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极光(上)

后来,司歆蕙常常去往叶彤茹的墓前探望。歆蕙小时候一直觉得“茹”这个字和茄子的“茄”长得很像,于是便在彤茹的墓前放上淡紫色的花。在那之后又过了很久,歆蕙已经中断了为彤茹增加非必要消费的行径,才恍然意识到,茄子的外皮并不是淡紫色的。不过,这些事情都不重要了。

歆蕙遇见彤茹的时候,在县城拥挤的病房外,同样拥挤的大厅内坐着。那天她没吃早饭,忘记昨晚吃了多少东西,只觉得从大脑开始,这副身体里的一切都被一双手捏着,在叫号声传来之前,水分就要被抽干了。人体有百分之七十是由水构成的,由此得知,歆蕙当时就要晕倒了。很茫然地抬头,身侧传来青菜粥的香味。一个黑眼圈很重的女孩,神经质地捧着盛米粥的一次性纸碗,小口小口地吞咽着,看起来戒备心十足。歆蕙在一旁注视着,回想起自己上初中时在课上看言情小说,书被班主任抽走,第一反应是抬起头来张望,大声喊:“干嘛?”因为刚看到男主角把女主角紧紧搂在怀里,准备开始下一步动作的情节。被记忆里年轻而莽撞的自己逗笑,歆蕙扭着身子,对彤茹不轻不重地“哈”了一声。彤茹把碗放下,两个人四目相对。歆蕙记住了彤茹的双眼,却忘记了应该用怎样的词来形容。之后彤茹对歆蕙说,自己只是前一天熬了很久的夜,神经有点紧绷。

歆蕙是来抽血的,至于抽血的肇因,歆蕙也已经忘记了。就像幼珊对歆蕙讲的那样,久了歆蕙就能发现,自己对彤茹的事记得根本没那么清楚。

明幼珊是司歆蕙的初中同学。从医院出来后,歆蕙就对幼珊发语音:“我跟你讲,我今天做了一件超级尴尬的事。差点把口水喷进人家早饭里了。”歆蕙说话的语速很快,像黑人饶舌歌手第一张专辑里的第一首歌,要用密集的语言织出自己的存在。

歆蕙回到家里,忽然觉得股间一阵湿润。她连忙放下手机,脸上还挂着津津乐道的微笑,朝卫生间的方向奔去。她生理期到了,刚刚从医院步行回家这段路上,分泌出的红色液体已经在衣物上摊开,散发出女性的耻辱气味。哈,青菜粥。歆蕙最近开始用卫生棉条。一边将被污染的衣物换下,一边又不慌不忙地拾起手机。这次是打字:“不行,真的太好笑了。”一串重复的“啊”字。

歆蕙从此没想起过彤茹。那段时间,歆蕙从中学所在的城市返回老家,和父母团聚在一起。歆蕙觉得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明明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偏偏要和家人待在一起。如果分开成为了常态,那么团聚就应该定在更脱颖而出的日期才对,这样意义才会变得更加鲜明,给歆蕙提供拿出来反复咀嚼的机会。然而她们就是团聚了,毫无波澜地。歆蕙的埋怨,源自于不特别。

母亲抱怨歆蕙每次生理期都把用完的卫生棉条毫无遮掩地往垃圾桶里扔。“看起来很不舒服。”妈妈是个有教养的人,不会把心里的感受直接说出来。然而歆蕙毕竟是妈妈的女儿。“你是想说好恶心吧。”语气很挑衅的,明显是没事找事。母亲沉默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别过头去,似乎这样声音就不会传进歆蕙耳朵了,“机灵麻了。”

歆蕙这时已经到了学会冷暴力的年龄,无论是在妈妈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年轻时候积淀下的经验,抑或是用循循善诱的嗓音驱使歆蕙去做什么事时,歆蕙都不会回应她。妈妈接收不到回应,生气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小孩子。

“你凭什么在我的房子里跟我吵架?”如果歆蕙回应了,事情就会变成这样。妈妈用严肃、冷静、信心满满的语气,居高临下地质问歆蕙:“等到你自己能买一套房子了,再跟我说话。”这样的话语并非十全十美,因为母亲的声音越来越高,让歆蕙回忆起地理课本上的珠穆朗玛峰。“讲话这么大声,怎么不去攀珠穆朗玛峰?”直到歆蕙摔门而去的时候,妈妈也还没反应过来,歆蕙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即使歆蕙离开的姿态是决绝的,歆蕙仍然爱着妈妈,爱着她的家人,她的家。不因为她是歆蕙,而因为她是隶属于这个家庭的一员。

妈妈和爸爸的结婚照上,妈妈年轻又漂亮。但是,看到那张照片的第一眼,歆蕙就知道那是妈妈,而不会是别的什么人。很漂亮,可没有漂亮到连歆蕙都认不出来的程度。自从歆蕙诞生以后,母亲的照片便很少流露出那股新婚的欢愉,或许有成为母亲的喜悦,可整个人都像被某种力量洗涤过一样,陈旧了一些。

