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特半年前来是想邀请他一起完善他们二人的辩论,贝格曼·韦德辩论,然后出一本书的。
悠里前些日子也正好打算着同一间事。不过,他提出让他们二人为反方辩论。他辩论神与人是善,格兰特辩论相反。或许他们二人换个思路会有新的火花。
可是神学不是悠里的领域,所以他在恶补。
以至于这些天他没怎么关注新闻。
开学后他的第一堂课,他刚刚进门就觉出了不对。本来上个学期说要重修他的课的几个男学生没有来。
悠里走上讲台,把一摞书本放下,然后脱下大衣随手扔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整个教室里的气氛都很阴沉。
如今学生们回来了,大学里的暖气也开了,但悠里还是觉得空气里弥漫着他熟悉的颓废感。
不管为什么,悠里都要继续上课。他拾起讲台上散落的粉笔,回身在黑板上连笔写上了他的名字。
Elias Yuri Bergman
“我叫悠里·贝格曼,这堂课是近代战争历史。”悠里看着这样的气氛,实在是不能直入主题。“怎么了?节日过得太放松了?为什么很多人没来?”
一片寂静。
悠里沉下脸,“没人认识威廉,文森特,诺亚,理查德,还有那两个彼得?”
一个大三学生糯糯的说道,“他们参军了,现在在越南前线。”
悠里攥在手里的粉笔一下被他掰断了。
学生是可以申请不被征兵的,而且能来普林斯顿大学上学的大学生,大多数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悠里气得哭笑不得,问道,“他们自愿的?前线?”
就算征兵,他们这样的大学生做幕后工作就可以。
那个学生点头道,“嗯,他们一起去的。”
不用想也知道这些男孩儿瞒着家里去的。就像兰顿当初。
二战过去了很久,而且电视上从来不报道越南战争的伤亡。但是战争怎么可能没有伤亡。这些孩子们追求着悠里与兰顿那代人的荣耀,却不知道背后的险恶。
悠里的学生有些毕业后参军了,去做军官。
他对战争无所谓,但是他自私,不想自己的学生去前线送死。政治家开启的战争为什么要他的学生去死?他们为什么不去死?
他们有这种优越的条件,但是还要自己去送死。
都是政治家的谎言,编造了一个战争是荣耀的观念。
悠里把手里的粉笔扔在了地上,有些站不稳,扶住了讲台。“荒唐!”
本就知道贝格曼教授不好惹的一群学生不敢说话。
悠里盯着刚刚唯一敢回话的学生问,“为什么?!”
那个学生吓得直摇头。
“我是教授!战争历史教授!我教你们就是为了让你们知道战争的恐怖,促使你们这一代人去建立一个和平的世界!真是蠢!”他知道自己失态了,转过身,背对学生们,抹了把脸平复心情。
可能是最近读了很多神学的书让他心情很敏感,或是遇到了兰顿,但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似乎是一推就倒。
过了片刻,他转回身,颤抖着叹了口气,接过了一个学生还给他刚刚摔在地上的粉笔。
他边道声谢,边从讲台上拿起了教科书,烦躁地翻书。他越翻越心烦,猛地合上了书,又把粉笔丢回了讲台上。
悠里慢慢冷静下来,走到了讲台前面,手插兜靠着讲台缓缓道来,“今天第一天,我来讲讲。。。二战吧。”
本来近代历史他是要从二战之前讲的,但他今日必须说。
“虽然你们有些人没上过我的课,但听说过我吧?”
一众人点头。
“你们知道我是德国人吗?战败国。”
有些人摇头。
“你们是不是从你们的父母那里听说过二战?他们有没有和你们说过当初珍珠港事件后美国是怎样像一个英雄一样参战,救下了这个世界?这种英雄救美人的观念是对也错。人的大脑思维需要故事构架,需要明确的敌人与目标。这种观念,随着历史流淌,也在所难免。我今日和你们讲讲战败国的故事。。。”
悠里今日没心思看书,一个人一杯咖啡课间时坐在办公室里。
他手里攥在诺亚给他留下的信,反反复复的看。
诺亚说石墙酒吧的事让他的父母知道了。他是逃走也是热血的想证明同性恋并不是像社会想象的那样不堪。
悠里越看越头疼。
杜伦博士敲了下开了一个缝隙的门就进来了。他看悠里呆呆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
悠里反应过来的时候,杜伦已经坐在了他办公桌前。他连忙摘下眼镜起身,“教授?喝点咖啡吗?”
