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看两生厌

两人在酒楼大堂落座,菜还未上就对饮了几杯。

虞君骁放下酒盏,狭长的眼中含着笑意。他撑着头,问道,

“老段,听说你年轻时来过燕州?”

“哈哈,去过。我老家在闵州,及冠时跟着侯爷打过几年仗,机缘巧合就来了玄都。”

段德立呵呵笑着,心下对虞君骁有了几分亲近之意,“侯爷过得还好?”

“还是那副样子。北戎人这些年水足草多,吃饱了就有歪心思。燕州常年备战,每隔几月都要打上一次。”

说到燕州,段德立难得多了几分怒气。

“要我说,侯爷一生戎马不得歇,全是这北戎人贪得无厌,搅得人畜都不安宁。”

“就是说呢。”虞君骁叹了口气。

跑堂耍杂技似的端着托盘,一连上了五个菜,走了。

他把菜推到段德立跟前,

“尝尝这道酒糟肉,还有些燕州风味。”

段德立夹了一片在嘴里慢慢嚼着,一时腾不出舌头来。

虞君骁接着话茬说道,

“这几年北戎越发猖獗,前几天我刚打了仗,一纸诏书就诏我回都了。我爹在燕州只怕更难。”

老段囫囵咽了肉,年少时在燕州裹沙浴血的日子隔了几十年的光阴重现在眼前。

他义愤填膺,把手中的酒盏猛地一掷。杯盘跟着振了振,

“小将军,我最崇敬的就是燕州军士,可惜我老了,不能再驱弛沙场。有什么要我老段帮忙的,尽管提!”

酒劲涌上头,段德立豪情万丈,眼前仿佛坐着侯爷。

虞君骁愣了愣,给段德立倒了杯酒。

“那就多谢指挥使了,我敬你一杯。”

段德立喝得高兴,

“小将军最近在愁温巡使的案子吧,我与他是点头之交,只知道他这几年才同窦大人有的交情。”

虞君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说,窦贺源与他的仇怨早就结下了?”

“正是,貌似是前些年两人因钱财起了争执,这次赴任燕州,就是窦大人怀恨在心,从中运作的。”

段德立大着舌头,眯着眼睛接着说。

“原定的燕州巡使是沈清辞沈中丞,走了大运逃过杀身之祸。”

虞君骁摩挲着下巴,“这么说来,温家褚是被窦大人派人杀的?”

段德立晃着头,“这可不敢说,窦尚书与温行褚结仇在玄都可是人尽皆知,谋害命官的罪名可大了。”

“这事大约有个头绪了,段指挥,吃菜。”

段德立诺诺应了声,两人碰杯吃菜,扯起家常来。

酒楼里一年四季都热闹着,寒冬腊月里来的人多些,酒楼里溢满了醇厚的酒香。

上酒的小厮给两人倒满了酒,端着酒酿上了二楼,灯下的影子盖在雅间的窗扇上。

梁昭捏着茶盏,等影子走了,才抬眼看向眼前金光闪闪的贵人。

窦贺源蒙了冤,不改行事作风,身上坠着成串的金饰。

他转着手上的金戒指,财大气粗地把袖间藏着的金链送给梁昭。

“指挥使,如今满城风雨,窦某被抛出来,可不想如他们的意。”

梁昭瞧了一眼,“虞君骁查的是你,窦大人,该收的就收起来。”

窦贺源咧开嘴,把金链收了回来。

“梁指挥与无束自小一同长大,可否行个方便,告知我一二?”

梁昭面色未变,他搁了茶水,

“陛下亲赐腰牌给虞君骁查案,正是陛下看重此事,我纵使有解救之心,也不能妄动。”

窦贺源滚着圆肚,在炭盆的热气下竟出了满身冷汗。

他拿着帕子,拭去汗珠。浑身的肥肉跟着乱跳的心抖了抖,他颤声开口,

“我这些年为朝廷做了不少事,他虞君骁一回来,就要杀要打……”

梁昭截住话,加重了语气道,

“这些年,你做了什么事心里最清楚。窦大人,无束已经被抓去了。如今已是绝境,凡事还是多思量思量。”

窦贺源颓然地瘫坐在地板上,窗外的风雪沿着窗缝鼓进来,霎时吹开了窗扇,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们……他们推我出来做替死鬼。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啊!我……我,不让我活,他们也别活了!”

