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密蒙花(三)

今已入暑,林熹桐却不能歇着,自那日救回产妇,便常有人请她过去诊病。

虽然辛苦,却也乐在其中。

只是姜夫人久不见好,一直在府中静养。

“姑娘。”

映竹端着荔枝冰,朝林熹桐唤一声。

手中药材被扯得稀碎,林熹桐像是未觉,双目空洞,心不在焉。

“姑娘。”

映竹凑近又唤一声。

林熹桐一颤,像是被吓到,连连拍胸口。

“姑娘是有心事?不妨说出来,排解排解。”

林熹桐摇晃脑袋,“无事,只是想着母亲,不知她何时才能好。”

映竹双眸渐沉,暗叹口气,“公子不在后夫人便一直卧床不起,定是心中郁闷。”

“如今天愈发热,姑娘将这碗荔枝冰吃下吧。”

林熹桐接过,持勺尝一口。

细冰绵密,又有荔枝清甜,一口下去身上热气都消了些。

“林姑娘。”

林熹桐正吃着冰,门外有人唤她。

两人一齐扭头,来人正是林熹桐救下的妇人,她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夫人。”

林熹桐忙走过去。

“你现在身体可好?”

“多亏林姑娘帮忙,我与我儿身体康健。”

说着,她竟想跪下道恩。

林熹桐实在慌张,受不住此等大礼,忙屈膝扶她。

怀中孩儿摆动小手,一双眼扑闪扑闪,像块玉石。

映竹软了心,伸手指去触他鼓鼓的脸蛋,“真是可爱,我家公子小时也是这般惹人怜。”

她刚说完便后悔,慌慌张张岔开话题。

女子和映竹交谈,林熹桐凑近看这将两月的孩儿。

睫毛长长,嘴角弯弯。

他曾经也是这般乖巧可爱吗?

这两月,无论林熹桐如何入睡,她都没再见到他。

常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便睡前想他,可关于他的记忆实在太少,林熹桐翻来覆去想了许多遍都没能得偿所愿。

想来,当是他不愿相见吧。

若是下次见他,林熹桐定会教训教训他。

凭什么只有他想见时才能相见?她只觉如此太不公平。

“姑娘。”

女子已经离开,映竹咽咽喉,轻声叫她。

林熹桐杵在原地,垂眸不知在想何事。

映竹心一紧,定是因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无心话所致。

她手足无措,不敢再提。

林熹桐抬眸回神,“那孩子真是可爱。”

映竹心更凉,扯唇笑笑,却不敢多说,“刚出生的孩儿都是这般。”

林熹桐本欲回府看姜夫人,又有人请她过去看诊,说是家中小孩浑身发烫,不省人事。

“映竹,医馆的事暂且放放,你去看看母亲。”

林熹桐还是有些不放心,可救人要紧,她拿着药箱,匆匆随那人过去。

映竹还没反应过来,林熹桐早已没影了。

她只觉林熹桐与自家夫人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治病救人看得比任何事都重。

“诶,刚才过去的可是你家那位新妇?”

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妇人走到映竹身边,手上还拿着一把瓜子。

“是。”

妇人叹口气,“可惜啊,洛公子年纪轻轻便逝去。”

“姜夫人为何还留着她?那姑娘刚嫁来就发生此事,说不定是她克死了洛公子。”

妇人丝毫不避着映竹,还欲再说。

映竹猛地抬手,将她手中瓜子打落。

“你住口,要你多嘴?”

妇人显然没想到映竹反应如此强烈,被吓一跳。

“街坊听闻此事,都说她是个灾星,将来不知会再引多少灾祸。我这是为洛家好,你怎如此鲁莽?”

映竹气不打一处来,“我家姑娘治病救人,是善人,怎容你在这儿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是啊,林姑娘这些日子救不少人,我只觉她和姜夫人一样心善,是活菩萨。”

隔壁布匹铺子的老妇说道,街旁商贩也纷纷应和。

那妇人一时语塞,自知理亏抬脚离开。

夜色正深,林熹桐才回府。

林熹桐慢慢推门,走入姜夫人房中。

“你回来了。”

床上人倏尔开口,林熹桐顿住,不再前进。

“母亲。”

薄纱映月华,在这月色下宛如水波荡漾。

“母亲,我想为你诊病。”

姜夫人轻咳一声,“我身体如何,我自己最清楚,不必让你来看,夜已深,回去休息吧。”

说完,她便背过身,不再言语。

“母亲。”

林熹桐心急,可姜夫人不理会她。

她只好作罢,折身离开。

“姑娘。”

映竹走到她身旁,似是心事重重。

“何事,你也有心事?”

映竹支支吾吾,拧眉搓手。

“也没什么大事,姑娘吃点夜宵再休息吧。”

林熹桐没心思多问,抬脚离开。

“姑娘!”

