纸片上已经看不出其他内容,像是什么东西戛然而止,令他感觉像是一个深渊,吸引着他的探索,吸引着他的崩塌。

突然,顶端的吊灯摇摇欲坠,整个图书馆的残骸中光亮闪动,哥德尔迅速将纸片塞到自己的领口中,然后尽全力往被烧毁的一侧空地跑。

堕落疯狂的呓语在他身后响起,他本就冰冷心跳缓慢的躯壳似乎正在被抽离最后一丝生命力,思绪开始走向沉睡……

而就在这一瞬间,他冲出了图书馆的阴影,日光的明亮让他眯了眯眼,他抬手去挡。

他的意识在这一瞬间断层,他再度陷入混乱的梦境,而这次,sub(n,n,17)和“穹顶”结构的小球像是像是两条链子,中间又有不可名状的纽带连接,被扭曲,旋转,留下长条的尾迹在他的头顶上方形成首尾相接的无限符号??。

他还看见了一双克莱因蓝的眼睛,平静得像深海。

他再次感觉到了失重感。

哥德尔努力睁眼,眼前就是平常的街道,两边有正在遮盖黑字的粉刷匠,眼前有昏死过去的红发青年和酣睡的马车夫。群众后知后觉地尖叫,奏响了庆国大典的第一声悲鸣。

他回忆了一下刚才在奇怪图书馆的所见,想起了穹顶亵渎的壁画,酒红的堕落接生布和在巨大蒸馏瓶里诞生的阿尔布亚父神,想起了泛黄的牛皮纸页上模糊不清的公式和“拱顶圆球”结构图。

一切的经历在现实面前显得虚幻,可当时的恐怖与疯狂是实实在在的,回想起来他都会控制不住颤抖。

对了!他想起最后跑出去前放在衣襟里的羊皮纸页。如果那里的经历不是幻觉,它就一定还在!他感受了一下前胸的异物感,便知道那里的事情是事实。

那个充满了黄昏静谧感的地方,那个伤痕累累又充斥着邪恶亵渎的地方,究竟为什么,会让哥德尔来到那里,触发条件是什么?

“醒醒。”哥德尔检查了一下红发爱尔兰青年的伤势,确认无碍后,把他晃醒。

“马车刚刚翻了,我刚醒。”哥德尔赶在对方怀疑到自己头上之前简短叙述了事情经过,并选择性隐去了刚才去到奇怪图书馆的经历和现在在衣襟里正摸索着胸口的羊皮纸张。

“哦……嘶!真疼啊……”红发爱尔兰青年刚想抬手揉揉眼睛,不料牵到了手背上刚刚划出的一大道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你没事儿吧?”他不假思索地问出口,又突然想起了哥德尔是一个吸血鬼,只要不是致命伤都可以凭借强大的自愈能力瞬间复原:“哦,你没事。”

红发爱尔兰青年看了看正倒地酣睡的马车夫,过去摇了摇,发现对方依然没醒,探了探鼻息,还活着,于是苦笑两声,转头对着假笑温和的哥德尔说:“不好意思,大概是昨晚和朋友喝酒打牌去了,今早还没醒。看来我们只能走着去了。”

“嗯。”哥德尔点头回应,心里却觉得奇怪,他做侦探的经历让他在车上就有习惯性观察马车夫的反应,面色正常,谈笑自如,声音硬朗,举止得体,完全不像是喝醉的样子,应该是有人有意为之。但是……为什么红发青年说他是和朋友喝酒打牌,好像很笃定的样子,莫非是在遮掩着什么?

他抬头看了一眼红发的爱尔兰青年,发现对方的神色已经冷了下来,看起来在思考着什么。

青年注意到了哥德尔的目光,脸上立刻出现笑容,抬头对着围观的民众大喊:“喂!喂,都回去吧,警察一会儿就来了!”人群一哄而散,带着小孩子不满的尖叫,和老头子在地上哫一口的声音。

说完,红发爱尔兰青年神秘兮兮地弯下腰眼巴巴地凑过来,头上的红发卷毛剐蹭了一下哥德尔的脸,眼中闪着光。“您说的是那位希尔伯特先生吗?”他继续了之前因为马车腾空侧翻的车祸而终止的话题。

有名的“希尔伯特”只有一个,就是他那位会时空旅行的朋友,他此行最大的目的。哥德尔愣了一下,单手握拳咳了一下,果然,出门在外报名头不能选名声太响的,容易招惹。

“他是数学结界的缔造者!代数与几何教会的大主教!”他边说着,便把左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并拢,拇指放置在无名指第二关节处,小拇指向后微翘,整个左手在左肩处竖直停留,久久没有放下,眼中闪烁着憧憬。

数学结界……形象的说法,哥德尔在心中想着,不过在他那个时代人们管这个理论叫“数学纯粹”,即,数学中的一切公理及定理的正确性都能在体系内证明。代数与几何教会?这位十有**来自教会的年轻人为什么会对外用谐音称呼教会?这可是大不敬的行为。在看红发青年久久不放下的祈祷手势,对方应该是一位虔诚的信徒,这很矛盾啊……莫非是官方正式改名了?哥德尔在心中自嘲一笑。

但是怀着严谨的态度与侦探副业带给他毫无遗漏的习惯,他决定还是旁敲侧击一下,顺便找找机会看报纸排除一下可能性。

哥德尔边走边说着有关希尔伯特的故事,顺带着确认了面前这小子真的是希尔伯特的铁杆粉丝,但是也确实拥有一个较为薄弱的数学基础。很难相信他对希尔伯特是学术方面的崇拜,反而更像是一种纯粹的神灵崇拜和宗教性信仰。

“啊!到了!”身边的红发爱尔兰青年惊喜地呼喊,面前是一个熟悉,但又比记忆里要豪华的多的三层城堡式圆顶建筑。

然而欢迎不属于这个时期的“变数”哥德尔的,却显然不大美好——一个男子从建筑富丽堂皇的大门口飞奔而出,明明是温暖并且已经初步有些炎热的晚春,那人裹着的棉袄,赤着脚便往外跑,边跑还边抠挖自己的眼珠子,并把手中的血肉扔在地上,嘶吼着:“邪神!我听见了邪神!至今为止我们信仰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全他妈的是邪神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惊恐与不安一瞬间淹没了哥德尔的精神,他转头去看红发青年,而他却看见对方神色如常,似乎对眼前的场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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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鬼数学家在悖论诡秘生存
连载中人民公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