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好命

于是春四月的微雨里,不知唤回了谁的灵,也不知惊扰了谁的梦。

乔天涯跟着一个小和尚入了一家高门大宅,里面正办百日宴,宴席上被抱着的小公子哭得三条街都能听见。

一群达官显贵簇拥着白须华发的老爷子喝酒:“您这孙儿以后定是才气横溢,比哭声都要做状元的。”一听这话,老爷子眼都笑没了,捋着胡须频频跟敬酒的碰杯。

“这是哪里?和尚,我要回家。”九岁的乔天涯转身跟旁边绝类弥勒的小和尚说。

谁知那泼皮癞头小秃驴并不应他的请求,却指着那个小娃娃道:“他在叫你呢。”

“那又怎样,跟我有什么关”还没说完,乔天涯回头,见那娃娃正冲自己咧开嘴笑,笑得如春四月的艳阳天。他竟不由自主走过去,摸摸粉嘟嘟的脸蛋,戳戳q弹的屁股,亲亲美丽的狐狸眼。

烫金底子绣红鲤鱼肚兜上居然有根红线,娃娃抓来一把拍到了乔天涯脸上,乔天涯非但没恼,还把红线顶头上晃了晃,乐得娃娃咯咯直笑,乔天涯也咧开缺了好几颗牙的嘴笑了。

不知为何,他竟生出一股想法,非要从乳母手里夺孩子,谁知却怎么都使不上力。

无奈只好咚咚咚跑回去搬救兵:“和尚,我喜欢他,帮我夺过来。”

“阿你陀佛,我可做不到,不过以后呢,你们还会再见的。”小卤蛋笑得颇有深意。

眼前一切骤然烟消云散,他已经抽条拔节长成英气少年,搀扶着重病的女子,没入苍郡的漫天飞絮。

唯一的干面饼被村户里一群疯狂窜出的流浪狗夺了去,他将大嫂轻轻扶放到一棵大树边,挥起小臂粗的树枝,冲向狗群……不知多久,他拖着撕扯成条的破袍子,拍拍满是土灰的饼捧到女子面前。

“阿嫂,饼夺回来了,你快吃。”

无数次,他总能听到女人微弱的应声和轻柔刚毅的笑:“阿月,你吃。”可是这次,再没人回答。

“阿嫂,咱们到苍郡了,老家阿妈在等我们呢。”他双眼通红,不知是害怕还是伤心,使劲晃着眼前僵硬的人:“大嫂?大嫂!”女子的身子已经冰凉,世上唯一的亲人再也攥不起他的手。

眼球飞速转动,却怎么都睁不开,直到自己长成个精壮的男人,留着青胡茬,站在阒都内廷的火海里。

“松月啊,所有人都死了啊……”

风泉在狂笑,半明半灭的烛笼着他颤抖的肩背,直到他跌进火海,再也听不见,只有自己咸湿的双颊,和紧紧闭起的眼。

琼花飞舞,漫山遍野。

“我在菩提山上有一处院子,”他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手轻抚自己的发,“早上可以看晨辉,日暮后,能看到阒都万家灯火成星河。”

“那等府君登基咱们就搬去那里,我钓鱼砍柴耕田,你读书下棋累了,还可听我抚琴。等这样的日子过够了再一起走。”他枕着那人的膝,清苦的药香满怀,又拽过那人抚发的手,放到唇间,吻得湿咸一片,腕间红线格外刺目。

那人并没有答应,只用手覆上他的眼。这样的日子怎么可能过够?

“明年开春去菩提山种棵树,在那等我,好吗?”

“好,我答应你,你不会又要支我去外面,自己先走吧?”

“怎么会?这一世你有个好命。”

“这么说,你是答应同我一起吗?”

那人冲他笑,看起来怜爱极了。

下一世吧。

“答应我。”他抬眼看清瘦苍白的元琢,近乎乞求。可那人的脸总也看不清,他探身向前想抓住:

“求你,应我啊。”

他内心大恸,失声哽咽起来:

“答!应!我!狗老天,我什么都受了啊!”银瓶乍破水浆迸,古琴被摔得残破不堪。

乔天涯虚抓一把,什么也没有。

混沌破开,佛光乍现,一个四五岁的白胖小娃被一个和尚牵起小手。

“阿你陀佛,乔施主这一世有个好命哟。”

小松月摸了摸犹自湿润的脸颊:

“师傅不要诓我,啥叫好命?爹爹要我习武,可我偏就喜欢弹琴,你说我长大了,真不会有人喜欢么?”

