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晚课的禅修时间,师尊同曲熠去到了禅堂,孟不晚则领着她来到了一处绿竹掩映的院落前。
“这里是僧尼的居所,偶尔也有和你一样暂住的信士。”
孟不晚说完抬手推开了院门,伴随着橡木门沉重的尾音,宽阔整洁的大堂便呈现在了她们眼前。
晚风携着石砖路上摆放的绿植淡香向她袭来,几缕黄昏斜斜地映在两侧贯通的古朴走廊上。
对称的赤红连廊柱里侧是一排单独的房门,孟不晚将她带到最末一处门前,凝视她的目光中有些担忧。
“如也,寺院生活辛苦……但好在暂修的时间都不会很长。”
她忧虑的眼神闪动了几下,随后她取下右手腕的红珊瑚手串戴到了她手上。
“这个手串我贴身戴了二十年,它陪我度过了人生中每个重要节点,希望现在它也可以助你顺利参悟。”
她低头抚弄着手腕上光洁的珠串,然后伸出双手紧紧环抱住了孟不晚
她的怀抱同她本人一样拥有和煦的暖意,向她持续散发着母性特有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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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不晚走后不久,院外就传来了几声钟响。
片刻,寂静的院落里陆续传来嘈杂的脚步声,白日繁忙的僧众都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她独自坐在没有燃灯的屋内,身旁一张小桌上放着浅灰色长衫和简洁的洗漱用具。
等到院落重又恢复寂静,她才端着木盆去水池边洗漱。
回来躺在窄小的床铺上时,她的思绪借着窗边打下的无垠月色开始往回延展。
她想到梦中看不清脸的少年,想到庙宇中老僧说的因缘,想到孟不晚说的业力循环。
似乎过往人生中每个不经意的选择,都是为了促成现在身处此地的必然。
思绪飘散的万千珠网中,她左手覆上手腕的珠串,迷迷糊糊地坠向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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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时天刚蒙蒙亮,她从旁侧推门的吱呀声中醒来,紧接着一阵错落的脚步声整齐地涌向了同一方向。
她起身穿上宽大的灰色长衫,跟在队伍末端来到了行舟殿的广场前。
众人站定后她才抬眼四处打量,前方通往殿堂的石阶上,井然有序地排列着黄布僧衣的年轻僧侣。
年纪稍大些的老僧们正从殿堂后方徐徐走来,依次踏进大殿后立在了两侧。
庄严的法螺音从不远处响起,一位身着暗红袈裟的僧人从他们中间穿过,瘦小的背影中她认出那是留她入寺的无上师尊。
直到悠扬的法螺声响接近尾音,殿堂后方的拐角处忽又走出一位身披白色袈裟的男子。
他身形高挑,迈步时沉稳有力,只几步便走进了内殿。
不多时,她的耳朵里传来了嗡嗡的诵经声,几缕山风经过,熟悉的震颤感又涌上了心头。
等到清透的日光穿过云层,行舟殿飞檐翘角上的风铃丁零作响时,僧侣们才顺次迈出了内殿。
她从散去的人群中一眼认出正逆向行走的曲熠,此刻正向她招手示意她站在原地等候。
“如也施主。”
他走到她面前站定,两人在空旷的广场上双手合十互相行礼。
“昨日时间太匆忙,许多事没来得及交代,师尊现下正在内殿等您。”
他转身指向身后已空无一人的殿堂,风灌进他宽大的袖口发出嘭嘭的声响。
她躬身向他道谢,穿过广场径直走到了石梯前,她单手捏着落地的衣衫下摆一步步迈了上去。
顶上的殿堂中三门并开,晨光从四面环绕的木雕镂空窗中落下,有意无意地映在拜垫上僧人的暗红色袈裟上。
“你过来坐下。”
她右脚刚迈入门槛,师尊宏亮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师尊。”
她跪坐在他身侧的拜垫上向他行礼,他拿起手中的木槌敲了三下,没有转头看她。
“行舟殿里大大小小的宫殿加起来百余座,每座殿堂处都有僧侣轮流供灯。”
他站起身走到佛陀铸像的供台前,用手清点着整齐摆放的各式供灯。
“你昨日刚来,但其余殿堂中供灯的位置已满,唯有一处……”
他说到此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深邃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刹那。
随后他转身拿起一盏供桌上燃得正旺的莲花灯。
摇曳的火光倒映在他黑棕色的瞳仁中,他脸上深浅不一的沟壑在火苗的映射下一览无余。
“呼——”
忽地他干瘪的薄唇轻启,一股凉风从他唇齿间涌出,莲花灯盏倏地被熄灭,他眼中的辉光也随之散去。
他抬起头,垂手拿着那盏已无声息的莲花灯朝她走来,一贯宏亮的声音也变得低沉。
“唯有藏经阁内还缺一供灯之人。”
他走到她跪坐的拜垫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如也施主便去此处吧。”