歆蕙在吵架之后夺门而出,躲在公寓楼后的屋檐下呜呜地哭了几声,然后用手糊去眼泪。很久之后,歆蕙又一次想起了彤茹。“哈。”歆蕙笑了,似乎很快乐地。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出这么尴尬的事。有一瞬间,歆蕙突然想要掐死自己,或者是用别的什么方式断送自己的生命。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用面对口水、眼泪、经血或者任意别的,令人作呕的液体了。每一次,鼻腔里钻进这些味道,歆蕙想到的词眼都并不是“女性”,而是歆蕙自己。“自己”就是这些东西。

偶尔,歆蕙以为,第一次遇见一个人的时候,她看起来是最美丽的。绝对正确的客观角度,因为素未谋面,所以问心无愧。或许,初次见面的新鲜也是一种主观吧。但对于叶彤茹,司歆蕙实在难以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对她的印象。歆蕙在那时从未设想,自己和彤茹之间会有任何的后续发生。宛若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路过一座并不特别的建筑物,歆蕙轻轻松松地把彤茹路过了。歆蕙甚至都没在饭桌上对父母提起过这件事。“太没礼貌了,要跟人家道歉。”妈妈会这样说的,父亲则会在一旁颇为谨慎地点头。

和父母生活在同一个用来遮挡风霜雨雪的屋檐下,歆蕙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内,从架满防盗栏的卧室窗口向外望去,好像监狱里的囚犯,从来都伸长了颈项去仰望,马不停蹄地。父母日复一日地勤劳工作着,从白昼很浅的时候开始,到夜晚很深的时候才结束。在电脑椅上将自己紧紧蜷缩成一团,歆蕙想象,世界外面的一切并没有发生。睁开眼睛,她便会变成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孩,一个天才。前所未有的,真正的天才,被寄予无数奇迹、爱慕与期待。

歆蕙把手摊开,遮住自己的双颊,又慢慢向上将手移到双眼。低低地笑一声,然后就哭了。把手机捡起来,想要按下语音键对幼珊说些什么,不慎点到了取消发送。不去擦眼泪,等它们自行蒸发干净,再用力敲击键盘,仿佛要把那些形状诡谲的英文字母都卸下来。总之都是重复的话。幼珊回复的速度既不快也不慢:“没事没事。”后面跟上一连串的拥抱表情符号。歆蕙知道,如果幼珊在她身边的话,并不会给她拥抱的。

所以,被彤茹用手臂笼罩的时候,歆蕙的眼中是茫然的。和彤茹在一起,哪怕就待在彼此身边,歆蕙也总是觉得,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遥远。她惊呆了,用沉默回应彤茹,彤茹便将歆蕙搂得更紧,问她:“有不孤单一点吗?”歆蕙机械地点头,像未写好的程序被人不小心摁到运行键,朝着错误的结局奔跑起来。歆蕙和彤茹,是不小心被放在同一个跑轮履带上的两只幼鼠。

这是一个工作日的下午,正好落在歆蕙和彤茹就要忘记过去那一面之缘的时机。歆蕙在校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个布丁。布丁被包装成了奶牛的形状,歆蕙把黑白相间的花纹捏在手上,布丁的碎块如同滑进口腔的软体动物,还没有吞下去,就腻到快要吐出来。勉强将交接在一起的白色固体哽咽下去,难看而坚硬的包装壳被扔进垃圾桶,她无缘无故地想到,丑陋的东西总是所向披靡的。按照这个道理,她自己体内潜藏的那些东西也是,所以,歆蕙的失败是完全可以被谅解的。

歆蕙坐在诊室的门口等待电子报号机响亮又光荣地吐出自己的名字。阳光斜斜地通过墨绿色窗帘间的缝隙洒在椅子上,歆蕙突然想到,如果把舌头贴在上面,尝到的不会是阳光的气味,而是钢铁的气味,油漆的气味。为了赚取更好的教育,也是收获更高的学历,歆蕙从十二岁开始到大城市里念中学。在私立学校读了三年,歆蕙学到最重要的知识就是,大城市之外永远有更大的城市,歆蕙既不可能生活在最大的城市里面,也不会生活在最富裕的人群中央。中考的时候,歆蕙没能考上与初中衔接的本校高中部。歆蕙妈妈听到这个消息,居然开始掉眼泪。歆蕙第一次看见母亲那么脆弱的样子,从前哪怕是吵架,妈妈也从来没有那样过。她想安慰妈妈,自己的眼泪也跟着开始往外跳,把衣襟打湿了。双手还没有真正地靠近,妈妈便把歆蕙狠狠推开。责备的话语,想到这里的歆蕙告诉自己说:我已经忘记了。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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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迹
连载中琰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