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重开宴9

咸涩的泪自腮边滚落,又被一人用帕子轻轻拭去,袭蕊别开头。

沈庭瞻动作轻轻凝滞。

袭蕊渐生茫然。

过了年,她就十九了。

方慧是个心软的主母,知晓女子过了十七,难成婚,时隔几月,总会问问她,她闻此,只笑,朝其撒娇着说愿意留在书房伺候沈庭文。

方慧本想着让沈庭文将袭蕊收房,私下稍透露过意思,后见沈庭文不愿,就此作罢。袭蕊一说此话,方慧内心就被愧然淹没,她总觉得是自己的话耽误了袭蕊,对她比常人多了三分疼爱。

袭蕊不好作答,只得将这份恩,放在沈庭文和沈宝婵身上,可此举,又让方慧误会,认定她心底是有沈庭文的。

袭蕊羞惭难当。

她留在沈府,根本不是为了沈庭文,而是为了她自己。

她打小伺候在沈庭文身边,知晓他的性子,他说对她无意,不会将她收房,是真的。

那人对自己有敬重、有疼爱、有纵容,独独没有男女间的喜欢。

他只当自己是打小陪在身边的“姐姐”。

袭蕊也不愿使狐媚子手段碍他的路,他不喜自己,自己那般做,只会亲手将两人间的情谊毁去。

沈庭文将来是要为官做宰的,这份情不如留着,来日遇见难事,她去相求,他总不会看着。

方慧本欲给她放出去,再给她指门婚,天大的恩事,她动心不已,可细细一思量,终给拒了,留在沈家,沈家自会养她,每月还有一两的月例银子。

日日伺候在主子身边,眼界心气早提了上来。放出去,若非贫家妻,便是贵家妾,前者太清苦,一年挣的还没有她半年攒地多,后者要争风吃醋、还有可能为正妻所不容,她都不愿。不若留在沈庭文身边,搏一搏富贵。

直到她发觉,沈庭瞻似乎很喜欢自己。

袭蕊以为自己是错觉。

可后来发生种种,都在告诉她,她想的,是对的。

袭蕊偏过头,用手拭开眼角蓄着的泪珠,拾掇好情绪,去瞧沈庭瞻。

湛然清丽的眼与其对视。

她觉得,自己该和沈庭瞻断了。

她莫要耽误自己,也莫要再碍着沈庭瞻的路。

可眼眶的泪不知为何,就是不大压得住,袭蕊唾弃自己,最初和沈庭瞻在一起,也不过是想为自己谋条生路、搏一搏富贵,怎的相处中,还真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三爷会为了迎娶三夫人进门,和老夫人以死相抗。

沈庭瞻,他会吗?

袭蕊并不对此抱有任何期待,自从他在自己这通晓了人事,就成了花柳巷里的常客,惹得三夫人头疼不已。

她不敢说,是自己让他变成了此种模样。

三夫人不会饶过她的,三夫人最是不喜府里的丫鬟和少爷们拉拉扯扯、勾搭不清。

袭蕊想,这是最后一次,她最后一次见他,日后她再也不来了,她要笔银子就走。

沈庭瞻颇精建筑一道,又尤擅簪花、锦灯等精巧物件,造型繁复的官船,瞧看几日,也能复制出来,虽只是个不足一臂长的缩小版。

他有银子,许多达官贵人都喜欢他的东西。

袭蕊泫然欲泣,眼眶红红,噙着泪,攀在沈庭瞻肩上:“二少爷,再过些日子,曹家姑娘就要嫁进来了,你收收心,和她好生过日子,我也走了,大夫人会给我笔银子,我省些花,清苦些,总是够活过这两年的。”

脸倚处,少年清瘦挺拔的身子骤而僵住。

她不是说过,会永远和自己在一起的?