话音刚落,他便将手中的灯盏横放至胸口处,五指松开,丢下。
手中一阵沉重的坠感后,她接住了被抛下的莲花灯盏,掌中传来冰冷触感的同时,还闻得它被熄灭不久后的烧焦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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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殿堂出来后她沿着记忆中的方向去往藏经阁,推开面前破败的木门时她有些犹疑。
记忆中门前的杂草只及到她脚踝处,青苔的潮湿气也没有这样浓烈。
她把手掌放在纹路割裂的木门上轻轻用力,一阵晨时的凉风从身后环过她,吹向了已半开的院门。
漫长的吱呀声变短,她左脚踏入院落石阶,上次清脆的暗黄落叶不见了踪影,只有两侧及到她腰身的芦苇丛发出沙沙声。
她站在门前环顾四周,没有看见熟悉的六角形宝塔建筑。
脚下被泥土覆盖的地砖中只有一列能看出它本来的颜色,像是某种指引。
天空中飞过一片鹰群,尖锐的啼鸣在空旷的院落回荡。
脑海中开始放映童年看过的恐怖电影,她不自觉地握了握手中的莲花灯,深吸一口气后沿着灰青色的地砖走去。
越往里走她感到耳边的风越是刺骨,她只得将注意力放到脚下的地砖块数上。
数到一千零一时,她停留在了一堵坚硬冰冷的水泥墙前。
抬头左右看去,两边狭长的小道出现在她面前,一边的地砖缝里满是青苔,另一边则是她脚下灰青色地砖的延续。
她往长满青苔的地砖上扭转头去,极目之处是一座外观十分老旧的小院,门环上还穿着生锈的锁链,一把铜锁孤零零地垂在锁链末端。
心底正思量时另一端突然传来落门声,她条件反射性地往回缩了一下,一个甘洌纯净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如也。”
竟是她的名字。
她诧异地转过头去,无尽被风卷起的碎发就这样飘到她心里,轻巧地给她挠了个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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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领着她绕出了后院,两人并排走在绿荫下。
“你已经学会说中文了吗?”
她微微仰头看向他,晨晖透过道路两侧林立的古木,斑驳的树影落到他宽阔的右肩上。
“如也。”
他转头捉住她来不及躲闪的目光,唇边漾起笑意。
她有些窘迫地低下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回答,却只是叫自己的名字,再抬起头时已来到了熟悉的殿堂前。
“如也。”
她在石阶下注视着“藏经阁”的牌匾,无尽已站在门前回望着她。
他单手推开古朴的折门,右脚刚跨入门槛他就转过头,确认她是否跟在身后。
他稍走在她身前几步,纯白色的长衫犹如一盏发光的明灯,她手中冰冷的莲花灯盏不知何时已被她握得温热。
他们在书桌前站定,不一会儿她耳朵里就传来写字的唰唰声。
“我还不会。”
无尽的字仍写得端正。
“可是你叫我的名字了。”
“你的名字好听,好念。”
她盯着宣纸傻笑,无尽又递来了另一张。
“你为什么穿着寺院的长衫?”
“师尊准许我在这里修行些时日。”
良久的沉默后,他递来第三张纸。
“你手里一直拿着的是什么?”
“莲花灯盏,我以后每天都要来这里供灯。”
窗框处吹来几缕清风,桌上飘动的烛光在他眼中闪动了几下,他将心中涌现的悲恸情绪压了压,提笔写下。
“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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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到殿堂更里处的楼梯前,无尽将腰间宽带解下放在她手中,她顿感这一幕十分熟悉。
但不容她思索,他已带着她来到了经阁的第二层。
二层的整个空间都晕着一层朦胧烛光,她看清阁楼正中有一尊白玉卧佛,神色自然、姿态安详。
她走上前去,刚将手中的莲花灯盏放下,无尽就从身侧递来一盒火柴。
呲啦——
她小心地护住火苗,直到灯盏的烛芯被彻底点燃。
她盯着火尖上的幽幽蓝光,原来焰火这么好看。想起曾吹过许多次的生日蜡烛,她却从未像现在这般仔细地观望过它。
或许她曾无数次辜负了它的燃烧,她想。
“不知道它能不能坚持到我明早再来的时候。”
她小声嘀咕着,心里有些担忧。
无尽看着身旁跪坐在卧佛前的如也,她正专心地凝视着那簇烛光,纤长的睫毛不时地扇动着。
他的目光顺着她浅灰色的长衫往下,最后停留在她宽大的袖口处。
她抬手燃亮火柴时,他赫然发现她手腕上戴着的红珊瑚手串。
此刻她在担忧烛光熄灭,而他却在心里屡次反问。
为什么是你呢?
如也,为什么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