杜伦摇了摇头,示意让他坐下。
悠里照做了。
“悠里啊,全校传遍了,贝格曼教授的一堂战败国历史论课程。”
悠里勉强笑了笑,并不在意,“我很久以前的研究项目了,今日想起来讲一讲。”
“哦对,”杜伦道,“你诺贝尔提名的项目。”
杜伦博士在悠里第一天来的时候并没有给他好脸色看,毕竟是当时全班里最没钱没地位,还是个移民犹太人的学生。
可是他是在一众世家子弟中唯一一个认真学习而且有着超出他年龄的认知的学生。悠里真是让他惊艳。可能是悠里的经历赋予了他超出凡人的俗念。
自从杜伦慢慢认识了悠里,悠里就一直是杜伦博士的高徒。杜伦和夫人的两个儿子都死在了二战中,所以对待悠里就像一个父亲。
“诺贝尔。。。”悠里仰头长叹,“贝格曼博士算成功吧,但为什么贝格曼教授这么失败?”
杜伦倚着椅子扶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你尽职尽责就可以了。”
“我,战争历史教授,教出的学生没毕业就去了战争前线。我不想完完全全引导他们的人生,但他们。。。他们这是给我创造更多的战争历史让我研究。是觉得我太闲了?”
这是气话,杜伦知道。“他们不去,也会有别的男孩儿被征兵。”
“我知道,人人平等,我不应该这么自私的认为我的学生命比那些普通家庭里的孩子的命金贵。我气的是他们自愿去。去前线干什么?逞英雄?杀敌人?不论是死还是沾满鲜血的活着都是痛苦的,但他们不知道。”
杜伦静静看着他,等他冷静下后道,“他们不知道,你就知道?”
悠里站了起来,“是,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但我知道战败国的角度。我可以不从我的学生的视角出发想问题,但我会从越南或苏联或任何其他国家的视角出发。他们可以逞英雄,但他们枪下的亡魂该如何?没有他们,还会有其他人,但他们上赶着去杀人?!”
杜伦调整了一下坐姿。
悠里别过头闭上眼睛,“抱歉,教授,我。。。失态了。”
“没事,”杜伦笑笑,“很少见你失态,新鲜事。上次还是你和格兰特差点打起来那一次。”
想起那场辩论,悠里气笑了,重新坐下。
“消消气,晚上去喝点酒。你气也没用,他们已经去了。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他们平安无事。”
“祈祷。。。哼。”悠里垂眸,“我就是亲自去越南把他们抓回来也不会做这种荒唐的事。”
“悠里,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路要走。你是二战活着出来的人,我相信你的学生也会像你一样坚强。”
他真的坚强吗?
悠里不愿晚上出门,但他家里没有酒,只能晚上出门去酒吧。
他在纽约下城区,灰莎咖啡厅对面的酒吧里一杯一杯灌自己。
他解开了马甲扣子,解开袖口挽上袖子,手肘拄着酒吧台,不听劝的喝酒。
身后有人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悠里慵懒的回头,微微睁开眼,喝醉了的状态下他眼前有一些模糊,“谁?”
