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晦还明(2)

记着我的样子后,程堂主顺手解了围,带着杨义姗去见杨老四。

他先前是打算拿一条不菲的单子来寻个老师,但既然已经找到合适的人选就不想出手了,直接狮子大开口找他要人,还拿了一批原本就被扣在赤水堂手里的货来换人。

杨载昌开始还不愿意,但威逼利诱下也只好答应。

“估计你还不知道,那杨老四昨天不是领了个洋姨太进门吗,原本就是打算用你换出去的。”

“什么?!”大姐头震怒。

他不经意透露出一条消息来,仿佛是随口说了句晚饭吃什么。

我没说话,努力绷紧着表情,但脸色一定难看。

虽然我有猜想过,可等真被别人道出真相时,还是难免生出情绪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是第一次被我这个所谓的爹打上标签去买卖。我能逃过初一,却还是没有躲过十五。

我不由自主微微颤抖一瞬,却被大姐头发现,她握着的手往下滑了几段,攥紧着我的手腕,表情复杂地看着我。

程堂主又从下人手里接过烟杆,吞吐几口后说:“在我这儿被敲了一笔还想带那洋人进门,真是猪油蒙了心,也不晓得他之后又出了什么价……”

他自言自语碎碎念了几句,估计是在估量那位洋姨太的价值,虽然我没有见过她长什么样子,但从那些大妈们的八卦中大概也能想象出来,定是个惊才绝艳的佳人。

只是可惜被送去了那种地方。

想到这里,我告诉程堂主:“杨家不是把我当做先生送来的。”

他们只是把我当做和那位洋人一样的筹码,一物换一物。

“嗯,这个我知晓,那天……”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咳嗽两声:“咳、那时候是我没说清楚吧。总之,你就在这里住下,杨老四那边暗里派了些人盯着,当下还不能除掉。”

大姐头听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没忍住问道:“我赶先生就赶了,干嘛还要把她牵扯进来!”

程堂主一怔,随即也发了火:“还不是你个孽障!你倒是说说,武申前些天的生日,你送了个甚么礼!”

生日,送礼。

我顿时一醒,脑子蹦出了段渐渐浮现完全的话语——

“云娘,你说明天我回去了,该怎么应付他呢?哥前几天就念叨着生日礼物了,我偷溜出来时他还缠着我,你说我该送他点什么?”

……糟了。

大姐头昂起脖子,跟着程堂主对吵起来:“不就是两只虾蟆吗?他没收,我也送了别的不是吗!”

真的糟了。

那天我的脑袋昏着,完全没想过把梦话给说了出来,还让大姐头听到了,所以真的去抓了两只送给她哥。

……但是现在不是冬天吗?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气势上简直不分高下,程堂主大骂:“要不是你送的那破玩意儿,武申能过来哭吗?我会想着找人来管管你吗?还会去杨家大院里找先生吗?”

“我——”

“你还去挖那种恶心东西!程武申也是,就被个破虾蟆吓哭成那熊样儿!亏我还跟你娘还精挑细选的名儿,一个都对不上!”

“……”

我有点理解他,大姐头是有些过于大胆了。

这也难怪,她不愿意告诉我自己的名字,想来是觉得不符合「大姐头」的身份吧。

“你老念叨这个,不还是把我哥养成那样!”大姐头松开握着我的手,气势冲冲准备走上前去。

眼看他们又要开始下一轮的争吵,我赶紧拦住,挡在她和程堂主中间,行礼道谢:“多谢程堂主,只是我不能白白住下。”

程堂主沉下脸,把目光又移回我身上,摆摆手说:“对,险些被她气忘了。对你来说,教书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以往找来的人全都被她闹走了,既然你们相识那就交给你了,我可再没工夫去给她找什么先生。”

说完就吐着烟离开了。

不知道「随意」是不是贯穿在赤水堂里的理念,但他们父女二人确实都把这个精神贯彻到底了。

教书。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程堂主居然就这样把大姐头交给了我,先不说我能否担下这个重任,大姐头难道会乐意吗。

想到此,我扭头去看大姐头,发现她还呲牙盯着程堂主的背影,好像要冲上去踹两脚才能出气。

我暗暗叹口气,带着她回到原先出来的房间。

大姐头还压着心口的火气,脸色差极。

“那姓杨的果然不是好东西!”才骂完这一句,大姐头突然想到什么,摆手对我解释:“我不是在说你,呃、是说那个……”

我没计较这个,再者,我也没有冠上「杨」家的姓。

想我刚进杨家大院,第一个见到的不是我爹,而是杨义姗,被羞辱了一番后才算正式进到堂内里,隔着道屏风见着了杨载昌的身影。

他只吐出几句场面话,敷衍介绍了我的几个兄弟姐妹和家规,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让我进族谱的事情。

