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温玉还是着了风寒,叠加旧伤和毒发,高热昏迷。他恍惚又回到了风雨飘摇的菩提山,恩师海良宜负手立于雨中。
“老师!那边雨大,请进屋去。”海良宜却好像听不见,一直在雨里朝前走。姚温玉丢了头上的伞,奋力朝他跑,却怎么也跑不动。
“老师!请等我一等!”又一用力,他跪进了雨里,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残废。他痛苦地捶打着,匍匐着往海良宜身边爬。
一双有力的手把他拽住。
这时,海良宜终于回过头来冲他挥手:“再见为时尚早,回去罢。”
有琴声流淌,涓涓潺潺如溪水滴到脸上。
他醒了。
“乔松月,几时了?”
乔天涯放下手里的琴,坐到床边,将手搭在他额头确认退烧,才冲他潦草一笑:“不总叫乔大人乔天涯么,看来是睡糊涂了,三天了。”
他想起来,乔天涯便将他扶起靠墙坐着。
“……劳烦将衣服拿来。”
乔天涯把他常穿的那件天青色宽袍拿来给他套上,蓦然发现他的右边断袖处,居然——规规整整绣了一圈同色系的柳叶,栩栩如生,如春林初盛。
他目不转睛地看,疑惑极了。
“这是,裁缝师父还是周大人亲眷帮忙修补的?得,好生谢谢、人家。”他有气无力,但大病初愈见着盎然绿色,看得出心情不错。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乔天涯缝的。想谢我什么?”乔天涯有些得意,又坐近了些。
都说乔大人胆大心细,豁达不羁。这心细,姚温玉直到今天才全然领教,佩服得一个字都说不出。
“你说的算,只要我做得到。”姚温玉还算谦虚。
“那我得好好想想,想好了再跟你要。”乔天涯冲他挤了挤眼。
姚温玉注意到他冒了一层胡茬,本来眼睛又大又深邃,现在看深深凹了进去,黑眼圈尤其重。
“你——”
“我?怎么了?”
在姚温玉24年的人生经历里,锦绣堆里长大,又是百年难遇的天纵之才,从来什么都不缺。现在他发现,自己除了读书原来什么都不会,不会表达爱,不会钦佩什么人,更不会感激什么事。
这次,他真想让乔天涯去睡个饱觉,吃顿饱饭,可面对那样一张脸,却不知道怎么办。
“算了。”姚温玉嗫嚅低语,好像在说给自己听。
“什么算了?你是不是饿了?粥还在厨房热着,随时候着你醒。马上啊。”乔天涯起身,突然眼前一黑,起猛了。他稍一缓便掀帘去了厨房。
姚温玉喉间一紧,到底没问人家哪里不舒服。
果然只有粥,一点荤腥没有。姚温玉平日嗜辣,可自从来到茨州,已经遵医嘱戒掉。新病初愈见这清汤寡水的,姚大公子一口都不想吃。
“想吃辣子?”乔天涯好像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
姚温玉眨巴着狐狸眼,努力咽了下口水,做贼般低声问道:“行,吗?”
“那自然不行。”乔天涯贱兮兮。
见他这馋样,再也憋不住,转过身笑得颤。不多时,他拿来一碟底辣子,将筷子沾了下和姚温玉打起商量:“不诓你,喝一口蘸一口怎么样?”
“你当喂猫呢。这一碟还不够一口的。”姚温玉撇撇嘴,不乐意又不甘心,盯着红乎乎的辣子不肯放弃。
“不要?”
“……不要。”姚温玉作势要躺下。
“真不要?”乔天涯将辣子碟往他身前一送。
“要你又不给。”姚温玉狠狠心躺回去一半,无心的话一语双关,让乔天涯心好软。
“那我拿走了,让府君知道给你这个,得罚得我窝头都没得吃。别瞧这碟辣子,可是托了葛青青排了一天才买着,转道永宜港才运进来,香着呢!”乔天涯凑近嗅了嗅,又迅即转过脸:“啊嚏!”
