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云缭缭,金光环绕。
青棠坐在南天门牌楼上,托腮垂眸,伸手点着门下来往诸人:巡逻的卫兵换了三轮岗,下界城隍、土地上来寻了七回人,穿梭办事的仙家众生,合共百二十七人。
其中,却依旧没有封暮远。
今日,是封暮远下界历劫后的第三十四天。
所谓: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他攥住袖口、抿紧嘴:都三十四年了,怎会需要这么久?
“……殿下又来等他家小郎君了?”
——远处,换班休息的天兵们压低了声议论,“可不,三十多天,每天都来,从早等到晚的……眼神都恨不得把门前的那几团云烧穿。”
“啊?那封先生历什么劫啊,有这么难的吗?”
“嘘,别说出去,听说……是和神木有关!”
“神木?!天呐,那殿下岂不是要等很久?”
“你小声点儿!别叫殿下听见了……”
青棠撇撇嘴,他又没聋,前几天他们还议论,说再这般下去,门前流转的金云中,就要添一朵名为“望夫”的。
……望夫云么?
他长叹一口气,人也歪斜到门柱上,目光放空地看向远方——
辽阔浮云千里成海,明日洒落金辉,很像海面上泛起涟漪的浪。云海之下,飘在清净天中的三千浮灯明明灭灭,每一盏灯里,都是一念世界。
三千浮灯,即是下界的三千世界。
青棠第一见封暮远,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朗日。
他是天界小太子,出生后就被诸天神君捧在心尖尖上如珠如宝地宠大,天帝更将他带在身边一刻不离,就连上朝都抱着。
那时青棠已是少年模样,刚抽条的身量渐现颀长,白皙脸蛋亦褪去孩提时的圆润、渐展锋芒,尖下巴上方一张笑唇,弯下来的桃花眼、漂亮若弦月。
只是这儇薄少年郎,并非翩翩佳公子,而是个令人头痛的小坏蛋:躲懒从学宫逃课、在教习卷宗上画乌龟,起哄带着其他小萝卜头溜进蟠桃园偷吃,混进秘境、给参加大考的神官添乱……
学宫,是所有天界出生孩子念书、学法术的地方。
——神明本就薄情,并非每对眷侣都喜欢耗费心神养育后代。
倒并非青棠厌学,而是他从小跟在天帝身边,耳濡目染,仙家的道法经文他都会,只是不太成体系。天帝送他来学宫,也有让他多交朋友、将所学规整之意。
可惜,学宫的教习们都是老学究,讲学的方法照本宣科。
青棠认真听了两堂课后便觉无趣,总溜出去,躲到学宫高高的海棠树上睡觉,看小狐仙们给他偷带上来的下界话本。
与他这般出生在天界、天生神籍的不同:封暮远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从下界以凡俗之身修道飞升、跻身神格的。听说他在下界的那盏浮灯中,是当世的第一剑修,剑法精妙、无力卓绝。
封暮远为人谨慎、做事认真,登临仙界都屡建奇功。天帝看重他,可惜当时天庭内并无要职空缺,而且,他从下界而来,根基并不稳。
天帝有心培养扶植这个年轻人,思来想去,便指了封暮远到学宫做武教习。
神性薄凉,天界多数人都是在学宫长大,与自己的父母亲族并不亲厚,反而更亲近学宫的教习和伺候的嬷嬷。
天帝将封暮远放到学宫,自然有让他培养自己势力的心思。封暮远是沉稳,但按他飞升上界的年岁算——三百岁于天界人,只能算是黄口小儿,就算被委以重任,也难服众。
那日阳光正好,青棠倚在树梢,正津津有味看一本《浪-蝶偷-香》。
没想,倏然一阵风,书页翻飞着就从他膝头滑落——
“……我的书!”
青棠伸手去捉,力度没控制好,又碰翻了怀里装着香瓜糖果的小食兜,手忙脚乱之下,人也一并从树上摔落。
这书与往日不同,略带些香-艳-淫-词,关键处还配了图。青棠神思不属,情急之下竟忘了用法术,眼看自己就要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他一缩脖子、飞快闭上眼眸。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未袭来,反是一道带有淡淡檀香的劲风袭来,青棠只觉腰上一紧,很快落入了一个结实而温暖的怀抱中。
来人剑眉入鬓、睛如点漆,长发挽髻、一身墨色劲装。他凝眸看了青棠一会儿,就将人好好放回地上,法术一点将那话本从地上捡起、双手奉与青棠:“当心。”
做完这些,他便恭敬退开半步。
青棠偏偏头打量他,片刻后,忽然弯下眉眼,于掌心幻出朵七瓣莲,“这个送你!”
那人盯着花看了半晌,蹙额,似乎想说什么,一抬头却撞进了青棠的桃花眼中,他的表情明显一愣,而后低下头错开视线,轻声道:“……七瓣莲是佛花。”
佛花?
青棠眨巴眨巴眼,又凌空接住朵飘落的海棠,不等那人反应就将淡红色花朵别上他的前襟,“那换这个,还有——谢谢你救我!”