“出家人不说谎话,这一世小施主要功成名就长命百岁,跟我走一趟可好?”和尚捏捏他肥嘟嘟的嫩脸。

“可我好像丢了很重要的东西,找不到它实在难过。”

“以后会找到的。阿你陀佛。”

乔天涯不说话,看着腕间红绳发呆。他痴痴看着这一圈殷红,好像丢失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这宝贝到底是什么,他想不出,开始剧烈头疼起来。

“时辰到了——”

“可是……”等他再抬眼,小和尚已经不见。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梦中人“倏”地坐起来,脸上湿乎乎的,眼睛又红又肿,手死力抓着眼前人,剧烈喘息着,吓少年一跳。

这一世,他来赴约,去功成名就长命百岁。

“乔,乔乔,天涯,涯哥,你醒了?”

“我是谁?为何在此处?你又是谁?怀里藏什么呢,给老子掏出来!”

“哎,哥,你一通竹筒倒豆子,叫我回答哪个?”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模样,手里端着个糖罐,正往嘴里塞着蜜饯,被乔天涯吓得噎了一口,眼泪直流,他使劲咽了咽:

“再说,你明知故问干什么?昏睡了这么久,小心沈公子拿仰山雪削你。”

“兔崽子过来说清楚,谁是沈公子,活得不耐烦敢削我?”

丁桃将手在他眼前来回晃两边,满脸天问自言自语:“昏迷3日,主子都不认了,傻了不成?”不料“哎哟”一声,屁股蛋已经挨了踹。他向后退了几步,冲乔天涯扮个鬼脸。

他是轻功近卫,眼看乔天涯作势要追,就冲门口跑,又被乔天涯抢了先机,无奈只好冲到窗前掀开支起的木窗,迈出一条长腿,还一边迈一边笑道:“等着,我这就去、去沈公子那告,”话音未落,却被一双铁手给钳住了迈出的腿,怎么都拔/不出。

“你这猴儿皮痒是不是?好好走人道。”

“嘿,葛爷,你在窗外干什么?他,他他,要打我。”

葛青青将他推进房,从正门进来,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回答乔天涯的人生三问。

什么,我是父母兄弟全死干净只留下等着我还债的太傅和师父的锦衣卫同知?

我还是把刀?噗。杀谁还不知道呢。他捋了捋掉到额前的一撮发,眼角笑得别有深意。

“费盛回话了,太傅和纪纲师父还没找着,咱们得抓紧点儿,这天要变,枫山校场那禁军都准备好了,怕不是有什么事……”

乔天涯一梦绝前尘,这会子听了一通三姑奶奶六大爷的人名,好像跟自己有关系,又实在不知道谁是谁,想着急也起不来。罢了,既然忘了个干净,干脆先寻着这两人,说不定往后有用。

“好说。”他挂剑抱臂,神色悠哉:“去哪找?”

葛青青正要回话,突然听禁军来报:“丁桃小哥不好了,皇上,皇上,死,死了!总督,总督卯时进宫被召见,现在还没,回!”

丁桃暗道一声“糟糕”,拔腿就往宫门方向奔。

“慢——”乔天涯虽说谁是谁忘了个干净,却记得方才的话,丁桃已经飞身出门,却听得身后人朗声问道:

“壮士你孤勇,刚说校场在操练,不去那什么山搬救兵?”

这下丁桃一拍脑袋又折回往反方向奔去,还不忘给乔天涯竖了个大拇指:

“救我家主子的都是亲哥,给你记上!”

乔天涯到底是趟了这趟浑水。雨帘如注,浇得人睁不开眼,他抹了把脸,看见宫门内不远处望楼上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那人也在看他。

看着真眼熟,好像他们老早老早就认识。

可那少年只有十七八岁年纪,还太监打扮,怎会是旧识呢?

厮杀越来越烈,乔天涯不再多看,护着沈泽川出了城,又看着他被萧二带上马扬长而去,在心里叫了声好:死生不弃呀!想到这,他突然往自己腕间看去——什么都没有。不知道为何,居然有些失落。

“乔天涯你还有闲心看,逃命!”身后一人灰头土脸,刀身淌血为他扫开八大营的劈砍吼道。

他回身右手轻划将近前的一个拦腰砍断,又迅即抽刀上划,抹了两人脖子,藏蓝袍子溅得点滴黑红:“你又是谁?”

