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0-12.「癫狂的决堤。」

10.

「这个世界没有神主。」

黄昏时的晚阳挥发一日末尾最后的绚烂,照亮背阳面的厅堂,我坐在堂中央,垂眼看座前口齿溢血的青年,固执地拧着眉,尝试向我争辩却难以开口。

我不太清楚我身处何处,我只能感受到西沉的夕阳散发的暖光散在我的后背脊,跪在我脚前的青年掩面悲泣。我望向前方,高大的暗朱色圆柱将灰砖铺就的地面割裂,尽头是黑黢的扭曲和混沌,我回首眺往身后,入目也是一般的情景。

「但神主已经降临,就在我的眼前。」青年身穿月白镶金纹的神官长袍,清澄的双眼无忌惮地仰望我的面孔,不含一丝真挚。

我的身体被禁锢在高座之上,如神般睥睨:「那或许,你的神主已经湮灭了。」

「我就是湮灭神主的罪犯。」我难以直面他眼中的祈盼,选择用真相编织扯了个谎,「作为大神官,你应该杀了我。」

如果在我睁眼前,于我的意识之中化为齑粉的不规则体就是所谓的神主,从某种意义说我的确是弑神的凶手。

正所谓,审判深罪之人,无所企及之处。

他染血的唇瓣鲜红,自幼被选为大神官职的青年在我道明神主湮灭的真相并拒绝他的请求后,迎来信仰的崩溃和癫狂的决堤。

若是他发疯似的暴起,手脚无法动弹的我阻拦不住他的攻击。我这般顾虑着,尝试挣脱神座的束缚。

通常情况下,任捷情绪崩溃时会咬着唇大哭,眼泪鼻涕横流也不愿意发出嚎啕的哀声,止不住唇缝齿间渗透出的哀泣。

通常,这是做给旁人看得戏码。

他在我意料之内的诡异般的沉寂,随后暴发如狂笑般的悲鸣。他撑起上身,站起向我走近,臃肿的长袍边拖地,宽大的袖袍下闪出一道寒光。

名为纫春兰的兵器刺破我的窥视,我猛然清醒,后知后觉到眼前的青年与我的某位故人何等的相似。

「说实话,他们死的时候,我没啥太大的感觉,真的。」利刃在他的手中急速地转动,劚玉如泥的刀锋在他的控制下如同稚子的玩物无害。

寒锋割碎虚境,裂开细长的缝隙,从中窥见堆积的尸山与成河的流血,洁白的神官服上喷溅的血液已经干涸氧化,他温和的微笑无法掩饰他眼中的野心和贪欲。

信奉神明的万千民众和神宫内的奉职神官的碎肢残躯铺满我脚下的砖面,粘稠的腥血渗透过我薄布灰鞋,黏腻得恶心,温凉而可惧。

他的面目五官在我脑海中模糊混乱,背后的针芒刺感清晰,我的意识清醒,却陷入不可自拔的情绪困境。

预言者的准确窥探的未来,自以为是的周全应对,却是周转不及,贪图熊掌与鱼,欲要生又求得义,徘徊歧路、首鼠两端,即使我两次三番的抗拒悔意,仍旧循环往复的陷入后悔的沉痛和悲哀。

就像梦魇不醒的我。

「任捷。」我呼唤他的名字,他没有回应。

「寻常的时候,我也会遵循你的教导。」纫春兰停止悲鸣的一刹,任捷的注视仿佛窥见了我的恶念,「我听你的话,但是他们没有放过你,所以我不要再听你的。」

「你不是神主,但是你可以是我的奥。」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任捷的真实面貌,仗势而得意忘形,被纵容故狂妄肆意的模样,终不免下场悲惨。

11.