爱娃把一杯牛奶放到了他面前,“艾利,我跟爷爷在对面看到你在这儿喝了很久,他让我来给你送杯牛奶。”
悠里经常喝酒,就算灌自己灌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烂醉。他回身一看斯特劳斯也在酒吧门外。街对面的灰莎咖啡厅打烊了,所以他们二人都来看看他。
“谢谢,”他拿起牛奶跟爱娃,也跟门外的斯特劳斯不正经的问,“你们。。。要跟我喝吗?算我的。”说完,他回身继续喝。
酒吧前门上挂着的铃铛响了一下,有人越过斯特劳斯走进了酒吧。那人直径走到了悠里身后。
悠里感觉有人站在他身后,仰头想要看清他,但他坐在吧台椅上重心不稳顺势往后倒。
兰顿搂住了他的腰,很自然的让他靠着。
悠里这才看清,“啊,默塞尔先生~”
兰顿皱眉,“我以为我们的关系进展到了可以叫对方名字的地步。”
悠里晕晕的,一般碍于面子不会说的话,今日说了,“叫先生,有距离感。。。就能提醒我要收敛,要控制。”
悠里虽然没有意识到这段关系不是单纯的友谊,但他说的克制源自于幸存者内疚。他继续道,“你。。。真是。。。伊甸园的蛇。诱惑我,让我享受。”
兰顿低头看着身下脸色微红的小猫。他知道悠里说的话不是刻意带着情谊,但还是享受其中。他从悠里身后微微俯下身,双手拄在了吧台角上,把悠里环绕在手臂中。他摘了帽子,下巴朝吧台上的牛奶指了指,“你喝醉了,把牛奶喝了。”
悠里感觉身后一阵冷风,回身看了看。
爱娃在一旁道,“那。。。我和爷爷就回去了。”
兰顿绅士的笑了笑,“斯特劳斯小姐,我替悠里谢谢你。我的司机在门外,让他送你和斯特劳斯先生回家吧,很晚了。”
爱娃笑笑回绝了,往外走,“不用不用,我和爷爷就住在街对面。艾利拜托你了。”
兰顿是怕她走夜路不安全,但有她爷爷在身边好一点。“那。。。好吧,小姐慢走。”
没等兰顿目送她出酒吧,他怀里的悠里蹭了蹭,抬头,伸手把兰顿的下巴强行扯了回来。他另一只手举起,扣住了兰顿的后脑,逼着他低头看自己。“我是你的,但你不是我的。。先生不要看别人啊。
“眼里都是你。”兰顿低头看着他,若不是酒吧里还有人,他已经亲上悠里的额头了。他抓着吧台的双手紧了紧才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冒犯悠里。“你心情不好?牛奶喝了,我带你散散心。”
悠里别过头,“牛奶,珍贵的东西,先生喝吧。”
尽管他的收入大可以支撑他顿顿喝牛奶,他潜意识里还是认为牛奶很稀有。
兰顿宠溺着叹了口气,拿起那杯牛奶,带着一丝霸道掐着他的脸庞让他张嘴,把牛奶喂给了他一口。
悠里尝了鲜,吊起了馋虫,从他手里拿过了牛奶杯,自己喝。
他一边喝牛奶,兰顿在他身后帮他整理整理头发。
悠里慢吞吞地说,“你回来了?”
“嗯,”兰顿贪恋着继续揉他的头发,“今日刚刚回来。本想去普林斯顿找你,可你天黑前就走了。杜伦说你可能出去喝酒了。我就想着在咖啡厅附近碰碰运气。”
“你的运气真好。”悠里低笑,“分我一点吧。”
“叫我兰顿。叫,就给你。”
“是你让我叫的。”
“嗯,是我。到最后都是我。”
悠里笑笑,“兰顿啊。军士,先生,家主。”
“都是你的。”
如果不是悠里喝醉了,他怎么可能如此放肆。
兰顿把吧台上,悠里的围巾拿了起来,为他带上。他从钱包里拿出了几张钞票扔在了吧台上。“走了,别在酒吧这种地方散心。我带你出去玩。”
悠里晕晕的被他拉走了。
兰顿的司机在门外候着,把他们二人带到了弗洛伊德·贝内特场。这个地方在布鲁克林,开车不长时间就能到。这里是一个军事基地,也是一个小型民用机场。
兰顿把他带下了车,裹紧了悠里的大衣。
悠里被冷风吹的清醒了大半。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是干什么来了。
兰顿回头看着他朦朦胧胧的样子笑道,“相信我。”
之后,兰顿很自然的牵起了悠里的手,把他往场地里带。
“这、这是军事基地吧?”悠里有些慌乱,“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有些穿着制服或迷彩服的军人路过,微微向兰顿致礼。
“没事,我的几个老兵旧相识还我一个人情。”
直到悠里被带到了一架飞机上,坐在了副驾驶位置,才反应过来。
兰顿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始检查飞行控制,仪表和电气系统。
“这是军机?!”悠里差一点要跳起来。
兰顿笑道,“Lockheed P-3 Orion。我借来的。”
“能随便借军机?!”
