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失乐园……木船驶过花灯笼……”
“飞驰的火车……猩红轮毂……星尘……谁杀死了知更鸟……”
尤依呼吸不过来。
她快要死了,也许就在下一秒。
濒死之际,耳边浮现的,是上个礼拜日的晚上,同姐姐走出教堂,一同唱起的童谣。
“伊普尔……千窟之地……彼岸之城……”
“圣杯……星耀……亚特兰蒂斯的伟大诸神……”
亚特兰蒂斯的……伟大诸神。
呵。
就是拜亚特兰蒂斯的某位神祇所赐,她现在,快要死了。
还有她的爸爸、妈妈、姐姐,大概也快要死了,或者,已经死了。
尤依哭不出来。
不是不想哭,而是,她被埋在废墟里,房屋坍塌的石块堵在她的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砸下来。石块散发着去年冬天留下的陈旧炭火的味道,说明,堵在尤依头顶的石块,原是他们一家四口喜欢的那方红砖壁炉。
她一哭,一动,牵引石块砸下来,她就真的死了。
尤依不知道,废墟外的时间,过去多久。
头顶是壁炉的石块,身边是坍塌的墙,还有石灰粉呛人的漂在狭小的逼仄里,钻进她的鼻子,黏在鼻孔中的绒毛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刀子刮过鼻腔和肺部,越发的吃紧,艰难。
过去多久了呢?不知道,没有光,一切是黑暗的。
甚至看不到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
尤依听见自己越来越艰难的喘息声,在逼仄的黑暗里,很明显,也一下比一下虚弱。就像是死神拿着一把镰刀,将她一点一点地削掉,让她清晰地感受逐渐被死亡吞噬的感觉是怎样的。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不甘地睁着一双眼睛,任由自己一寸一寸沉入绝望的沼泽。
逼仄里的空气有限,已是越来越稀薄。窒息让尤依的双眼开始看不清,极度缺氧,造成她产生剧烈的偏头疼。左边的脑壳顶,就像是有谁拿着魔法杖,一下一下地戳着、顶着。
干裂的嘴唇,犹如干涸在岸边翻起白肚子的鱼,脸上呈现出不正常的红色。
只是,看不到自己的样子。
亚特兰蒂斯的诸神……呵。
在伊普尔大陆的教廷法典中,所有关于这片大陆的故事,从创世之始,到充满血腥与憎恶的黑暗世纪,再到天火与硫磺的神罚,一直到现在这个时代,所有关于古神、魔物的记载,都是伊普尔大陆所有公民从小就被宣传的知识。
是知识,也是宗教信仰。
每个公民,从六岁进入主日学校开始,就要学习浩瀚漫长的神话历史。
他们伊普尔大陆的神,都居住在海那边的理想乡“亚特兰蒂斯”。
那里是神的国度,是神的乐园。
创造了这个世界,创造了人类的创世神,就是那里的国王。
而现在,把尤依的家乡变成一片废墟的,也是那里的神。
公正与审判之神,法尔奈丝。
这位将人类放在天平上,衡量着秩序的女神,对这座城市,降下了神罚。
尤依也第一次,亲眼见到了神的模样。
穿着及地白袍的法尔奈丝,她的形体隐藏在极光和白昼中。她披着云,她的肩头站着一对胸腹红红,如染着血的知更鸟。
她用一双看起来像是雕像般立体柔嫩的手,举起了比整个城市还要大的天锤。
天锤落向城市的时候,就好像天空被巨大的旗帜遮盖,太阳、云朵,一切都黑下去了。
然后就是轰然的巨响声,像是神话传说中末日来临时,天火与硫磺砸入城市里。无数的建筑迸裂飞起,或是像多米诺骨牌那样层层叠叠地倒下。巨大的爆炸,席卷整座城市。有的人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就被掩埋在废墟里。
这还是好的。
还有的人,在天锤砸落的那个瞬间,正好身处中心,一下子就在千度的高温下化成了水汽,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神罚。
神罚啊。
所以,他们这座城做错了什么,才会遭来毁灭的神罚?
尤依想不通。
他们并非史前文明所描述的“罪恶之城”索多玛和蛾摩拉,他们没有盗窃,没有暴食,没有淫.乱。他们信仰着教会,努力学习、修炼魔法和工作。
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质疑和愤怒,早已经将尤依的心撕碎了。现在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似缝合起来的,千疮百孔,没有温度,失去灵魂。
她快要死了。
“黄昏……失乐园……木船驶过花灯笼……”
姐姐。
她的爸爸、妈妈、姐姐呢?
他们,还活着吗?
“这儿有人!”
头顶响起陌生男人的声音。
尤依一怔,浑浑噩噩地抬起眼珠。
“喂,闭上眼睛!”