合州的冬天是湿冷的,北下干冷的空气洇进一点湿润,溺水般的窒息无力始终缠绕口鼻,无差别地排斥着外来者。

若是我将恶念彻头彻尾的裸露在他的注视之下,他也只会告知我,全体神官的心将永生敞开向我的罪恶,无条件包容我的恶行,宽宥我犯下的罪孽。

「不过我也猜到这可能只是对贤者先生的污蔑而已。」姜鼎的笑愈发的瘆人,他灵魂里铭刻着明晃的鬼怪痕迹,仿佛在刻意的引诱我上钩。

我忍住心头打人的冲动,敷衍他的冠冕堂皇:「那都是鬼随便给人戴的称号,姜警官就不要当真了。」

做审讯的警官被打的鲜血直流,任捷不知何时挣脱缚束。谢杭禹漠然地目睹任捷的暴行,既不作伥亦不阻拦,厌恶溅上身的血,更不屑于生命的哀哭。

「我听说每代大神官都是由贤者亲自挑选并教育培养,」姜鼎不大关注监禁室内的躁动,也不在意属下的死活,「我很好奇,先生给这位年轻的大神官灌输了怎样的理念。」

「我只是教过他怎么在鬼泛滥的关节点活下去。」

「姜警官不应该好好查查,那些东西混在我们当中,到底是想要做些什么。他们就像是特权一样,莫名的出现,又在达成某些条件之后凭空消失,或许这一切都是假的。如果那十几殿的假神真能够庇佑我们这些无知之徒……」

提示在某时戛然而止,我意识到这是我能透露的极限:「抱歉,我失言了,这些不过是我的胡乱猜测,姜警官不必当真。」

姜鼎的眼中浮过一道探究,紧随着震惊渐渐平息。他的笑容永远极端的公式和标准,诘问的语气总令人难受。

提起兴致似的,他问我:「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长久留存的、不属于我的经历潜移默化地影响我的个性和言行。我自觉仿佛存活了许久,历无数次的轮回,被操控般重复着或同或不同的各种事件。我将实话隐瞒在心底,他们比起被称为鬼的所谓外来者,所说的人口鬼话更不能信。

「其实,他们不过是不存在于现实中的鬼而已,一群无知的,想要从高位者手里博取一些薄利却永不知足的贪婪鬼,一群畏惧前路未知,轻言放弃的胆小鬼,一群永远不长记性,因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猜忌至死的疑心鬼。」

「放心好了,」姜鼎忽的站起,从腰间掏出一把形制怪异的银枪,瞄准审讯室的大门,「他们那种鬼都是易死的。」

他上膛,瞄准那以诡怪的动作姿势减弱伤害而暴露身份的鬼,扣动扳机。

「一枪就死,会恐惧,会流血,不能死而复生,没有特殊的超自然现象发生,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枪响过后,任捷抹掉脸上的鲜血,退至谢杭禹身侧,他们二人相视一笑,嗫嚅了些话。被枪杀的鬼外形与智人无二,惊惧地瞪大双目,直挺地躺在血泊里。

黄求挠着后脑勺进门,看到审讯室内的狼藉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手套戴上,把尸体拖了出去。

见惯不怪,习以为常。

12.

任捷被释放后邀请我到神殿做客。

在无数次不可控的重复里,我不按照最初的言行,整个线路即出现细微的或是极大的偏差。当剧情完全偏离意料中的设想,或许就能够规避掉悲惨的结局。

裹得严实的小童领着我进大殿,我抬头仰望巨石雕刻而成的高大神像,祂被人类的巧匠赋予意想中最完美的躯体,最为昂贵舒柔的丝织锦随意却刻意地缠裹,唯有未鲜明刻画五官的面庞裸露在外。

信仰神主的各个民族和群体为歌颂祂的功德而团结起来,在聚居的世界各地为供奉祂而建造神殿,各揣私心的提出意见和形式,却因文化的差异和习俗的迥别,而激化精神层面的矛盾。却因不清晓奥的具体样貌与姿态而造成矛盾。

