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音跟着钟燕飞在办公楼二楼停了下来，顺着走廊走到一个看起来像普通教室的房间，房门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康教室”。
房间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十张单人床，除了门口的两张，其他的上面都躺着或者坐着一个小朋友，他们要么低头玩着手里的玩具，要么看着挂在墙壁上的电视。看到门口的人，他们只是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坐在门口旁边椅子上的人，便又继续各忙各的了。
那人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样子看起来像是是医生，但却一反常规违和的留着一头红色卷发，他低着头在给一个小孩子的胳膊上药，那个孩子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看起来十岁左右，脚还够不到地板，穿着一身校服，校服裤腿卷到膝盖上方，露出一大块红色的伤口，他的头发长短不齐，有的地方被剪得短的离谱。
正午的光从靠墙的一大排窗户里倾洒过来，柔和地照到教室里的各个角落，头顶有六个摇头风扇，轻轻地吹着风，呼呼声还有电视机里地声音，安静地就像上晚自习的教室。
钟燕飞朝着那个红头发的人喊了一声“厉哥”，那人扭过头看了眼门口的两人，朝孤音点了点头，便扭回了头。那个小孩子也看向了这边，眼神里带着倔强和防备，只是还没过两秒，就听到他皱着眉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厉哥哥，好疼啊。”听这声音，孤音才发现这个留着糟糕的发型的小孩子原来是个女孩儿。
“以后小心点别受伤就不会再疼了。”
“那这个以后会留疤吗？”
“你听护工姐姐的话，伤口好了就不会。”
“真的吗？”小女孩儿一脸开心地问。
“真的。”那人看了抬眼看了看小女孩，点了点头。
“哥哥，我这样子是不是很丑？”小女孩局促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头发还会长出来的。”
“但雯雯本来长得就不好看，单眼皮又胖，还很顽皮。”
“你也知道你顽皮？”
小女孩儿没有说话，那人笑了笑，察觉到旁边站着的两个人，他扭头看着问道：“这是来看谁的吗？”
“不是，这位是我们的新同事，孤音，我在C大的同学。”钟燕飞说完又对孤音介绍说，“这位是我们这里的医生厉泊明，大家都叫他‘厉哥’。”
听到钟燕飞的介绍，厉泊明站了起来，伸出了右手，客气地说了句：“你好，欢迎。”
孤音握住这个人纤长有力的手指，这时候才稍稍看清那人的脸，但也只看到了轮廓分明的下颌角，尖尖的下巴，看起来有些偏长的嘴巴，高挺的鼻梁，而眼睛及以上部分几乎被额头前长长的刘海给遮住了。孤音觉得这张脸看起来似乎不是太友善，但刚才他说话的声音却是那么柔和，那么真诚，于是她半仰着头微笑着说：“你好，请多指教。”
“哥哥，这个姐姐长得好看吗？你看她也是单眼皮。”
“嗯。”厉泊明松开孤音的手摸了摸这个叫雯雯的女孩儿，她本来还很开心，但看到孤音突然嫌弃地拍了拍厉泊明刚才摸过的地方。
“我不准你喜欢她。”
“因为姐姐长得漂亮吗？”
“……因为哥哥你喜欢她。”
“哥哥喜欢活泼开朗的女孩子。”厉泊明说完，雯雯看了一眼孤音，然后心满意足地笑了。这个笑倒是让孤音觉得哭笑不得，她不知道这个小鬼从哪里看出来她不活泼开朗。
“哥哥，雯雯很喜欢你，我长大了嫁给你吧？”
“哈哈……”雯雯刚说完，钟燕飞就笑了起来，然后对孤音说“看到没，厉哥就是这么厉害，男女老少，没有不喜欢他的。”
厉泊明似乎早就喜欢了钟燕飞的调侃，没有理会，对雯雯说：“雯雯长大了，哥哥也会长大的。这是自然规律。”
“没关系，到时候我不会嫌弃你老的。”
“……”
“哈哈哈哈……”钟燕飞这次没有克制，直接捂着肚子笑出了声。
“不许你笑！”雯雯指着钟燕飞生气地说。
“别乱指着人。”厉泊明握住雯雯的手腕把她的手放了下来。
“可他笑话我。”
“他没有笑话雯雯，他在笑话哥哥。”
“那我也不许他笑话哥哥。”
“哥哥没有当真，我们只是闹着玩的。”
雯雯先是疑惑地看了一眼厉泊明和钟燕飞，看到孤音后扭过了头“哼”了一声。厉泊明缠好雯雯腿上的纱布，检查了一遍，然后对雯雯说，“这几天不要沾水，以后下楼看着路。上课去吧。”
“哥哥，雯雯吃完饭了，你陪我玩会儿吧。”
“雯雯不上课吗？”
“还有一会儿呢，我已经把饭吃完了，两口就吃完了。”
“这样可不好，吃太快会吓到这里的，它的反应没有你那么快。”厉泊明摸了摸自己胃的位置。
“可那就没有时间和哥哥玩了。”
“等周末你伤口好一些，哥哥再陪你玩。”