“我藏起来,定不会惹了您和新夫人的不痛快。”袭蕊蹭了蹭他的颈,皂角香气传入鼻尖,她叹。

还真有点舍不得。

-

沈长宁选了几个烟花样子,和另两个言说。

沈宝婵和沈妙仪同看上了一个,叽叽喳喳凑在一起商讨。

沈庭萧匆匆忙忙推门而进,唬了三人一跳。

沈妙仪离得最近,但听耳侧哐当一声门板敲在门框上,吓得脸都白了,帕子攥在胸前,娇嗔道:“哎呦我的老天,不知道的还以为虎来吃人了,怎莽莽撞撞的!”

本欲再说两句,可见沈庭萧的模样,人愣住。

她走过去,“你怎的了?”

沈庭萧不敢碰坏沈庭文的书,将东西搁置在条桌上,方凑过去,惊魂未定,和沈妙仪言之凿凿道:“我刚撞见鬼了!”

内宅里的人,素信鬼神之说。

沈妙仪忽然后悔刚被吓得太过,什么都不清楚,就向前凑,她扯出一个笑:“你诓我的吧!”

“真的!就在后花园!是个多头多脚的女鬼,我还听见她哭了呢!幽咽哀凄。”

沈妙仪被他说得头皮发麻,忙去捂他的嘴:“莫说了!我带你去见……伯母。”

她本想说见母亲,想想又说去寻方慧,许窈娘为着曹六爷来欢喜难安,还是不要去扰她了。

说着,拉过沈庭萧的手就向外走,沈宝婵同样害怕,见两人身影渐散,打了一个哆嗦,忙跟着去。

两人一走,屋内空落落的。

沈长宁回想沈庭萧的话,沉思半响,将手中的花样册子放回桌上,去熏笼架上拿来斗篷披着,提着灯笼,同向正院去。

出门时,正撞见倚云,她问:“姑娘去哪?”

“去找伯母。”沈长宁笑言,“你不用随我去了,刚剪了几个窗花,你替我贴上。”

沈长宁对这桩闹鬼之事略有几分印象。

但此事没后续。

她今只是想去瞧个热闹。

去方慧的院子,多要路过沈庭萧方才说的后花园。

沈家是个四进院子,虽不抵勋贵宰辅家的气派恢弘,亦算气派,一路朱红长廊,亭台层叠,回塘曲槛。

天下间的宅子,哪个里头,没亡过人。

沈家的不说以往终老在此的祖宗,单说大房夭折的长子。

沈长宁觉得像旁的事。前世,宫墙内外两重天,那里是个不得见人的去处,宫廷寂寞,常有太监宫女结成对食,明律上虽不允,不太明目张胆,无人追究。

沈庭萧所说的呜咽声,早散个干净。隆冬天寒,檐顶树梢的积雪还未化,群梅冲寒怒放,放眼四望,满地清明。

沈长宁翘脚张望,忽听脚步声,还以为是摸进后院的小厮,柳眉倒竖,正欲喝斥,临到嘴边,瞧见来人,骤呆住。

“二哥哥?”

沈庭瞻怔了下:“长宁?”

沈长宁提灯快走,惊诧:“二哥哥,你怎的在这?”

“……明日曹六爷来家,我睡不着。”沈庭瞻顿了顿方回。

沈家儿郎模样多俊俏,沈庭瞻亦然,龙眉凤目,侧颜精致如玉刻。

沈长宁瞧他神色,本以为是因着来日见未来妻家,正要取笑,忽忆起前世旧事。

沈曹两家都对彼此颇为满意,婚事本要定下,不知为何不了了之,具体如何三房守口如瓶。来年二月,沈庭瞻远走离京,再未回来。

视线自沈庭瞻的肩上掠过,映向他来处,沈长宁瞳孔轻缩,脸生愕然,她呆住。

那地,不正是沈庭萧方才所说之处?

“……长宁?”沈庭萧见她久久无神,不由唤。

沈长宁回神,与其对视,提着灯笼的手下意识攥紧了几分,思绪在脑中打了个滚,怕他发现,微微垂目,来到他不易察觉的身侧,两人同向前走。

红纱笼罩着暖融融的亮黄,映亮脚下的路,走一寸,身前亮一寸,身后暗一寸。此消彼长间,惹的被拉长的影子跟着晃晃摇摇,沈长宁心跟着同晃,没定处。

两人穿过一道垂花门,来到另重院落。

沈长宁终问:“二哥哥是要回院?”