“我他妈是你哥,费盛!”

沈泽川和萧驰野逃走以后八大营没了猎物,乔天涯和费盛没费多大力气就奔到了外城门口,却被官兵封锁得严严实实。

“他奶奶的,先躲几天再说。”乔天涯拉低帽檐,溜边儿往城里走。

“喂,去哪?”费盛紧跟两步,压低声音问。

“哪没兵去哪。”

可他们低估了韩丞和薛修卓,全城戒了严,连只蚊子都有划片兵管理。

阴差阳错的,乔天涯居然记着一条官沟,正通往东龙牙行,他们天一摸黑就开始爬,等华灯初上,终于爬到了头。

“这官沟他妈臭死了,唾!我费老十活这么大,真没,”费盛先钻出黑臭的身子,偏头吐了一口,谁料他还没站稳就被人一棍子打了后闹勺,痛得地上打滚,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

老头头发灰白,乱糟糟呲着,脚上带着铁链子,被绑了绳子的手已经挣开,正举着牙行的大门闩在洞口守株待兔。

“老人家,别打啊,我和他不一样,不是坏人。”乔天涯一个翻身滚出地道口,左拳右掌先施一礼提前告饶。

老头才不听他,遒劲的手臂力道刚猛,抡得门闩虎虎生风,眼看就要落到乔天涯头上,却被他使力架住,这下老头看清了他的脸。

“天涯,你怎么来了?川儿呢?”

“什么?”乔天涯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旁边捂着头的费盛说:“沈八,不对,那个同知,他没事,嘶~萧驰野救他走了。纪纲师父,我费盛也是,嘶,是好人,是我,开宫门放他们走的。”

“此话当真?”纪纲不敢信,看向乔天涯。他对锦衣卫的小九九可都门儿清,以前费盛跟沈泽川不是一伙的。

乔天涯抱臂点头。

门闩“咣”的一声掉地上,老头终于缓了口气,差点跌到地上被乔天涯扶稳:“川儿没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太傅死了,要是川儿也……哎,怪老头我没本事!”

门外听见打斗声,一个官兵突然踹门:“死老头别找事,这么晚还折腾个球?活腻味了,爷弄死你!”

乔天涯和费盛同时拔刀,却被纪纲摁下。

“官爷,没啥事,老头子我身子骨乏了,活动活动,我死了你们可不好跟上头交代。”

“最好识趣点!打不死你还打不残你咋地?”骂咧声远了,深夜,乔天涯和费盛趁人不备结果了门外守卫,救纪纲出了东龙牙行。

“现在去哪?”

“费老十,不是说你专管锦衣卫暗查的,恁大本事,去哪老问我干什么?我还不知道去哪呢。”

“你一个锦衣卫同知,又待在沈,同知身边,还跟萧二……那个侯爷交好,我是为救他俩才跟八大家撕破脸的,那铁门两百多斤呐,你扛扛试试!总督和同知有什么藏身密道,自然要问你。”

乔天涯豁达地拍了下他肩膀,接着两手一摊:“你说得对。只是我真不知能去哪。”

“跟我走。”纪纲以为乔天涯信不过费盛才故意不带他,却不料乔天涯是真不知道。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他们摸进梅园后门发现看守就那稀松几个,根本不妨他们吃饭睡觉练把式,而且他们找到了逃出阒都的办法——阒都官沟图。

“姚家这园子总督带不走卖不了,便宜了这帮孙子。”费盛边用黑绳扎裤脚边唏嘘。

乔天涯神色怔怔,手虚压着琴弦,望着窗外一棵腊梅发呆。

“姚、温、玉,姚、元、琢。”他念得慢,一字一言,好像要从这里探寻到什么了不得的机密。

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来得不是时候,没有了记忆,就等于他们还没见过面。那零落成泥的梅花让他莫名不是滋味。就在那梅树下,他能感到一股温润和煦的气息,附着在自己虚抚的这张琴上,曲调生疏而曲风散漫,依约是《凤求凰》,可残存的记忆已经编织不出弹琴的人,是自己,抑或是一个指节分明,手纤瘦修长的俊朗公子。

我信你了。当年他说。

“我信你了。”乔天涯喃喃。

“我说老乔,什么路子啊你,还会摆弄这风雅玩意儿?我看这琴跟你不配,璞玉元琢最合适。就好比娶妻,你一个老粗就别找闺秀大小姐,泼辣的能干的,”