这句话说晚了。
尤依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头顶的石块就被挪开,照射进来的阳光,刺入她久久没有见光的眼珠里。
尤依霎时闭上眼睛,眼珠像是被针扎进去一样,整个眼眶都在颤抖,眼皮痛苦地扭曲起来。
但,终于呼吸到空气了。
无比新鲜的空气。
混浊窒息的肺,贪婪地吸着空气,只剩下本能。尽管这空气里充满了血腥味,充满了油漆和水泥的味道,也完全感觉不到了。
当身体被人手握住,提上去的时候,尤依才意识到,她得救了。
几分钟前,还在死亡的边缘,忽然,就得救了。
可她只觉得更绝望。
握在细瘦胳膊上的手,戴着双鹿皮手套,手套已经沾满灰尘脏污。这是他们公国的领邦军所统一佩戴的手套。面前这将她提出废墟的人,一个平平无奇的男人,穿着领邦军的制服,海水蓝色的制服上满是木屑和墙灰。
双眼逐渐适应阳光,耳边却是恼人的喧嚣,凄厉极了,老人的声音,小孩的哭闹,男人的吼声和女人的叫声,一下子充斥了整个世界。
视野里一团团的日晕,也渐渐淡去消失,她终于看到了这个哭喊喧嚣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是真的无比绝望的,人间地狱。
以城市建筑如童话般精致而著称的北都,现在,像是神话史诗中描述的大灭绝时的样子,美丽的建筑都成了张牙舞爪的废墟,有的断墙直愣愣地突出一块,上面还挂着重伤的、死去的人。被铺作道路的青白色花岗岩,染上错误的红色。人们的礼帽早都掉了,披头散发的在废墟中哭嚎着找寻自己的亲人,有找到并挖上来的,是奄奄一息的活人,他们会悲喜交加地哭;是已死的人,他们会发出震天动地的哀嚎。还有挖不上来的,身体被压在大块的断墙里的……
“求求你们抬起这面墙,救救我的女儿!”一个绝望的母亲扑向一名领邦军战士,像是抱住救命稻草一样抱住他的腿。
领邦军战士却生硬地推开她,“我们人手不够,得先救更重要的人,你先忍忍。”
还有许多人都这样扑向领邦军,但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
直到远处又有一名领邦军喊道:“找到霍夫勒侯爵家的小姐了!”附近的所有领邦军都像是被按下什么开关一样,立刻丢下手头的事,全都奔了过去,去救那位侯爵小姐,而将其他平民的求助哭声残酷地抛在身后。
这副做派,尤依从出生起就已经习惯。可是当身处绝境时,再看到这副做派,心里就冷得好似冻成一团冰一样。
他们神圣勃伦帝国,就是这样的。贵族和平民之间的沟壑,有天堑那么深。
在面临同样的糟糕情况下,贵族,必须全都救出来,平民,愿创世神的好运照耀您。
或许,自己能被领邦军救出来,便是被好运照耀到了。
那个绝望的母亲还在四处求人救自己的女儿,有几个人伸出援手聚集过去。尤依却没有过去。
她顾不上这些人,她的爸爸、妈妈、姐姐,她只疯狂地去找他们。
帝国尚武,姐姐从小就有很高的魔法天赋,是全家的骄傲。她被录取进北都的公办学校“圣菲斯魔法学校”,如果能在魔法学校一年一度的全校对抗赛上拔得头筹,就能去帝都担任官员。
这是平民提升阶层,成为贵族的为数不多的路径。
姐姐的魔法水平,已经到“魔法使”位阶,非常有可能拿到对抗赛的第一。而今天,恰好就是对抗赛举行的日子,爸爸和妈妈都去圣菲斯魔法学校看姐姐比赛,为姐姐加油,他们现在就在圣菲斯魔法学校的看台……
看台是开阔的地带,尤依一遍遍侥幸地告诉自己,他们肯定没事的。
她跌跌撞撞跑过已经损坏的路面,这已经不叫“路”了。神罚过后,原本短短一公里的距离,尤依花了一个小时,才终于到达。
可矗立在她面前的,是她根本不敢去认的残垣断壁。
毁坏的建筑,绝望的哭喊声,手忙脚乱的领邦军……还有地上被抬出来的,一具具盖上白布的人,这,还是她认知中那个圣菲斯魔法学校吗?