梁昭冷笑一声,窦贺源的怒吼就戛然而止了。

夹着雪粒的寒风股股涌进来,梁昭拿起大氅披在身上。

“你罪恶满身,怎么都是死罪。如今就看你想不想保儿子了。”

出了酒楼,梁昭拢着大氅,搓着冻僵的双手。

乌青的天穹飘飘荡荡撒下雪片,转眼就迅疾起来,遮挡了视线。

梁昭走到檐下躲着。

鹅毛般的雪倾泄而下,在雪片的缝隙中隐约可见对面酒楼的木梁斗拱。

哄闹声顺着暖光淌出酒楼,铺在绵延的雪地上。

梁昭见雪小了,踱步出去。一阵风卷着冰粒扑过来,吹迷了梁昭的眼睛。

迎面撞上酒楼中走出两人,高挑的人影试探问道,“梁指挥使?”

梁昭眯着眼睛,在风雪中认出了虞君骁。

“小将军来吃酒?这位是……段大人?”

段德立和梁昭双双行了礼,三人走在大街上。

风雪很快将几人的脚印刮了干净,苍茫大雪中三人的踩雪声渐渐远去。

“梁指挥使独自来吃酒?”

“与你何干。”

梁昭的发丝被风雪吹起,挡住了半张脸,看不清神色。

段德立在两人中间,张了张嘴,终归是没说话。

虞君骁突然说道,

“赴任燕州的都知道这是个苦差事,窦尚书在将赴任的人给换了,玄都竟然无一人察觉?”

“虞监事想说什么?”

“到底是温行褚被人杀害,还是刻意自杀?”

“银针都刺进头骨了,虞监事猜是自杀。那温大人死的可太冤了。”

“摩罗岂不更冤枉?指挥使不分是非,将她带来玄都,是什么居心?”

“奉命行事。”

“好一个奉命行事!凭一处瘀伤就能随意押人,这玄都成了强盗的天下了。”

段德立忙扑过来,脸上的肉直哆嗦。

“这话说不得啊小将军!”

虞君骁自知失言,甩袖骂道,

“金澧卫行事蛮横,我早有耳闻。没成想,指挥使还挺乐在其中?”

“小将军这是什么话?我奉天子旨意,缉拿犯人,何错之有?”

梁昭装作恍然,叹道,

“说起来,陛下还让小将军亲自查案,这是大恩。”

虞君骁的胸膛剧烈起伏,掩在大氅下。他反唇相讥,

“歪理油舌,朝中有此类人是大不幸。”

段德立夹在两人中间,劝也不是打也不是,只好缩头当鹌鹑。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同时转身分道扬镳了。

段德立果断跟上虞君骁,几人就在此分别了,惹了一身不快。

虞君骁垂着眉眼,孤零零地回了偌大侯府。

瞎了只眼的老伯跟着他,眼中尽是慈爱。虞君骁收回思绪,推着老伯回屋。

“王伯,天冷了,回屋歇着吧。我有事会叫你。”

老人闻言不再扰他,虞君骁披着大氅走回自己的小院。

梨花树光秃的枝干在枯冬弯绕盘曲,挂着几层薄薄的残雪。

他在梨花树下对着竖纹凸起的树干站了一会儿,鼻尖隐约发红了。

扫去树下积雪,虞君骁从屋里拿出一把匕首,泄愤似的插进干硬的冻土中。

刨了会儿,手下的泥土变得湿润了,一层层地堆在积雪上,像提前曝开的初春。

挖到底,虞君骁抱出一坛酒。

他吸吸鼻子,拍去身上的泥,将土填回去。

大氅沾的雪还未抖净就化成水,湿漉漉地坠在身上。

虞君骁把酒搁在桌上,出屋掬了把雪搓去大氅上泥水。

指尖冻得发红,虞君骁拎着酒坛,坐在窗前仰头喝了一口。

冷酒滑过喉舌,辣劲儿都少了几分,整个人冰透了。

窗前簌簌下起飞雪,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酒坛被扔了出去,听响动是碎成了渣。

他起身关了窗,脱了外衣上榻,裹着厚被睡了。

雪水流到沟渠,大街洗濯干净。

素白的日光从城墙边上洒到街衢,尽头的窦府跑出个披头散发的胖子。

起早的百姓躲着他,忙着一天的活计。

皇宫里空寂静默,唯有窦贺源声如洪钟,字字泣血。

“陛下明鉴,臣在官员调任时动了心思,该罚。只是这调任中还有沈中丞的手笔,臣是受了沈中丞的唆使。”

窦贺源的头重重磕在明德殿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梁昭的话没入他心,一夜思索的计策就是同归于尽。

应成海接过呈上来的状纸,放在楚书澜跟前。

楚书澜垂下眼睫,眸光定在状纸上张牙舞爪的沈清辞三字上。

“沈中丞?”