“你太大惊小怪了。这飞机就是我家制造的。”
“Lockheed是你的?”
“嗯,不全是我的,军事不算我的主业。”兰顿这番话像是在聊家常,“贝格曼博士,普林斯顿大学的教授,不要小看自己。一架军机怎么不能给你开?”
“不是,这不犯法?合理吗?”
“我默塞尔家主就是法,你贝格曼博士就是理。”兰顿一边安慰他一边忙着启动发动机,滑行至跑道。
滑行的推动力让悠里闭嘴了。反正也下不去了。
节日后的夜空中没有军机,兰顿直接推动油门起飞。“宝贝,别怕,你忘了我以前是空军?”
初秋晴朗的夜空中飞行,望着下面的纽约市的繁华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都会嫉妒的极致浪漫。
悠里从来没有在这种高度看过纽约。
兰顿一边看着航线一边看他,看悠里眼中的纽约。
悠里接近着迷地趴在窗前往外看。
“十多年前就发现你好像很讨厌夜晚。”
悠里收回了眼神。
“那日放烟花就是不想让你在圣诞夜里不自在,但那么浪漫的事却让我毁了。今日,我还你一夜浪漫。”
悠里不知道回什么话。似乎一瞬间,眼前的这个人胜过整个纽约市。他挣扎了很久,把手搭在了兰顿的手臂上。“兰顿,你不欠我什么?是我欠你啊。”
兰顿扫视了一圈鸟瞰,再看看身旁安然无恙,还面露喜悦的悠里。“这个世界欠你,悠里。我替这个世界还。别问为什么。你值得,你配得。”
压在悠里心头的事被他不知不觉弱化。
其实,他问错了问题。不是他为什么配得上快乐,而是为什么配不上。人人都配得上。别人的不甘不是他牺牲自己就可以挽回的。
物质上,精神上他都配得上。
他应该替那些惨死的同袍们活,要活的如烟火一样热烈,带着千万人的意愿飞翔。
悠里不知不觉落泪。
兰顿虽然不知道他说什么让悠里这样,但他知道,悠里的一个心结解开了。
他曾经赤脚在雪地里被德军赶着走路,去往下一个集中营。他看着天上的星星觉得那么遥远。
现在的他坐在飞机上往外看。似乎,星星离他近了那么多。
“悠里,闭上眼睛。”
“嗯?”
“闭上眼睛,别睁开。”
兰顿用手捂住了悠里的嘴唇,在自己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这个吻承载了他十五年的思念与爱意。
可能在人们眼中,爱情不过是浮云,儿戏。但在人类历史上黑暗的时刻遇到另一个发光的灵魂多么不容易?那些人都没有真正见识过皮囊之下,灵魂深处的认知。这种爱意,不是撕心裂肺,不是发疯作死,而是建立起自我认知的一部分。
两两成对的人,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另一半几乎不可能。但偶尔,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中,这两个人会相遇。
凡人眼中看不见,也看不清这样入骨反噬的情。
或许是神明借给了他们在会暗中找到灯塔的眼睛。
幸好悠里当时闭眼后又睁开了眼睛。
幸好他不是以前那个只会听话等死的囚犯了。
他的眼泪一直掉,兰顿也会不停的帮他擦拭。
很久没哭了,因为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上一章的海因里希·希姆莱在历史上确实在被英军抓捕后自杀了,我写的不是真实历史哦。
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