沈庭瞻平日里很疼家中的三个妹妹,凡出远门,归时从不落礼,大到箱笼、琉璃灯盏,小到丝绸扇面、簪环珠钗,都曾备过。

沈庭瞻应了,问她去何处,声音很低,伴着微微的哑意,状态并不好。

沈长宁说了沈庭萧的机遇,言谈时,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沈庭瞻脸上,未错过他面颊轻轻抖动的瞬间,登时了然。

淡淡的诡异感与“果然如此”同时浮现,沈长宁生了分裂之感。

沈庭瞻还是个如他父亲般的情种?

她明明记得,她这哥哥,是秦楼楚馆的常客,惯会依红偎翠,惹的三叔和三叔母无奈至极,可他旁的地方极好,男子风流些,也不算恶名,加之他胡来,到底顾及着自己是世代书香的官家后代,寻的都是宿在高宅门需人引荐的暗娼。

普天下,只有轻狂人家才明着狎妓。

二人对视,脚步止住。

沈庭瞻沉默良久,猜到她许是有错察觉,自嘲笑笑:“我不会娶曹家姑娘的。”

他未说那人是谁,能出现在此处的又有几个?左右是后宅子里的。

沈长宁嘴张了张,欲言又止。

沈庭瞻猜到她想问什么,神情认真:“此志不改。”

他送沈长宁到正院门前,临别嘱托:“廊间积雪未化,湿滑难行,回去时记得让伯母遣个仆妇送你。”

他转身离开,沈长宁注视半晌,忽提灯跑去,唤他。

沈庭瞻止步回头,不知她有何事。

沈长宁提灯赶来,红融融的光映在他脸上,明灭不定,沈长宁将灯递去,笑笑:“天黑又寒,我怕哥哥走夜路时不小心跌了。”

-

正房灯火通明。

方慧与许窈娘说着话,曹六爷先前见过沈庭瞻,府中三姑娘同喜他,颇为满意,这婚事,明日约莫就要定下了。

沈庭瞻定了亲,沈庭文的婚事就可提上日程,许多人私下都递了口风,她挑中几家的姑娘,想着万一高中,指不定有更好的,终未松口。

沈钦只六品,这辈子约莫也就此种模样了,她不得不为自己的孩子多想想,找个得力的姻亲。

许窈娘虚虚捧着方慧,顺势夸了几句沈庭文,方慧喜得又笑,说至一半,一群孩子风刮似地跑来。

方慧笑斥,“多大人了,毛毛躁躁的。”

许窈娘也睨了沈妙仪一眼。这孩子身子打小就弱,不得见风,她为了将养她,不知废了多少心思,好不容易和寻常姑娘无异,又不珍惜。

沈妙仪推推沈庭萧,沈庭萧一股脑的将听见瞧见的事说出来。

方慧与许窈娘脸上的笑渐渐收了。

女子哭声?

二人对视一眼,同看出对方眼中愕然,以及……渐渐上涌的,惊疑不定的惧怒。

方慧表情险些维持不住,袖下的手轻颤。

哪个不检点的,在后宅子里厮混?

她不是不通人事的姑娘!沈庭萧描述之言,分明是——

方慧不敢向下想。

沈妙仪问要不要做场佛事。

这话当着姑娘们的话不好说,又是凭空猜测,没个证据,方慧遮掩过去,笑道:“怕是你们错认洒扫婆子了。”顿了顿,又正色:“神佛面前的事,马虎不得,许是真撞着了,改日请个师父上门瞧瞧。”

