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游子归家(三)

皎皎天上月,清辉洒人间。

恍惚间睁开眼的寻春站在空旷的晒场前,宁静的夜里明月高悬,月光之下是熊熊燃起的大火,身后是排列整齐的军队的铁蹄,身前乡亲的哭喊哀嚎刺入耳膜,还有一声声令下后颅骨被斩断的声音。

一颗颗人头落地的场景放在前十三年的话他是绝对受不了的。每次做梦的时候他都受不了,后来做梦梦的多了,手上的人命越来越多,也就渐渐心境平和了,再后来就慢慢不会梦到这里了。

此刻就像故地重游一样,寻春无视了在场的人痛苦扭曲的脸和马上的人高高扬起的鞭子,信步游庭的踏过了燃烧的草垛,火焰舔食他的衣角,瞬间将他包裹在里面,呼吸间都是灼热的焦臭味。可是梦里没有痛觉,寻春只是感觉自己就像一盏灯一样烧着,他带着满身火焰往家里走,火星点燃了满屋子的书籍,火势凶凶。

他在寻找一个早已离开的身影,明知不会有,还是要去找。他找遍家里每一个角落,将火焰带遍家中每一处,最终失望的站在那里,目光冷漠的看着整个家燃烧,就是不愿意清醒过来。

“寻春……寻春……”有人叫他的名字找上门来,声音里是极致的痛苦。

“寻春……寻春……”由一人到多人,由远及近。

“寻春……寻春……”这些声音逐渐汇率在一起,从呢喃到高昂,一声一声。一只丰腴的手抓住了他,寻春低下头看去,凤仙花染就的指甲与血迹混杂着不分彼此。他又抬头,看清了那人的脸。

粗布荆钗仍旧难掩她的美丽,盘着的头发散乱下来,凄美的像一朵白山茶。

“李姨。”他将妇人扶起推开了些,又将目光看向妇人身后,所有人都在大火里跟在他后面,浑身血迹,他们都在喊他,可他不想听清他们喊的那些话。

“别跟着我。”他后退两步打算离开他们。

“寻春!!”那被喊做李姨的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着扑上来,想用寻春身上的火焰烧死自己,可他们就像水与火一样互不沾染,她灭不了寻春身上的火也分不过去一丝。

“啊啊啊!!”女人身上的骨骼发出一声脆响,不知是哪里断了,她翻着白眼痛苦哀嚎却仍旧不愿意松开寻春,“杀了我吧!杀了我吧寻春!李姨求你了!!”

“别说了!”一直不愿意听清的话语此刻被凑在耳边嘶吼出来,随之而来的无比清晰的,所有人的哀求尽在耳边,他们都在求他,求他杀了他们。

他们蜂拥上来,堵着寻春待在大火燃烧的屋子里,他们取下了那把挂在墙上的剑塞进寻春手里,引颈待戮。

十三年前,寻春就是用这把剑砍了他们的头,剑刃都砍的卷了边,剑格处断裂开再不能用。梦里这把剑还是完好的,他却不会再把剑对准已经死去的他们。

“杀了我!先杀了我!”他们争先恐后的挤上来,想做第一个剑下亡魂以图解脱。甚至在看见寻春并没有打算拔剑后摁住他的手想将剑抽出来。

长剑如愿出鞘,却不是指向他们,剑锋吻上寻春自己的脖颈,无数双手上来阻挡抢夺,捂住每一寸锋芒。

“走开!”寻春怒喝,剑鞘挑飞一群人。他露出胜者的笑,嘲笑梦中人,“区区梦魇。”

寻春悄无声息的醒来,天已近傍晚,他侧头就看见青葙坐在书案前执笔不知道在写什么,“你找到你的刀在哪里了吗?”