他赶忙放到床边小饭几上。
乔天涯最怕辣,小时候误食辣椒留下阴影,长成八尺男儿却最怕吃这玩意儿。
姚温玉这时两眼放光,腿也不软了,就着这姿势伸手摸筷子要够辣子,被耳力敏锐的乔指挥使转身一把攥住手腕。
他的手粗糙温热,透出一股强大的力度,这样肌肤相亲,仿佛生出一股电流,直抵姚温玉的心,带着春三月的暧昧,姚温玉脸红了,耳根也热起来。
乔天涯好像着了魔,攥着他白瘦纤细的手腕不肯放,星眼直直盯着姚温玉。
“好好好,依你,一口换一蘸。”姚温玉好像败下阵来,被看得转了脸,另一只手扒开乔天涯,偏头去够粥。
乔天涯这才反应过来,等一口粥下肚,他才浅浅蘸了一筷子抹进姚温玉嘴里。
喝粥间隙姚温玉还会口型腹诽:吝啬鬼。
却被乔天涯破译了。
“别说我,粥吃的都赶不上猫快,哪有一口一粒的?”
下一秒,姚温玉报复似的咬着辣子筷子不松口,乔天涯夺不下来,又怕用力伤了他,情急之下,居然将嘴凑到姚温玉唇上,轻轻碰了下,一触即分。
惊得姚温玉瞪大了美丽的狐狸眼,筷子瞬间落地。
打那以后,姚温玉对他少了“旧怨”,可乔天涯仍对姚温玉中毒受辱愧悔不已。
只是他也不明白,为何他无来由妒忌起姚温玉牵挂的那位“女子”,有时候午夜梦回想起那个女子心就堵的慌。
一日乔天涯服侍姚温玉睡下,半夜三更去撬费盛的门,此时费盛正鼾声如雷。可他一个锦衣卫探查出身,任你乔天涯再能耐,这动静还是瞒不过费盛,他闭眼假寐暗地里抄起家伙就欲往乔天涯头上抡。
“是我。”刀抡在半空定住。
费盛的屋子离沈泽川不远,乔天涯不敢大声说话,压低声音做贼一样。
费盛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大晚上的你不睡觉,来这装鬼唬人,吓死我事小,吓着府君咋办?刀又不长眼睛,伤了你咋说?”
乔天涯自知理亏,好话说了一大筐才劝费盛放了刀。
“我这次来,这深更半夜的,我……”
“别,俩大老爷们儿,深更半夜鬼鬼祟祟,传出去我三十多年清白可就没了。权当你没来,走走走,你赶紧走,明儿还得早起给府君熬药呢。”
“有事相求,你不帮,我不走。”乔天涯终于不再吞吐,言辞恳切。
“亲哥!你说,快说。帮不帮得了谁知道呢。”
“……”
“算我求你了,帮,我帮,一定帮。”费盛点了蜡烛,坐下喝了口茶,也给乔天涯添了杯。
“说吧。”
“就是有这么个小事儿,”乔天涯继续吞吐了半天。
“说呀!”
“元,姚先生好像有喜欢的人,是哪家女子,给打听打听。”
“姚先生叫你打听?”费盛惯会察言观色,他察觉出其中有故事,眼神里全是质问。
“别管,什么时候变鸡婆了你?帮不帮一句话。”
“嘛呀你,还操心人家终身大事,自己都没着落呢。”费盛绕乔天涯走了两圈,“啧啧”不断。
乔天涯比他老道:“伺候人投其所好你费老十比我知道。爱帮不帮吧,只一样,这事儿泄露出去我乔天涯记你费老十——一辈子。”乔天涯起身,伸出右手食指冲费盛一比划,抬腿走人。
费盛趿着鞋赶紧追上:“哥,亲哥哎。我明儿一早就亲自给你打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