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书来在和小狐狸平时约见的老地方只找到一个木匣，里面放着一张字条："人已带走，明晚戌时在此见面详谈。"
约定的时辰已到，箩异以从前在教中常用的容貌和卫书来相见。褪去李颂宜的淡雅，重新披回这艳丽邪气的妖女皮相，她仿似卸去千斤重负，连带这药林中的空气也感觉清新不少。
卫书来见面就行了个大礼："多谢教主大人相助，不仅把小狐狸带离这牢笼，还冒险到万华殿中去救我。"
"想不到你看起来老实巴交，面对那凶巴巴的掌门撒起谎来却一点都不慌乱。"说起来箩异还有些后怕，她假扮卫书来去救人是情急之下想的险招，如果卫书来在她到之前就招供认罪，就算她变成大罗神仙也没用。
卫书来不好意思地笑笑："硬撑而已，让教主见笑。第一次给您去信没有得到回复，我以为您不愿相助，但实在想不到小狐狸还有何处可去，只能厚着脸皮再去信，怎料信件被中途拦截。我被押在万华殿时已是万念俱灰，但无论如何都不能供出小狐狸，只好坚决不认信件是我所写。"
"不用'您'来'您'去，只比你虚长一百岁而已。"箩异挑了个平整的树根坐下，"你说小狐狸是人和妖生下的孩子，这是怎么回事？"
卫书来点头："他名唤刘无虞，父亲是我的师兄刘长风，母亲是狐妖小冉，他们二人都在两年前身故。小冉死前将无虞托付给我，头一年多我将他藏在丹药房旁的账房中，后来我收了弟子，只好在药林为他另寻了个住处。虽然我让他定时服下收敛妖气的丹药，但这药林毕竟不是机密之地，长久下去恐怕他还是会被别的弟子撞见，所以我才会求助于你，希望你带他离开。"
箩异感慨：想不到竟是自己跟踪卫书来一事促使他想要早点送小狐狸离开，兜兜转转，解铃者和系铃者竟是同一人。她又问："你不怕我加害他？或是利用你在碧落门搞破坏？"
"碧落门和九幽教积怨而久，两派间的摩擦很难分辨孰是孰非，但我在山上几十年，甚少听闻九幽教伤害烟霞山村民，可见九幽教并不是滥害无辜的穷凶极恶之辈。对无虞一事若你们顾忌我是碧落门之人不肯相助，也是情有可原，但既然你已将他带走，我相信你们不会出尔反尔伤害他。至于我么。"卫书来苦笑，"我自知无足轻重，无甚利用价值，若教主要我一命换一命，拿去便是。"
"你说得没错，你本是贱命一条，死不足惜。"箩异斜眼看他，"但本教主救过你，你的命就比碧落门所有人加起来还珍贵，若你再自轻自贱，即是在侮辱我！"
"抱歉，是我失言了。"他淡淡地笑。真是个怪人，明明谁都能踩他一脚，可他又好似谁都不怕。像一块面团，任由搓揉摔打，还是软绵绵地不改本性。
"我这里还有一个物件希望教主看看。"他拿出一支手持圆镜，祥云纹样的镜框内，镜面泛着蓝蓝幽光。
"前影镜？"
"正是，当中记录了无虞母亲小冉的记忆。前尘影事不可追，但对在生之人或许是警示。"
箩异接过镜子，镜中画面若隐若现，依稀有声音传出。
***
娘亲说为我取名小冉，是因为我的毛发火红，如同冉冉升起的旭日。
和太阳一样红的，还有鲜血。娘亲的鲜血溅在那个人的脸上、身上、手上，他毫不在意，只顾贪婪地吸食着娘亲的内丹。
"小冉，快走——"被开膛破肚的娘亲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
我悲愤交加，冲上前去一口咬住他的手腕，却被他用另一只手抓住，提着尾巴倒吊在半空中。
"长风师兄，这只小的怎么办？"他身旁的人问他。
"修为尚浅，连内丹都未形成。放走吧，养肥些再杀。"他将我往草丛中一扔，头也不回地御剑离开。
原来他们只当我们是家畜，饮血取肉，毫无怜悯。但他们错了，谁为刀俎谁为鱼肉，只由能力决定，我也可以化作猛兽将他们猎于爪下。
我知道独自修炼太慢，也是他们教晓我，修为可以抢。我能化为人形之后，尽施狐媚之术诱惑过路的修仙弟子，吸收他们的修为助我修炼。但这还远远不够，我已经打探得知他是碧落门的内门弟子刘长风，按照我如今的修炼速度，永远都追赶不上他。
天无绝人之路，这日我又在无忧山碰见了他，十年未见，他功力长进不少，可是这回他想要降伏的蛇妖也非等闲之辈，双方缠斗数日，最后是刘长风技高一筹，用利剑击中蛇妖七寸要害，蛇妖气绝身亡，同时刘长风也蛇毒发作晕死过去。