青葙在临摹一卷书法,下笔有劲,铁画银钩。“在那个叫李墨的人手里,马倒还是养在小店门口,他们估计是想留住你,过不了多久还是会赶我走的。”

空气已经有些潮湿,远处的天边有了一些乌云,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寻春叮嘱他,“你准备好,今晚我带你走,半夜会下雨盖住踪迹,他们追不上我们的。”

“好。”青葙吹干笔墨,将纸抽了出来,细细的看了几遍觉得还不错,递给寻春让他看看。

“遥望天上明月光,不语月色柔,观遍世间景千色,不及月光清……”第一句寻春就知道他抄的什么,“你该抄点有意义的东西,而不是这些小孩子写的连杂诗都算不上的鬼话。”

寻春的声音已经听起来嘶哑的不成样子,青葙给他倒了杯茶,“写的虽然不怎么样,但这个人字写的很好,可以临摹学习。”

归还了东西,寻春端着茶水一路踱步到门口,他家位置好,外面还有很大一块空地,以前他爹还在的时候经常在这块空地上免费教学,特别是傍晚娃娃们放牛回来,总挤出时间来听听课,只可惜物是人非。

他看着坡下慢慢走来两人,李墨背着药箱扶着一年近花甲的老人,老人口中不停念叨着,“快点快点,你真当我是老骨头走不动了吗。”

李墨也是无奈,“陆老头慢些,他又不会跑了。”

看见药箱,寻春倒是想起来这人是谁来了,郎中姓陆,号蹩脚。之所以叫蹩脚郎中,是因为在这里让他治病救人的机会不多,最大的也就是风寒之类,更多的是家里的牲畜病了才叫他去看看,天天与猪狗牛羊为伴,满身才学无处施展,把人整的憋屈极了,骂的直跳脚。

他倚在门上站没站相,陆郎中看见他急的扬起了拐杖。“回屋坐着去!”

打小就不听话的寻春才不会听他的,继续靠着门喝着茶水。

“你不进去我就让豆豆和桃子来架你进去。”胡豆豆和荣桃就是堵青葙的人,他们是表亲,又或者说这个村里都是表亲堂亲,面容体格上都有一定的相似。

寻春悻悻的瘸着腿回屋里去了。

青葙好奇的看着他们,就寻春所言,他杀光了老一辈的人,这里没几个年纪大的人也正常,可惜没有听到他们后面说了些什么,那些话一定很重要,不然寻春怎么可能会被这么优待。

“腿拿出来。”陆郎中坐在凳子上拍拍膝盖,让寻春自觉点。

“老头,腿疼抬不起来,又重。”他抖抖脚上的链子,那分量确实不轻。

“就该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断!”陆郎中弃了凳子蹲下去,将绑着的木板一一拆下来,看着那个狰狞伤口直皱眉,这小子一点药没吃,腿上也没有药,硬生生把骨头接回去了。他细致的摸着骨头,随后嘲讽的说:“小子,早让你好好跟我学医,看看你这技术,接骨都接不准。”

其实他本来想夸寻春的,人的腿上有几根骨头,寻春只轻微的差了那么一点点,但就是这一点点会影响他将来走路,成一个真正的瘸子。

陆郎中眼皮一抬,问寻春,“要我给你找块布咬一下吗?”

“不用了你直接来吧。”寻春面色平静,他受过的伤不少,接骨这种痛忍得了。

李墨听出话里不对,他按住陆郎中的手不让他动,“陆老头,要重新接?”

“趁着还没长好才好重接,要是拖的久了骨头合了还得打断了再接,那才遭罪。”陆郎中说话间手下用力一扭,又在伤口处狠揉了几把把淤血揉开了些。

猝不及防的动作痛的寻春青筋暴起,两手拍在桌上差点把指甲抠的翻起来。等他缓过劲来,陆郎中已经上完药了。努力稳住呼吸,寻春满头大汗的夸他,“不愧是蹩脚郎中,手段一如当年。”

陆郎中得意,“你我还不知道,数完一二三再来就算把你手砍了你都不会有什么大动静。”寻春一向如此,等他准备好了,他会麻木着一张脸忍下所有痛。病人神情麻木会妨碍郎中望闻问切,他需要真实的反应,所以他常常不走寻常路。

背上药箱,陆郎中就准备回去了,“药一会儿让人送来,再敢倒在花盆里我就打断你的手!”

寻春伏在桌上喊青葙,“青儿,你去送送。”

青葙一直看着他们,被叫到后愣了半天,然后张嘴,“啊?”

说要被气死是真的!青葙一脚把路上的石子踢飞,药箱因为他的动作发出响声。

自己堂堂皇子,遇着寻春后除了归家旅途顺风顺水,其他方面真是一点都不顺畅。伺候完寻春还不够,还得被他使唤出来给别人背东西。他越想越气,再一脚踢飞了第不知道多少颗石子。

陆郎中走在他前面听着后面叮呤咣啷的声音摇摇头,年轻人,心浮气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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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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