他比青棠高,这一番动作青棠踮起脚,在他耳畔悄悄道了句“我叫青棠”后,就笑盈盈翻身上墙,没叫闻声赶来的老学究逮住。
而留在原地的男人,披着满身微风拂落的花瓣,耳畔浮起了可疑的红。
后来,被几位教习联手“捉拿归案”的青棠才知道:这俊朗好看的男人是他们的新任武教习,名唤封暮远。
那时候,青棠趴在学宫并不算宽敞的座位上,看着封暮远将剑舞得行云流水,他瞪大眼睛,仿佛听见百花在耳畔瞬间盛放,期间错杂着他越发鼓噪的心跳声。
他弯下眉眼,在封暮远询问众人有无疑问时第一个举手上前,他当众扯住年轻教习的袖子小幅度摇晃,“小老师,你舞剑真好看,我还想再看一遍!”
封暮远没说话,但这一次,凑得很近的青棠看清楚了:他从耳根红到了脖颈。
那以后,青棠就总缠着封暮远。
学宫的学究们将此事上报给天帝,天帝难得听见的不是学究们状告小儿子闹事,这一番抱怨落在他耳中,反成了青棠主动向学的证明。于是大手一挥,将封暮远指成青棠的专属教习。
天帝存了私心,认为封暮远沉稳,由他带着青棠,定能正其言行。
可惜,天帝高估了封暮远,也低估了自家小儿子。
青棠跟着封暮远是学了不少剑术,但他每学一招就要变些花样:不是偷偷勾住小老师的手指,就是趁着休息装睡、将脑袋靠上封暮远肩膀。
而封暮远每每板起脸,他就会赖到他身上,软了声儿唤他:暮远哥哥。
当教习的人,因此数度红透了脸,最终只能一再违背原则地任青棠胡为。
相处了一段时间后,青棠就更明白自己喜欢封暮远。
可惜,身边的恩爱眷侣都已出双入对,他也不知如何拐心上人回家,便只能病急乱投医地求助下界话本——学着那些夜勾书生的狐精、女鬼:
他故意将茶水泼到封暮远衣衫上,还未借口一句“哥哥我帮你洗”拽人进寝宫,英明神武的封教习就自己用灵力烘干了衣衫,还顺便帮他重新沏了壶茶。
他算准了时机站在门槛前,左脚踩右脚绊倒想摔进封暮远怀里,最好能调准角度讨个亲亲,可神武异常的封教习在他摔倒前就将他扶好,甚至第二天命人拆掉了那条无辜的门槛。
青棠:“……”
如此失败数次后,他咬咬牙丢掉话本,决心直奔封暮远房间来个坦白局。
结果,当他鼓起勇气闯进门,封暮远却意外地没在房里。
四方小室收拾得很整齐,立架上的书籍分门别类,软软的蒲团旁立着一只高香案,案上三足铜炉中燃着一支刚点上的檀香——封暮远走得很匆忙,除此之外,案上还摊着一卷没合上的书册。
书册是册页古线装,和天界惯用的缥带卷轴很不一样,倒像下界的话本。
青棠一时好奇,凑近来才发现那书册上竟还有一重禁桎。
他是跟着封暮远习剑,原本的仙法也没落下,这封印在青棠眼中根本不够看,他动动手指,解开封印、拿起书,还未细看,就有一样东西从书页中滑落到地上。
青棠弯腰去捡,发现那是一朵干枯的海棠花,就在他奇怪封暮远怎会保存这样的东西时,目光却突然注意到书册翻开的第一页——
上面是封暮远结体遒劲的墨迹,字不多,如他那个人一样一丝不苟:
他叫青棠,他真好看。
简简单单八个字,却瞬间烫红了青棠的脸,他颤着指尖、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明知不妥,却还是忍不住翻看起后面的内容来:
他趴在书案上睡着,醒来后落得满脸压痕,在封暮远看来是可爱;他捣乱给小憩的老学究编辫子,在封暮远看来亦是可爱。
就连他之前的每一次故意设计,封暮远也全细致地记录在上。
他写:还好茶水不烫,没有烫到他。
他写:彻查下界话本,会教坏小殿下,真的……很不检点。
青棠愣了愣,再往后翻,竟在书册末页翻出一份长长的单子,上面罗列着各种传说中的奇珍异宝,就算是青棠这般从小见惯了好东西的,也要瞠目结舌。
而那一行行宝物的正上方,端端正正写着六个大字:如何求娶青棠。
“……”
青棠再一次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嘈嘈切切、动若擂鼓。
他一下将那书册卷进怀中,原地化作一道光消失在天空。
等封暮远办完事情,慌慌张张追着书册上留下的信息赶到时,青棠已规规矩矩跪在了天帝和诸位神君面前,他目光灼灼,语调郑重:
“父君,我喜欢封暮远,想同他结契合籍。”
事已至此,封暮远只能红着脸、硬着头皮踏入大殿,顶着扑面而来的威压缓缓跪到青棠身边。他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却只伏地三拜,承诺他会永生永世待青棠好。
天帝拧眉看了他们一会儿,最终轻叹答允,找来月老作证,亲自帮他们主持了婚典。
闪着金光的红色细线消失在尾指尖,填着两人生辰姓名的神籍合二为一,青棠挽着封暮远手臂,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得偿所愿。
只是,洞房花烛夜,青棠都悄悄找欢喜神淘来了春-册秘戏看完,封暮远却合卺酒都没喝——只端来一盆热水替他认认真真洗了脚,然后抱起他塞进鸳鸯锦被中,澄澈目光看向他,说他还没成人。
“……”
青棠要气死了。
天界以三千年为一劫,说白了就是三千岁才算成年。
封暮远这个老古董!
