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娄繁还没进殿之前，大宴虽然还在继续，但明眼人都看出显然有什么事情发生了，陛下身边才会有人不断来来去去，连蒙毅和赵高这种近臣都接连派出去。
不过既然陛下不说，他们只能故作不知，继续宴饮，时不时举杯和同僚遥遥一敬，只是心中警惕并不敢喝醉，生怕陛下会有传召。
“哦？你们看清了，那些人果真突然就消失了？”
殿台上，始皇帝头戴通天冠，以手支颐，曼声问单膝跪在一旁的侍卫伍长桑。
五人为一伍，一伍的领头就是伍长。桑就是刚才负责带四个人把娄繁的仪仗全抄了的伍长。
他从自己衣袖中取出自己认为最重要的卷轴献给始皇，低头应道：“是，在我将卷轴取出后，那些人便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了。”
“包括三个驾马车的，八个执扇人，两个打伞人，均在同一时刻消失，同行人皆可为证。”
始皇帝接过那张卷轴，摩挲一会外面的表皮才缓缓打开，只见那陌生材质的帛书上印了一行同样陌生的字符。
不过从字形可以看出这行字符应当也是某种文字，只是比秦篆来得简便，甚至过于简便看起来都不像“字”，而是什么符号了。乍一看并不能辨别出上面都是什么字，但看多了，却能从中看出些许端倪。
始皇沉吟片刻。
这卷轴的材质也十分有趣。比帛要厚重几分，触感光滑细腻，字印在上面并没有任何晕染，堪称天衣无缝，甚至看不出书写痕迹。而比竹简或木牍又要轻得多，易于涂改，整体观看其实颇有赏心悦目之感。
“果然非凡品。”
一卷卷轴，莫名出现在咸阳城的仪仗队，再加上桑口述自己看到活人消失的技法，始皇已经可以确定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非同一般，恐怕是比现在替他炼丹的那些方士还有能为的仙师。
甚至是神仙下凡也未可知呢……秦始皇心中泛起些许期待。
他招手叫来一个侍人：“将这些字符拓下来给李廷尉，令他破解其中意义，看是否与他之前呈上来的那种叫隶变体的有关。”
大秦一统天下后，为了昭示自己的功德与威严，秦始皇曾令李斯研究出一种适合做官方文字的字体，就是小篆。而近来，不少人反应篆书书写起来未免麻烦，胥吏在刻篆时会采取许多简化字，便有人将这些简体整理成册，想试试能不能用这种字处理公文。
始皇帝博闻强记，数月前处理过的事情现在还记得，甚至能回想起那篇上书的字体书写，并与卷轴上的文字对照起来。
二者的简化颇有一脉相承之意，让李斯去破解也是术业有专攻。
那篇文章就是他进上来的，想必与整理者相熟。
始皇决定将这个重要任务交给李斯。
“至于这卷轴，先在我这放着，”始皇帝又将另一项任务派给等待他传令的桑，言语中颇有信重鼓舞之意，“想必你已知晓卷书材质，之后不妨派人去找找，看有无类似材质的书写材料。”
桑也是侍卫中数一数二的好手，身强体壮武艺高强，等闲他并不会将人派出去。不过这卷轴皇帝不欲再让更多人触碰，所以只能让接触过卷轴的桑去了。
后者果然忠诚不二，一丝迟疑也无地应了：“遵陛下令。”
都安排好了，始皇挥挥手让他下去，桑便带着手下鱼贯从大殿后面退出，时间卡得刚好，没同前殿的赵高和娄繁碰上面。
而在宴席中，忽然收到一纸帛书的李斯有些纳闷。他本以为陛下是遇到了什么大事，结果就派宫人送来一张帛书上简单一行字符，这是何意？
传令的宫人言笑晏晏：“陛下喜得仙书，欲令廷尉破解仙书文字是何意呢。陛下只说或与那叫隶变体的有关，希望廷尉能尽早勘破真意。”
