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重天上，暖玉建造的宫殿中，月华凝成的小榻上，坐着一个人。
她似是刚刚醒来，从小桌上起身，雪白的发还有些凌乱，窗外飞来几只尾羽绮丽的鸟儿，用喙衔着错落的发丝，一点点地梳理整齐。
“又一世，又一世……”女子闭了闭眼，拿过卧榻小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普通的酒可喝不醉神仙，这是仙家特酿的灵酒，一杯可使凡人睡上百年。
可她喝着，怎么就如同寡水一般？
不用女子自己斟酒，方才梳理头发的鸟儿分出一只，用爪子拎起酒壶，又给她倒了一杯，女子再次饮尽，“楚风，楚娘，我爱了你三千年，你怎么就不能为我破一次道？”
女子一杯接着一杯，动作间洒落的酒液落到地上，就立刻消失不见。地上铺的玉石吸收了酒水，得到滋养，愈发温润。
鸟儿们不敢打扰，梳理完头发，留下斟酒的鸟儿，其余的都飞出去了。
女子喝得很凶，像是要醉死一般。直到宫殿的阵法被触动。她伏在桌上，醉意朦胧看着门外踱步进来一位仙子。
仙子看着她捏着的酒杯，便知晓这一世的结局，叹道：“阿妄，你这是何必？”
女子看向她，赫然与巫妄是同一张面孔。只是比起凡间的巫妄，她更有神性，周身气度不凡，有着生人勿进的疏离感。
巫妄身着浅紫色的羽衣，眼神迷离，痴痴笑了声。
凤族爱俏，从上至下都是极尽的姝色，三千年前，凤族神君也就是巫妄的父亲更是其中翘楚，一席热烈的红衣，比太阳还要耀眼几分。
只可惜自从君后死后，神君再没穿过红衣，昔日热烈的少年终日一身皂色衣袍，素衣三千年，不见当年风采。
巫妄是神君神后唯一的女儿，从生下来就封了开阳元君，凤族太女。
天潢贵胄，旷古无两。
知道有了女儿的时候，神君喜得从扶桑飞到若木，又从若木飞了回来，惊得许多神仙怀疑是魔族大乱，打上天庭来了。
究其缘故，是神后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凤族又是忠贞之鸟，神君从不曾纳妾，万年来调养身体，君后二人才得了这一个孩子。
如水的宴帖从神宫分发到各位神仙住所，一时间谁不知道神君喜得贵女。巫妄满月礼那天，神君更是让百鸟唱贺，百兽跪拜，一时间风头无二。
原本他们仙界是不讲究满月礼这些的，毕竟神仙寿命绵长，不在乎这些凡礼。奈何神君不论如何，都要给女儿最好的。
故而巫妄自幼便是娇生惯养。
不过她却从不以权势压人，遇人温和有礼。
但是，从她一次下凡之后，就全变了。
巫妄自回来后，就谁也不见，一个人待在宫宇中。后来更是趁着神君外出游历，偷了他的轮回镜，只为困住一个凡人。
而为了困住那人，巫妄直接把那一方世界投入镜中，多少人因此入不了轮回，怨气冲天。
神君勃然大怒，却因为巫妄是自己唯一的女儿，不忍过分苛责，只罚了她闭门思过，用滔天权势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神君本以为巫妄只是一时兴致，谁知这兴致一起就是三千年。期间神君来劝过，骂过，巫妄的好友也来游说过，但是巫妄就是铁了心得要困住那个人，怎么都不改。
神君曾想强势抹去巫妄这一段记忆，却谁知巫妄直接把记忆刻在了神魂上。若强行抹去，只怕巫妄以后也会变得痴傻，不知世事。
神君终究不忍，怒骂了一句：“逆女！”后愤然离去，再没来过。
仙子凭空变出一方丝帕，给巫妄擦了擦唇角的酒，道：“乖阿妄，不难过了。”
擦干净巫妄唇角的酒，仙子用神力把帕子运了出去，门外立刻有鸟儿飞来衔住，叼了出去。
仙子坐到小桌另外一侧，问道：“三千年了……阿妄，你困了她三千年了，还不放手吗？你要困她一万年不成？”
看着陪着自己长大的好友，看着她眼眸中露出的关心，巫妄轻声笑了笑，像是万年不化的冰，突然间化作春水，她道：“三千年如何，一万年如何，做神仙，太孤寂了。”
巫妄白色的睫毛颤了颤，她把手伸向窗外，接住空中飘落的雪花，雪花冰冷，落在她的指尖却没有化开，还是晶莹的模样。
这里的宫宇本该一片春意，是神君挑了最好的一处宫殿给的巫妄。奈何因为巫妄的冥顽不灵，神君气急，逆转了宫殿的时节法阵，从最适合凤族居住的暖春，变成了朔风凛冽的寒冬。
巫妄就在这冰雪不化的宫殿，把自己囚了三千年。
“这九天之巅，太冷了。我要她陪着我。”巫妄向前倾身，趴在榻上的小桌上，长发逶迤散开，像是在身上盖了一层雪。话语间不知是讲这屋内的环境，还是别的什么。
她扶着酒杯喃喃道，“我为楚风死了那么多次，她怎么就不能为我破一次道？”