各族皆不知晓神主的样貌和姿态,祂是天降的、救世的神明,各族的宗教文献里关于祂的起源和来历都是完全的杜撰和一厢情愿的想象,他们自以为会成为祂降世后的未来。

祂被塑造为至善的人神,是无畏智慧的英雄,是创世的至高者,是饱受苦难的赎罪人,是世间一切美好品质的集合,不吝于以最华丽的辞藻描绘和赞扬这位神主。

每个民族都期盼神像中铭刻进本民族的特性,他们将祖先想象记录并传下的各种史书、典籍经文甚至是口头传说作为强有力的证据,试图说服其他民族妥协,口角之争引发武力混乱,一度演变为世界大范围民族乃至国家的战争。

故作为祂的化身的神像除了拥有人类的形体外,不带有任何区别的特征。

直视神的面容是不被容许的大罪。

但也仅适用于信奉的群体里,自愿被条条框框的神律限制,在无神论者的面前,到底做不得数。

「祂拥有最为昳丽的容貌、优雅的身姿,掌握至高的权力,祂是诞生于文明之初的全能者、造物者、神之主宰。」任捷跪倒在圆蒲团上,双手合十、十指相交,对神像做虔诚的自白,缓而慢地背出身担神官职位的群体所必须背诵熟练的经文内容。

「祂护佑所有的民族,降下无差别的福祉,祂为替众生赎罪,一次又一次的牺牲。」

经文的内容多是后人凭借想象虚构的,世上万千个民族的文化中,祂拥有万千个不同的形象样貌和身份能力。

「祂是温柔慈爱的女性,亦是刚健勇猛的男性。」祂在封建群聚、原始部落的自然生殖崇拜当中雌雄同体,祂所诞下的子嗣便是代祂从炼狱的惩罚中挣脱,临世拯救水火危难的使者。

「多虚假的传说。」我站在跪倒的千百人之间,笑出了声,哂笑荒诞不经的经文。诸位随任捷默祷告的信徒纷纷诧异地望向我,除了疑虑、愤恨、恐惧,至多的是忌惮。

无人敢上前指责我的不敬,在任捷面前的我心里时常涌现莫名的难过,像是在这个鬼能够来去自如的阶段节点里,有一只无形的手撬开我的天灵盖,每隔一段时间将一段段无端悲伤、无故烦恼、无缘的忧愁的片段强塞进我情绪中。

「无差别的福祉最是卑鄙。」我对他道明。

任捷挡在我面前,他的身周散溢难以言说的无力感,如戏幕舞台之上被迫上场的临场演员,再垂死挽场后带着剧痛惨淡退场,等待下一回被捡起,缝补起哪一段破漏。

「我知道。」

「你真的爱祂么,」我问他,在鬼一手塑造的神像的注目下,任捷挤不出一个虚假的字符,「你是大神官,按道理来说你应该爱祂。」

他只是沉默不语,低着头向后退了两步。

最高神、□□的分身、化身,接近于本质的痕迹、碎片,让祂注定无法平庸的隐藏在普通人之中。

目前在世的假神至少十数,庇佑下的氏族常自诩为奥神在人间的化身,是大神官赐福时提及的,祂因沾染人性中平常的原恶故庸碌的生活。

「封锁的世界里,愚昧如同传染病,理性发展到极端,癫狂就成了一切的底色。」

「陨落断代的神,卑劣的贤者,乐衷于背叛的大神官,这个所谓特权降临千年后的全新时代,应该会很有乐趣。」

身裹长袍,隐藏跪倒在人群之中,似是被丝线牵引着,十数人自各处逐一站起,他们戴着不加雕琢的木面具,行动僵硬但迅速地汇聚在我和任捷之间。

「那些已死去,那些尚还未活的、将活的。」

通体惨白的小鬼从我的手心浮现,趴在我的肩头,纯真懵懂地盯着高矮胖瘦的十数人。

「因为难过,所以争吵,因为难以和解,所以发生冲突,最后你死我活。」

在鬼的视野里,他们把这称为「癫狂的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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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陈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