“可是还要等……”
“雯雯要耐心一点，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要随便生气。”厉泊明说完看了一眼钟燕飞，“还有？”
雯雯瞟了一眼钟燕飞，然后低着头委屈地小声回答：“不要随便咬人……”
“我让这位钟哥哥送你回去好不好。”
“我没问题。”钟燕飞抱着胳膊，挑衅似的看着雯雯笑着说。
“才不要，我自己认识路。”雯雯说完从椅子上一下子跳了下来，得意地看了一眼钟燕飞，随即就在厉泊明严厉的注视下小心翼翼、一瘸一挂地走到了康教室门口，她离开前扭过头说，“哥哥拜拜，说好了周末陪我玩哦。”
“好。”厉泊明微笑着回答。雯雯离开后厉泊明说，“这里的孩子并不坏，只是之前没有被善待过，才会变得不那么容易亲近。”
孤音听到这句话，刚才进办公楼的那股陌生的紧张和忐忑感又再次隐隐地涌了上来。
她有些理解钟燕飞口中所说的眼前这个人的厉害之处，无非就是耐心——对人的耐心。像刚才一样，无论小朋友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置之不理，也不会转移话题，而是给予正面的回应。
孤音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小孩子不能娇惯，要坚强、要自律、苦后甜等等。她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但后来她发现长大后的困难要比小时候的痛苦和难熬得多，所以她曾经想：是不是她小时候经历的挫折和磨砺还不够多？如果她在那件事之前就知道生离死别的痛苦、人性的复杂，她那时候会变得更自闭，还是能像个大人一样取得周围人的信任和喜欢？
她突然有种直觉的预感，这里的工作可能比她以往的任何经历都要更复杂，更麻烦。
“这样好吗？”孤音问。
“什么？”厉泊明停下手里正收拾东西的动作，抬头问孤音，连一旁的钟燕飞也是一脸疑惑看着她。
“你会不会太纵容他们了？他们不是应该在离开这里之前学会独立和坚强吗？”
“他们只是在撒娇。”
“有区别吗？”
“有。”
“我不太明白。”
“来这里之前他们已经经历了普通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厉泊明收拾完站了起来，这人身高有一米八五，孤音刚才和他握手时就已经感觉到了些许压迫感，现在更是不由地想要后退，但她直直地站在原地没有动。“能够开口撒娇的时候都是幸福的。”厉泊明走到孤音跟前温和地说。
孤音感觉自己的心口突然间像是被人给打了一拳一样狠狠的击中。“什么是普通人？”孤音仰起头，淡淡地问。
“在这里，没有被家人抛弃过的就是普通人。”
“意外死亡算抛弃吗？”
“嗯。”厉泊明点了点头。
孤音家里面，妈妈一直是理智冷静的，爸爸感性温柔但不善表达。她曾经一度把妈妈当作榜样，把她的冷静克制当作处事原则；所以孤音从来不撒娇，也不会撒娇，她也一直不喜欢那些动不动就撒娇的人，她更相信努力付出和坚持不懈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虽然不想承认，但在听到厉泊明刚才句话的时候，她有些羡慕那群可以跟厉泊明撒娇的小孩子。
中午，钟燕飞带她去食堂吃了工作餐：番茄牛腩、西兰花炒腊肉、西葫芦炒鸡蛋。他给孤音介绍说，食堂的大厨铁师傅手艺在C城都是数一数二的，说他之前是机关食堂的大厨，烧的菜至今还时常被许多领导念叨。
确实如此，孤音觉得这可能是她毕业后吃过的最可口的家常菜了，只是现在她对吃已经没有那么挑剔和在意了。
吃完午饭孤音就离开了青山，回到家一直到晚上她都有些心不在焉，她一直在想厉泊明的话。
“这里的孩子并不坏，只是之前没有被善待过，才会变得不那么容易亲近。”
“意外死亡算抛弃吗？” “嗯。”
人之初，性本善。她从小到大都一直这么坚信着，但长大后她发现这句话有一个致命的漏洞：“善”就是好的吗？人人都是向往“善”吗？
在A城，善良似乎并不是一个褒义词，说一个人善良，就跟拒绝别人告白对那人说“你是个好人”一样，只是虚伪的托词。
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成为一个“好人”，她性格孤僻、冷淡，连小孩子都看得出来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厌倦。……但她也是被抛弃过的人啊，她也没有被这个世界温柔地善待过啊……那么按照厉泊明的逻辑，她是不是也算是一个“并不坏”的人呢？
想到这里，她像是突然发现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趴在枕头上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