“爸爸,妈妈,姐姐!”尤依扑进废墟,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流出来,源源不断,在她满是脏污的脸上冲出两条清亮的水渍。
她甚至无法再辨认出,在举行对抗赛的露天看台在哪里。她只能抓住侥幸逃脱的学生,哭着问他们:“看到我姐姐尤安娜了吗?还有我爸爸和妈妈……”
被抓住的学生也是满脸泪水,摇着头说:“神罚降临的时候,尤安娜就在竞技台上打决赛,她马上要赢了,然后就……就这样了,好多人都找不见了……”
尤依几乎要疯,她的心像是反复被那神罚的天锤碾磨,流出一地的血,然后再磨成肉泥,再从肉泥里继续挤出血。她找遍了幸存的所有人,没有,没有爸爸妈妈和姐姐。她凭着感觉,爬到可能是看台所在的位置,和无数幸存的人一起在废墟中挖掘着,只抱着那点微乎其微的希望,盼着挖出来的能是存活的家人。
有人被她挖出来了,不是、不是,尤依甚至无法为拯救生命而滋生一丁点的喜悦。
她的双手已经沾满泥土和鲜血,十指的指甲有些劈开了,血带着灰尘脏兮兮的挤在指甲盖里,细细密密的疼痛不停顺着泛上来,尤依却都好像感觉不到了。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连站起身时,都一阵阵的眩晕。
被埋在看台下面的人,几乎已经被清理完毕,还是没有爸爸、妈妈和姐姐。
一股宏大的像是叙事诗那样的绝望,沉甸甸压在尤依心上。她僵硬地转过身,看向远处魔法学校大门前的开阔场地,那里有所有被发现的死亡的人,都躺在白布之下。
尤依的喘息声,一声一声压在艰涩的心跳上。她迈着两条快要失去知觉的腿,僵硬地朝那里走了过去。
“那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场景,在圣菲斯魔法学校断裂成两半的大门前,我看到无数具排列整齐的尸体,像是草原上的细雪那样,层层叠叠地朝我涌来……”这是很多年后,尤依在一位来自北都的同乡的日记里,翻阅到的记录。那时,她顷刻就泪如雨下。唯有亲身经历过这一切的人,才能明白那种悲痛、恐惧、震撼到无法呼吸的感觉。而这一年这一天的尤依,正体会着这种感觉。
来到这些白布前的尤依,颤抖地掀开白布。
不是,不是。
每掀开一张布,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她的心都像是从地狱飞向天堂再飞向地狱。
这一排,都没有。爸爸妈妈和姐姐,应该不会出现在下一排……吧?
不是,依旧不是。
尤依的步子开始快起来,呼吸也更加艰涩。
就在某一个瞬间,她的手僵住了。
她看着捏起的白布下,爸爸浑身是血的身体,和那张没有沾到血的干净的脸。
这是假的,她不信。
尤依放下白布,再掀开下一张。
是妈妈。
假的。
再下一张,是姐姐,穿着魔法袍,她的手里还紧紧握住魔杖,那根尤依熟悉的魔杖。
已经是“魔法使”级别的姐姐,那引以为傲的魔法水准,在神的面前,还是和蝼蚁一样,连自保都做不到。
假的、假的……假的。
尤依只觉得眼前一黑,她的身体像是棉花糖般滑在地上,她在极大的打击下陷入晕厥。
模模糊糊,尤依觉得自己好像飞了起来。
这是种她从没有体验过的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不像是自己的,没有了重量。她看见另一个自己还躺在原地,而自己却随风飘着,朝着东边的方向。
她这是……死了?
在飘着的是自己的灵魂?
尤依讷讷地看着自己身边,有好多好多的人,他们都在向着东边飘去。每个人都是无知无觉的样子,却仿佛是受到什么召唤般,让尤依想到那些犹如被操控的牵线木偶。
漫天的人,好像漫天恐怖染血的蒲公英。
尤依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她飘过北都,飘过瑟莱宁公国,飘过伊普尔大陆,直到茫茫无边的大海。
这时她忽然倒吸一口气,她看到了爸爸、妈妈和姐姐!他们也出现在这些人里,茫茫无知地朝着海的对岸飘去。
“爸爸、妈妈,尤安娜姐姐!”
尤依想要去握住他们的手。
但是徒劳无功。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她没有办法到他们身边。她只能歇斯底里地呼喊。
爸爸妈妈和姐姐,就像是被裹在茧里的蛹,听不见外界一切的声音,无神的眼中瞳孔没有焦距。
尤依不断喊着他们,换来的却只有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忽然之间刀光凛冽,一片锋利的镰刀扬起,遮住阳光。那一瞬间划过眼眸的冷光背后,是一张没有表情的冷酷的脸,这是……
当“死神”两个字降临在尤依的脑海里,她只觉得身体迅速被抽离,就像是被卷进洗衣桶那样。痛苦的抽离挤压感让她一下子天昏地暗,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耳边留下一道残影般的低语:“你不是死者,回去吧……”
尤依瞬间惊醒,倒吸着凉气,捂着胸口坐起身。
她还在家人的尸体旁,她一个活生生的人,还在这犹如雪片般堆积的块块白布中间。她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着直起自己的身体,一双眼睁得大大的,好似还没有从刚刚的遭遇里回过神。
胸口变得好烫,烫得要炸开。她刚刚是……灵魂出窍,去到了死者要去的地方吗?怔怔地这样想着,却是胸口的滚烫和身体里翻滚起来的一种海潮般的波动,让尤依无法再去深思。
她低头看着胸口,有一团淡淡的金色光芒,仿佛从她的体内升腾起来,要冲出她的胸腔。
这是……!
本文升级流,主要走剧情,感情主要是女孩子之间的友情,爱情线是调味的。
风格偏日式西幻。
其他阅读说明见文案。
第1章 神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