和当初一样，他浑身浴血，只是我们的位置已互换，只要我轻轻将爪子插入他胸膛，世上就再无刘长风。但这样我的仇就得报了吗？他没有尝试过失去至亲的痛苦，没有经历十年的忍辱负重，就这么轻松地死去，怎么比得上他给我带来的伤害？不行，我要让他失去他最重视的一切，要他比我痛苦千倍、万倍！
我收回爪子，背着他到无忧山脚的村庄住下。我为他疗伤煎药，一剂治伤，一剂解毒，再一剂**。趁他不省人事，我还会吸食他的修为。待他醒转过来，他丝毫没察觉到在他面前是一只狐妖，他轻轻拉住我的手，眼波如秋水："姑娘大恩，我无以为报。"
他在我的照顾下养伤数月，身体已无大碍，修为术法却大不如前，这些当然都是我的功劳。我在他练剑力竭时为他拭汗，在他打猎归来时为他端茶，在他心灰意冷时捧起他的手抚我的脸："长风大哥，是天意让你在与蛇妖之争中捡回一条命，也是天意让我们相遇。成仙虽好，却冷清寂寞，不如和小冉在此安定下来，生儿育女，安稳度过一生。"
他答应了，因他已无处可去，因他已离不开我。
渐渐地，我再不必施展魅惑之术，他真心实意地爱上了我。我们和寻常恩爱夫妻无异，田园牧歌、夫唱妇随，只是午夜梦回，他熟睡的脸还是会和当日充满杀气的脸重叠在一起，我也总会梦到自己双手沾满鲜血，不知是他的还是娘亲的，抑或是自己的。
两年后无虞出生，名字是他取的，无忧无虞，安乐一生。无虞年幼，不懂隐藏妖气，长风虽然已经察觉不出，但为防止被别的修仙之人发现，我时常会到碧落山找长风的师弟卫书来讨能掩盖妖气的丹药。卫书来不知我的复仇计划，只当我是痴情妖偶然救助并爱上了刘长风，答应帮我保守秘密和炼制丹药。
不知不觉间无虞三岁了，妖族早慧，他口齿伶俐、精灵活泼，长风十分疼爱他。我知道复仇的时机到了，在他认为生活最美满的时候毁掉一切才会让他痛苦最深，而且我怕等得越久，我的刀会越钝，持刀的手会越抖。
这天趁着长风外出捕猎，我喂无虞服下迷药，施咒让他假死，再往他身上泼上猪血。长风归来看见满地血污，急乱地拉我："娘子这是怎么回事？孩儿怎么了？"
我用沾满血的手抚他的脸："长风大哥，你的孩儿死了，我杀的，挖心剖腹。"
他钳住我的手："你说什么疯话！"
"哈哈哈——"我仰天大笑，"刘长风，当日你杀我娘亲取其内丹，肯定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被妖怪夺去至亲的这一天吧！"
"你、你是妖怪？"他几乎站立不稳，却仍紧紧抓住我的手腕，"你对我娘子做了什么？"
"夫君怎么连你的娘子都认不得了！"我娇嗔一笑，"不用怀疑，当日救你的是我，这五年来睡在你枕边的也是我。"
"你，你...这五年都是你处心积虑的复仇计划么！"他目若滴血，"无虞可是你亲生孩儿，你怎么下得去手！"
"和仇人生的孩儿，不过是复仇的棋子罢了。"我语气冰冷，"他死前还在喊呢：'娘亲你在做什么，爹爹救我！'没有让你听见他的苦苦哀求，真是可惜了。"
"你这毒妇！"他冲过来想掐我的脖子，却被我用法术甩开，整个人撞到墙壁后跌落到地上。
"刘长风，我实话告诉你吧，你修为尽失，也是我的计谋。你的修为，你的前途，你的妻儿，再加上你这条命，一一被我夺走，但这些加起来，还是抵不过我母亲的命！"我咬牙切齿道。
"哈哈——"他癫狂般大笑，"原来都是你的算计，我真是愚笨，五年来还当你是我一生至爱。造孽啊，造孽啊刘长风——"
"你知道么，看你如今这副模样，我倒不想那么快杀你了，让你多痛苦些日子，才好抚慰我母亲在天之灵。"我极力控制住身体的颤抖，让自己的语气保持欢快。
"我绝不会让你如愿！"他泣血咆哮，"我刘长风的命，不能断送在妖怪手中！"说罢他掏出打猎时剥皮用的尖锐小刀，径直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鲜血喷溅四射，有不少溅到了我脸上。温热的，还带了一点腥甜，这就是大仇得报的滋味么？但为什么我感觉那把刀也刺进了我的心胸，在那里剖出了一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