“跟你配!”乔天涯突然变了脸,冷冷甩了句。

“哎你这人……”

“咳咳!嗯!你们俩收拾收拾赶紧上路,川儿跟着萧二我不放心。”纪纲深知乔天涯身世,他支离破碎的记忆所剩无几,附着在这把琴上的情感却越发浓烈。

三日后出枫山校场,天突然起了狂风,惊雷劈开天堑,砸下骤雨。脚下坑坑洼洼,积水深浅不一,三人穿着蓑衣一步一滑向前赶路。突然两架马车飞奔而来,水如剑雨滋出老远,费盛还没艹他祖宗,乔天涯就盯住了马车上的人。

与马车擦身而过的瞬间,乔天涯向前一步,手不听使唤握住刀柄,哆嗦着往外拔,胸口犹如注满炽热的岩浆,随时要爆开,而车里蠢蠢欲动的力量掀开帘幕,眼神割过三人的脸,杀戮尽现。

“你疯了!”费盛将他拉回来。乔天涯望着远处浸淫在雨瀑里的菩提山,一阵莫名的心跳加快,跳得难以喘息,他招架不住单膝跪进雨里,条件反射的用右手撑刀杵地支撑,痛苦的闭上眼,却不知道哪里痛。

“天涯!”两人将他架住,来到山下一处茅草屋前避雨,纪纲给他号脉。他人本就不白,被大雨一泡,显得越发灰败。号了半天没什么事,这才放下心来。

“海阁老都下了葬,这些人又上菩提山干什么?”乔天涯皱了皱眉,想不通。

“还用问嘛,现今朝廷里谁掌大权?”

“韩丞跟薛修卓,韩丞看不上酸臭文人,往菩提山去的,不会是他。”

“没错。薛修卓自称是海阁老弟子,他够阴狠,纪纲师父和太傅也给算计了;这人还有能耐,阙西□□山那样的人物都能跟他搞私交,可海阁老临死偏偏没让他扶灵,你说这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他有更爱重的人,这跟菩提山有什么关系?”

“没错,海阁老更偏爱璞玉元琢,他是阁老的关门弟子,正在菩提山上守师孝。阁老一死阒都塌了半边天,他师出名门,又是八大家显贵,天下那些穷酸书生谁来收服?八大家那些势力谁来平衡?他最合适。薛修卓这次急吼吼派人上山,多半是叫他进阒都当官。”

“那姚家孩子心气高,他老师在时就不肯做官,眼下阒都天都塌了,他能去?”纪纲摇摇头,没继续说下去。

“他要是不去,薛修卓还上山干什么?”

“我说你就别问了,干咱们鸟事。正事重要,赶紧跟侯爷他们汇合,八大营这些狗都咬着屁股了。”费盛一副事不关己的嘴脸,可他没说出的话,心细的乔天涯已经猜到。

他眯眼望着雨瀑笼罩的菩提山,云天越来越暗,像一顶巨大的盖子死死扣住天幕下的人间,陡然一声惊雷如裂帛划破黑幕,乍现可怖的明灭转换,山中的血腥屠戮以雷电的诡谲为伪装,待这一切结束,便似没发生一般,无比春和景明。

乔天涯突然大步走入雨瀑,全然不顾纪纲和费盛的阻止,他用力提高声音以盖过噼啪雨声和闷重的雷声:

“师父!你说姚家子不去当官,我们都知道薛修卓是个什么人,那他这次上山就是去要命的。有道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人一命胜过……总之,我心意已决,这次不跟你们一道了,若是顺利,咱们在茨州汇合!”

“给我回来!太傅为了救你,折了多少人,你,你小子给我回来!”纪纲急得跺脚。

乔天涯越奔越快:“对了,若我死了——”突然嘱咐后事,他才意识到,在世上本就没什么亲人,谁会在乎自己的生死?他心里自嘲一番,话说出半截便没了下文。

“天涯!你老子我可认得,他死了我还没咽气,你叫我一声师父,就给我好生活着回来!”

乔天涯心头袭来一阵暖,他没回头也未答话,深一脚浅一消失进蜿蜒的山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9-20 12:30:25~2023-09-11 19:21: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尼卡尼卡尼、謝問V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唐酒卿将进酒
连载中不灭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