在他看来,我是上不了台面的。不过幸好,我也不需要上杨家的台面。

我向大姐头解释时除去了些不愉快的羞辱,然后大姐头又逮着杨家好一通谩骂。

我想起曾经住在杨家的日子,又想起了还留在屋内的木箱,本来是想在年后碰上她时再归还那些衣裳的,但现在……

“大姐头。”我小声喊她,在她气头上说这些话可能不太好,但总归是要道歉的,“抱歉,你送来的衣裳还有其他的东西,我都没能带回来。”

衣裳、铜炉、食盒……甚至连娘留下的遗物我都一并遗失了。

大姐头变了下脸色,又恢复正常,道:“丢了就丢了,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你不是说过一个故事吗……叫什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往后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弄来,你以后住在这里也不怕被那杨家欺负了。”她得意一笑,倒和程堂主一样。

我道了谢,心中确实感激,也庆幸着能在杨家就遇到了大姐头。

转念又问她:“你真的送了‘那个’给你哥?”

大姐头不解,然后‘噢’了一声,很无所谓地耸耸肩,说是。

我想象了下赤水堂里的情景:武申向大姐头提出生日,但是大姐头给忘了,又索求礼物,结果收到了两只虾蟆。

实在有些可怜。

而且,一切好像都是因我而起的。

大姐头慢悠悠晃到床边,看向了沾在床上的几滴血迹,像是完全把之前戏弄她哥的事情抛到了脑后,转过头兴奋道:“云娘,你搬来跟我住吧?”

这提议有些太过大胆,我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她还不放弃,围在我身边劝说着。

“你看,这床都沾上血了,哪能再睡?”

“再说,你还受着伤,我能帮你换药的!”

“还有,我的房间可比这儿大,床也够睡两个人……”

我还是答应不了。

就在她绞尽脑汁想着其他的理由时,房门被叩了两下。

一个老人打开了门,身后站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笑呵道:“小姐,堂主已经安排好了房间,就在你的隔壁。”

大姐头一听脸就垮了下来,老人指着身旁的女孩看向我说:“我是堂主身边的管家,您和小姐一样叫我福伯就行。这位是小翠,就留着给云小姐帮忙换药,其他需要的也随时提。”

“谢谢福伯,叫我云舒就好。”我应下。

福伯笑着点头,领着我去往房间。

大姐头在后面跟着,同小翠一起说着关于我的事,还故意用福伯能听到的声音抱怨着。

我跟着他来到一扇门前,推开后看到里头的装饰,一派典雅朴素,没有样式复杂的花瓶和地毯,下午阳光正大,整个屋子都充斥着温馨。

这是我在取酒楼里都没有过的待遇。

福伯又叮嘱了几句,留下小翠帮我收拾,还顺便把大姐头也带走了。

小翠走进屋内打开窗户,扶着我到妆台前,拿了把木梳子帮我理着头发。

我并不习惯被人伺候,以往在取酒楼,娘都是早出晚归,梳洗和吃食大多时候只能我自己解决,而进了杨家后就过得更简单了些。

但如今手上有伤,我只能乖坐着,开口和她熟悉下。

小翠今年也才十五,比我小上一岁,听她说是在小时被人拐来江城的,被程堂主路过救下后又送了回去,谁知父母早在她被拐走之后就带着弟弟妹妹搬了村子。

她四处求助时一户人家好心告诉了真相:那对儿父母养不起孩子,专门挑了个地方把她弃下,收了贩子的钱后就全家搬走了。小翠走投无路,想尽办法又回到江城,被福伯领进的赤水堂。

听后,我不禁感慨,慢慢抬眼从镜子里看她,与她对视上后小翠只大方一笑,好像完全没有把这些过往放在心上。

我羡慕她这样的气度,但终究是没有这番「往事如烟过,一笑泯恩仇」的胸怀来。

之后我向小翠要来几本书,一个下午都想着教书的事情。

我虽然有听过姜先生的课,可我也没信心能做到像她一般游刃有余。我又回忆了下娘曾经教我念书时的样子,可又担心大姐头觉得死板,不愿意听下去。

正烦恼着,大姐头过来敲门。

“云娘,该吃晚饭了,我哥刚回来,带你去见见他。”她急哄哄抽走我面前的书,捉起手腕就带我往外走,一边介绍着:“大堂里没什么看头,屋子也都是我爹整出来待客的;后头有个院子,你如果想去我带你逛一圈;还有那个……”

她在前头说着,我边看边记。

曾经我也想过大姐头住的到底是什么地方,租界旁有钱人的公馆、某个大户的高楼、甚至什么高官的小别墅……这些和赤水堂比都是小巫见大巫。

头顶的红灯一盏盏掠过,到了三楼后大姐头一把推开门,敞着嗓子喊道:“哥!”

屋内的空间比我想象的要大上许多,摆件样式倒是有些像我刚来时住过的那间,客厅中摆着一张红木圆桌,上面的菜肴都已经布好。

一个背影正伸着筷子往嘴里塞肉,被大姐头这一喊吓了个哆嗦,那人僵硬着脖子转过来,看清了这边后才大喘一口气:“呼——我还以为爹也来了,吓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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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观水云行
连载中穷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