最终,他没拗过封暮远,只能耐着性子等:一年十年几百年,好容易熬到他三千岁的生辰宴,封暮远那狗东西竟在筵席上醉酒,误入神宫御园,闯下弥天大祸、烧了神木。
神木为上古时期昆仑神君手植,支撑着三界和天地。
神木若倒,便是天地倾覆、四极废裂,焱火浩水不绝、三千浮灯尽灭。
烈焰腾空、山摇地动,众人匆匆赶到时,只见封暮远捏着烛台立于火中,而天帝神色肃穆地站在火圈边。
好在发现得及时,合诸天神君之力,最终勉强护住神木根系,用仙法加持着,保三界无虞。
酿下如此大祸,且人证物证聚在,天帝震怒之下,本欲革除封暮远神籍、散掉他元神命他重入轮回,然而架不住青棠以命相逼求情,便改判要封暮远下界、穿梭于三千浮灯中寻回传说中能令神木重春的四件圣物。
这四圣物只在传说时代出现过,记载它们的神册用的都是上古雅言,青棠就能勉强看懂著书人的落款是“伏羲”二字。
封暮远甘心情愿领罚,拜别了诸天神君和天帝后,搂住皱着一团小脸的青棠、轻轻揉揉他脑袋,便在司命星官的指点下,化身下界,去寻第一件圣物:真源灏气。
今日青棠有备而来,专程从水镜宫借出了能照见三界的玄天镜——他倒要看看,封暮远到底在下界搞什么东西,都已指出了圣物所在,那究竟为何要去足足三十四天!
神光闪现,玄天镜极快照出了封暮远所在的那盏浮灯。
那是一个普通的人世王朝:国祚已衰、子嗣缘薄,接连几代君王都天资有亏、好逸恶劳,在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奸臣误国的情况下,注定走上了亡国一道。
封暮远下降后,不幸成为了这王朝君王新生的独子、大晟朝的太子。
这三十多年来,他兢兢业业帮忠臣良将稳固朝局、好言规劝他的昏君便宜爹,硬生生将已现颓势的国祚往正道上掰了掰。或许在晟朝百姓眼中这位太子爷是救世主,但在青棠这天界人看来,他就是冤大头。
——国祚衰微、救无可救。
就算是唐宗宋主,也抵不过命批的亡国。
青棠静静看了一会儿,瞅着封暮远每日起早贪黑,又要防备多疑的便宜爹又要戒备权臣。明明是一国太子,却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分外清贫,今天接济穷人、明日三顾良臣名将的茅草屋。
而后,玄天镜中波纹一散,重新出现的镜面中——昏君驾崩、封暮远承继大统。
本来,按着人间的规矩,封暮远要服丧、操办丧仪,苦庸主久矣的朝臣百姓却像送瘟神般草草了事,反正郑重其事地规制起他的登基大典。
青棠还没见过登基大典,便团了身边的云朵做靠枕,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只见他家小郎君板着脸,被人间的宫人们伺候着穿上了衔珠绣龙的明黄衮服,头戴五彩珠垂十二旒冕冠、脚踏高云头赤舄,由人扶上了金丝锁边的绒毯。
延伸的红毯一气铺到了巍峨金殿前,高高的白玉石阶很像南天门外突出的天阶,盛装打扮的宫人挎着花篮往空中抛洒花瓣,礼炮礼乐齐鸣,文武朝臣伏拜在地。
待封暮远落座,朝臣们再叩再拜,礼官言毕了吉祥话,便是按例参本。
朝政之事,无论天界人界,青棠都不感兴趣,正欲关闭玄天镜,却乍然听见一个苍老的人声,朗言到:“陛下登基、天下已定,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更不可一日无主!”
“陛下享有四海、坐拥宇内,三十年来勤于朝政,然国本不能不立,老臣僭越,呈请陛下重开选秀,择纳良家女子立后成亲、广纳后宫,恩泽雨露、开枝散叶!”
成亲?
青棠抬起的手顿在半空,圆圆的桃花眼瞬间眯成一条线——
还要恩泽雨露、冲掖后宫?!
好啊,好你个封暮远!
青棠捏紧拳头,化作一道光消失。
而落在原地的玄天镜上灵光荡漾,很快便有一道流星曳尾、划破了大晟朝天穹——
作者有话要说: 棠棠:哼!让你下界历劫,不是让你乐不思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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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都是早9:00,要是没更会发小红包,么么啾啾!
蠢作者给各位漂酿脑婆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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