映竹又叫她。

“姑娘定不要理会小人言语,只行已道便好。”

想起今日那疯妇言语,映竹生气万分,可她更担心林熹桐会听见,会因此心伤。

林熹桐皱眉,更加不解,只觉她的话云里雾里,难以捉摸。

一连几月,林熹桐都泡在医馆。

暑气散,寒气飘,姜夫人的病本有好转,可天一冷,她病就愈发重,而洛宋淮也不来找她。

林熹桐蜷着身子,搓手哈气。

映竹正在馆内整理药材,见林熹桐缩身搓手,忍不住笑笑,“这天越来越冷,姑娘记得多添件衣服。”

“早上一出门便后悔没多穿几件,可急着走,便没回去加。”

映竹理好药材,“将才何家送了块肉,说是谢姑娘上次救自家母亲的恩。”

林熹桐提起肉,肉的分量还不小,“这怎么行,我将肉还回去。”

映竹早料到她会这么说。

寒风穿堂,吹动香烛。

林熹桐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万分。

“你不愿找我,定是怕我教训你,这只是说笑,你可千万别在意。”

林熹桐将香火点燃。

“你若在天有灵,定要保佑母亲平安顺遂,早日康健。”

她从前是不信神佛的,毕竟幼时父病母亡,她已数不清自己跪求多少次,可神佛未曾施手相助,还将他们夺了去。

但洛宋淮不一样,他是姜夫人的儿子,定要比神佛灵通。

天地苍茫,飞鸟渐南往。

“母亲最近身体如何?”

诊病太忙,林熹桐每次从外回府,天已昏黑,姜夫人早已入睡,她本就身子不好,林熹桐便不去打扰。

映竹双眸一暗,“这天越冷,夫人的病也越重,更不见好转。夫人性子倔,不让人看,只说自己静养便可。”

林熹桐无奈叹气,抓好药,“等会儿将药煎好,让母亲服下。”

映竹拿着她装好的药,面露难色,几欲开口,却还是折身离开。

暖阳不再,天地唯余的一丝暖意也被寒气驱赶。

风雪着肩,厚厚白雪将漫过脚踝。

银粟坠于青丝间,带来丝丝寒气,林熹桐忍不住哆嗦。

映竹眼角含泪,朝林熹桐跑过来。

“姑娘!”

衣角被映竹紧拉着,林熹桐茫然无措,“发生何事?”

“夫人……怕是不行了,她叫姑娘过去。”

仿佛身陷茫茫大雪不可脱,林熹桐一时心慌,丢下医箱就往府上跑。

无数风雪袭来,像是要将她掩埋。

“母亲!”林熹桐推开房门,跪在姜夫人床前。

她躺在榻上,脸上血色轻浅,似是手中白雪,下一瞬就要化为水露。

“怎如此心急?”姜夫人双唇开合,像是用尽全身气力。

林熹桐身上寒气未消,长睫上珠露摇摇欲坠,身上雪花也变作水珠,将她衣物打湿。

姜夫人牵过她的手,放入自己的被窝。

“天冷,不要冻着。”

前些日子姜夫人还不似今日这般憔悴,不过短短几天,她就病重如此。

“母亲,我带你去找医工。”

林熹桐眼泪忽地跌出眼眶,苦苦哀求她。

自洛宋淮死后她便身体不好,却一直不愿看病。

姜夫人摇摇头,“医不好的。”

“不会的,不会的,”她抓住姜夫人的手,可她不敢用力,“这世上,不会有治不好的病。”

“就算有,我也会找尽天下医书,寻得疗方。”

姜夫人抽出手,将她脸上泪擦去,“傻孩子,此病,不可医。”

姜夫人早知自己的病无法医治,再多诊治也是无用,她已庆幸自己能活到现在,看着林熹桐渐渐强大,能担起医馆责任。

“母亲一直有事想要问你。”

林熹桐抹把泪,“母亲,你问。”

“你与宋淮可是早已相识?”

林熹桐双眸闪过一瞬茫然,摇摇头,“我与洛郎从前并不相识。”

窗外风雪簌簌,连房中都变得寒凉。

“熹桐,你是个聪慧孩子,心怀大志,不该囿于这小小的州县,我卖了些田宅,换得一些钱,你带着它去更好的地方吧。”

映竹也匆匆赶回,一进门便跪在地上止不住哭泣。从前是姜夫人让她瞒着林熹桐,每次林熹桐问起,她总是不敢多说。

前些日子姜夫人让映竹拿地契卖田,那时映竹便知她撑不了多久。

若自己不听姜夫人的话,姜夫人恐怕不会如此。

林熹桐连连摇头,“我不,我要跟母亲待在一起。”

姜夫人病一直不愈,林熹桐早已做好最坏打算,可真正面临时,所有准备一瞬破碎,她还是脆弱的。

幼时丧父丧母,如今姜夫人也要离她而去,林熹桐再也承受不住。

姜夫人抬手抚摸她头,知她内心痛苦。

她是个苦命孩子,短短十几年便遭人世痛苦,姜夫人盼她往后无病无灾,能得圆满。

“走吧,往后你定会前路畅明,做一个好医者,成大志。”

双唇颤抖,林熹桐连连摇头,“我能去哪?”

姜夫人咳出血来,“京城,去京城,在那里,你会学到更多医术。”

她已说不出话来,用手擦去姜夫人嘴角的血。

“将来若是遇得良配,一定不要错过,更不必为我儿守节。”

既不是与洛宋淮早相识,她便不用受此情苦。

风雪更盛,几近将窗扇吹开。

“熹桐,你我皆为女子,当知女子行于天地有多难,想要有所作为有多难。我不希望你是以洛家儿媳这个身份行于天地,我希望你是你自己,用自己的脚走尽世间,以女子之身撑起自己的一片天,永不失破浪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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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夫今夜又给我托梦了
连载中珩山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