巫妄本不是白发，只是维持轮回境运转太耗费神力，更别说巫妄维持运转了三千年，她的神力近乎被抽干了。没了神力的滋养，她的头发才渐渐白了。
也正是因为看到了巫妄的白发，神君才又痛又哀，怒骂之后不再来了。
“一次就好，只要一次，我就把她的镜破开……”巫妄的眼眸中是清醒的痛苦挣扎。
她把楚风困在镜中三千多年，自己也陪了她三千多年，一次次地自杀，痛苦都会通过她放入镜中的分身，传递到她的身上。
她现在已经快要记不住初遇楚风时的心底悸动，她只想让楚风为她破道，和她圆满。
这件事成了她的心结。
所以她困住了楚风，一遍一遍死去。满怀爱意时刺入心脏的刀，互诉衷肠时抹断脖子的剑，一次次一回回，巫妄在对楚风的无尽爱意中不断死去。
一百多次轮回，楚风的道心就像顽石，巫妄破不开。
一百多次轮回，无一世圆满。
“阿妄，你疯魔了。”仙子看着她，面上有些不忍。
“我早都疯魔了不是吗？”巫妄低声轻笑。
仙子叹道：“痴子。”
自知劝不动，仙子起身离去，出门那刻，她站在门口，神色被光影照的晦涩不明。
她道：“阿妄，神君让我带个话，他说，你执迷不悟三千年，可曾想过早逝的君后？
你自出生就没有神格，是君后瞒着他把神格给了你，而后君后便仙逝了。若君后知道你如今这样，不知要落多少泪。你可对得起君后？”
巫妄喝酒的手顿住，眼角划过一丝清泪，却终究没有答话。
“神君让你好自为之，莫要在伤人伤己了。”丢下这句话，仙子叹息一声，踏空而去，不见了身影。
巫妄捂着脸，泪水从指间溢出，却听不到哭声。从门外向内看去，巫妄小小一只，蜷坐在榻上，像是一只失了庇护，羽翼未丰的雏鸟。
此后三天，巫妄都一个人待在宫殿喝闷酒。她在想自己，也在想早逝的君后。若君后还活着，一定不愿看见她这般模样。
巫妄用轮回境看了自己与楚风三千年的过往，百世纠葛。巫妄一遍遍回想死亡时的痛苦，想借此想勘破这段情。
只可惜，勘不破就是勘不破，情一字，是世间至简之物却又是至繁之物。若是这么容易勘破，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一坛又一坛的灵酒送到宫里，巫妄喝了个酩酊大醉。她素手翻转，一个精巧的镜子出现在她的手上。
巫妄揽镜自照，镜中却不是自己的面容。镜中楚风俯身长拜，旁边桃林艳艳，时间定格在这一瞬间。
“楚娘……”巫妄凝出一把匕首，这是她满月后神君送她的护身法器。
那时，神君一脸的骄矜，话语带着凤族独有的傲气，道：“开阳，这把匕首是用本君的尾羽炼的，莫说削铁如泥，就是仙界至刚之物，也可轻松断之。
今赠吾女，愿吾女平安喜乐，恣意逍遥。”
神仙之体，等凡兵器不可破。遥想当日之景，想必神君当日赠礼之时，也不曾想到这把匕首会插进他的宝贝女儿的胸膛吧。
巫妄把匕首对着心脏的位置，直直捅了进去，鲜血涌出，她的面色顿时苍白，整个人快要与窗外雪景融为一体了。
窗外神君宫殿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倒塌的声音。
巫妄却没听到，她神力衰弱，五感大不如前了。
心头血顺着匕首流出，滴到轮回镜上，她撑着头，有些头晕目眩，幸好血液中神力尚且丰厚，镜子运转起来。
巫妄把镜中画面先前拨弄一下，镜中即刻闪过许多从前的画面。
巫妄看着，手指不停，血液在镜上糊过一道道痕迹。画面来到楚风拜入山门的五年后。
这年楚风才十岁，此时楚风身体的亏空已经被养的大好了，不再是之前面黄肌瘦的模样，就是看起来比同龄人小些，矮些，粉雕玉琢一小只，可爱极了。
只是，楚风自小便不爱笑，颇有一副大人的模样，全然没有同龄人的活泼天真，看起来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巫妄手上还染着血，她透过镜子抚上镜中人的脸，眼中含泪。
楚风，这一世，又会是什么结局呢？
心头血被吸收殆尽，轮回镜开始倒转时间。巫妄趴在小桌上，抽取分魂投入镜中。
楚风……
楚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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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吾与吾妻生世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