好一番言语,终将几人敷衍过去,待见沈长宁来,忙亲自去迎,安抚几句,拉着她手坐下。

沈妙仪来时,根本没敢瞧沈庭萧说的那处,方慧大松一口气,生怕做姑娘的见了忌讳之事。

听沈长宁走了那道,方慧心提到胸口。

沈长宁笑笑:“那地我瞧着倒什么特殊的,风过树梢,荫响阵阵,一晃神想错了,无不可能。”

方慧慢慢坐了回去。

沈长宁来既未瞧见,想来就算真有不干净的人事,此时也去了,寻也寻不得。

耐着性子和几个孩子说笑,终将人哄好,一一回去。

许窈娘与沈妙仪同回凝春堂,沈长宁与沈庭萧随其身后出来,沈庭萧朝方慧要灯,方慧惊然,边让仆妇点烛提灯,边嗔:“这么晚的天,你们来都没提灯的?也不怕磕了碰了。”

送走众人,方慧猛提步子,向东跨院走。

伺候的丫鬟仆妇欲跟着,她都不同意。

方慧管中馈多年,历来抓大放小,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她懂,但有些底线,绝对不能踩。

婢女丫鬟私下勾引少爷,绝不允许!

后院住的尽是姑娘,她不信哪个小厮有此等虎豹胆子,敢入了夜摸到后宅子里,正大光明地私会丫鬟。

东跨院的灯尚亮着,融融暖光透过楹窗,方慧听见闷闷一声响,是心脏重重落回胸腔的声音。

应当不是他……

方慧抑着忐忑,推门,屋内冷飕飕的,她这孩子无论寒暑,就算是天上下刀子,也不曾耽误一日。

天冷,也不大燃炭,不至手冻得僵硬,影响书写便可。

外人都艳羡沈庭文一路顺畅,只她知晓求学之路的艰辛。

沈庭文抬眼望来,方慧怕打扰他,忙道:“无事,母亲只是来瞧瞧你。”

未瞧出异样,方慧用目光指使伺候的人出来,问他是否有出去过。

“没呢!”对方诧然,复笑:夫人知道少爷的。”

快到会试,沈庭文比往日还要刻苦。

方慧松了压在心头的大石。

一改来时沉闷,欢天喜地地去了,走不远,步忽停。

府中统共就两个成年的少爷,不是沈庭文,会是谁?

——会是谁,在后花园里做那等龌龊事?

回去的路上,许窈娘一直在想此事。

她觉得,不像沈庭文,他不是这性子,袭蕊模样娇俏、一等一的美人,朝夕相伴,都未松口。

倒是像沈庭瞻能做出的事,去年开始,不知怎的,去了以往从不肯去的地儿,还成了常客。

许窈娘心不在焉,七上八下的。回到凝春堂,第一件事就是去跨院瞧沈庭瞻。

他恭顺问安,只眼睫低垂,掩住情绪,叫人窥不得。

许窈娘细细分辨他神色,落去打量视线,瞧见衣裳,发紧的心渐渐松开。未换,依旧是上午穿的那件。

许不是他。

也许真是她多想,就像四姑娘说的,风过林啸,肩微松下,人泄了紧张。

“庭箫胆子小,路过后花园被吓到,我来瞧瞧你。”

沈庭瞻默然半晌:“他眼干净,许是真瞧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大晚上的,胡说什么,也不怕被过往神佛听——”许窈娘不满,装嗔似地剜他一眼,视线正掠过他身后橱柜,那里挂着盏灯。

是一盏缀有宝盖璎珞的红纱灯。

府里的少爷,素日用的纱灯,都是通素的。

这种,是姑娘用的。

方慧的话蓦然响在耳畔,“这么晚的天,你们来都没提灯的?也不怕磕了碰了。”

许窈娘呼吸发紧,“……你去后花园了?”

这么晚的天,哪有不提灯的。

沈庭瞻手中的,当是沈长宁的。

沈长宁既遇见了,怎的不说?

许窈娘紧盯着沈庭萧,气得手颤,“是谁!?”

沈庭瞻不吭声,只撩衣摆,直挺挺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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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下,该咸鱼上场摆烂了
连载中尧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