要伺候始皇帝这个难伺候的陛下，必须要掌握对方的喜好才能出头。而在这位陛下心里，与“鬼神事”、“长生仙”之类关键词挂钩的都是重要待办事项，所以传令的宫人不介意把话说得直白一点。
也让李斯体会一下其中真意，给这位宠臣卖个好。
反正他一个没见识的侍人，把过于珍贵的东西夸张几倍也没什么，至于是不是真的仙书，那不重要。
李斯果然精准get到他的意思，非但没有惊喜，反而略一皱眉，接过那所谓“仙书”上的文字。
陛下愿意养几个方士他其实没什么意见，李斯也不是不信鬼神的人，但他对成为别人向上攀爬的踏脚石可没有兴趣……从来只有他李斯踩别人的份，什么时候轮到一个方士爬到自己头上了！
一个隶变体写成的文章，难不成还能做出一朵花来？李斯心中不屑地展开那张帛书，立便被上面的字符吸引了注意。
所谓隶变体其实早已有之，不过是狱中的程邈无所事事，花费多年将其整理编纂成了正经的书体，想通过他敬献给陛下，看能不能求个宽恕。
李斯自己就对书法颇有造诣，也欣赏程邈的字，这才愿意替他献上，能不能成全凭对方的造化。
可这张帛书上的字却不好用好坏去形容。
它先是给人一种简洁利落之感，字体横平竖直，果然与隶变体有几分相似。然后便是那种几乎称得上“完美”的感官。看不出何处起笔何处收笔，但看得出每一笔画所用的力道都是完全一致的，每次落笔都要胸有成竹，并且眼力顶尖，才能将这样完美的字一挥而就！
这竟是人力可为的吗？
李斯一时有些怀疑。
他迫不及待开始研究那些字形究竟代表了何意，将他们与自己脑中现存于世的所有文字相对照，在破解隶书横平竖直的规律后，试图将这些字的复杂体反向描绘出……
他沉浸在这纸文书中后便忘记了自己还在大殿上，在宴席中，旁若无人地开始钻研起来。
看得对面的几个博士心痒难耐。
李斯这模样一看就是在研究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是他们博士不能帮忙钻研的？他们可是陛下钦点的博士，你倒是找人帮帮忙呀……
可惜所有人媚眼都抛给了瞎子，李斯完全沉浸在了推理研究中，头也不抬。
娄繁就是在这样稍显诡异的宴会环境中进来的。
赵高一路带着她，完全没有提前告知陛下的时机，只好在殿门前就大声传告，将来人自称“五公主娄繁”的事说出来。
如果是刺客，那么这个身份就是一戳即破的谎言。
如果是仙师，那……那就让仙师自己去跟陛下解释为什么要自称五公主。
已经听到传告的始皇正琢磨呢，有哪个出名的方士号称五公主的吗？还是说有哪个神仙在人间别名五公主，就仿佛玄女或湘山神……
没等他想出来，娄繁已经跟着赵高进来了。
比起前面略显佝偻过分谦卑的赵高，娄繁入殿的姿态倒有几分不卑不亢，符合秦始皇心中超然物外的方士形象，而赵高手捧的那扇比他脸还大的硕大灵芝，更是让秦始皇眼睛都亮了些许。
这模样，这姿态，岂不像极了随手带祥瑞来人间庆贺的神妃仙子！
至于不告而来，神子自然不需要遵守人间的规则。
就是不知那灵芝会有什么效用……
结果一到跟前，娄繁低头就拜，还口称“父皇陛下”，立刻把秦始皇心里什么想法都扇没了。
不是，原来这五公主竟然是从他女儿那里序的？？
离谱。
离谱之余，秦始皇也深感冒犯，别说自己的孩子从头到尾序列都排得好好的，小五还在自己的案席上坐着呢。你就是想假托五公主站在这，像令活人消失那样来个法术糊弄一下不行吗？
这真是神仙吗，怎么感觉不太像了。
就在此时，台下李斯倏地站起身，眼睛亮得人发慌。
始皇帝不悦的目光转向他，李斯却来不及在意，一手抄上那张帛书，脚步匆匆来到殿台侧方，激动地压低声音说道：“女娲，陛下，是女娲呀——”
第3章 是女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