“是他哄骗我让温家褚赴任燕州,才遭了祸事。“

楚书澜捏着状纸,眯着眼睛等了半晌。

沈清辞被传召,匆匆赶来。他捏着块带着血丝的帕子,一步三咳地上了殿。

楚书澜将状纸甩到他跟前,

“沈爱卿仔细瞧瞧,这状纸所言可是真的?”

沈清辞咳了几声,哆哆嗦嗦地接过状纸,一面咳一面瞧着,

“回陛下,纸上所言确有其事。只是臣受太傅教诲,不敢做伤国害民之事。这其中必然出了岔子,还请陛下明查!”

楚书澜戳着桌上的玉玺,把玉玺戳到了桌角才停下。

“你伙同窦尚书干涉官员任免,是与不是?”

“陛下息怒,臣自觉身子弱,不能担起燕州巡督这一重职,才去拜访窦大人。臣本意只想延后几日等身子骨好些再赴任燕州,”

他猛地咳嗽一声,接着说,

“也不知怎么,这巡使一职就交任温大人了。臣对此并不知情,还请陛下明查。”

窦贺源从旁猛地抬头,目眦尽裂,

“是你给了我好处,让我从中斡旋。是你要害温家褚,才将这罪名安在我的头上!”

沈清辞软着腿,他跪倒在地,额上沁出几粒虚汗。

“陛下明查,臣绝无此心!”

楚书澜叹了口气,挥一挥手让两人起身。

“应成海,将两位大人送回府,叫梁指挥使和虞小将军过来。”

梁昭进殿时,牡丹香气萦上鼻尖,添了几分痒意。

楚书澜坐在高台上,手里捏着一象牙珠子把玩。

行了礼,梁昭才头晕眼花地瞧见旁边跪着一人。

他盯着那道如松的脊背出神,骤然听楚书澜摩挲象牙珠的声音停了。

楚书澜看了眼梁昭,说道,

“小将军起身吧,方才你说的朕知道了。梁卿,燕州巡督一职始末就由你彻查吧。虞小将军也同你配合,找出罪首就靠你们二人了。”

“陛下,微臣有疑议。小将军在玄都尚不能将人认全,不能掌查案之事。更何况,圣女摩罗本就跟随小将军在燕州,如今更是牵扯不清了。”

虞君骁微微躬身,不等楚书澜开口,就直言道,

“陛下,臣也有奏。指挥使关押摩罗,臣怕他心存恶念,假意包庇祸首,不能胜任此职。”

“……”

楚书澜把象牙珠子圈进手心,开口打发两人走,云淡风轻地威胁起朝中大员,

“我瞧两位大人正合适。此案查不出,就别来上朝了。”

梁昭出了明德殿,回首望了望被日光泼洒的宫墙。陛下让他们两个一起查案,是怕火烧得还不够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玄武门,走在大道上。

雪水黏湿,梁昭迈过水坑,快走几步甩开身后的人。

他在心里盘算着窦贺源发疯乱咬人的事,还要给窦无束找个活路。

不知不觉,脚下就到了最热闹的元庆街上。

正是清晨,摊上支起几笼散着热气的包子,引得腹中咕咕作响。他停了步子,咽着口水。

虞君骁冷不防从他身后撞上来,鼻尖磕着梁昭的头发。

梁昭猛地一闪,给虞君骁让开去路。

虞君骁也不多言,径直走向摊贩那里,买了两个馍饼。

他从纸包里随手拿了一个叼在嘴上,剩下的递给梁昭。

梁昭没接,摸不清虞君骁打的什么主意。

虞君骁用嘴撕下一块饼慢慢嚼着,把纸袋递得更近。

“指挥使怕我投毒?”

梁昭垂眼看着饼上劲瘦的手指,接了饼。

满口的麦香。

拐到回府的路上,梁昭想起相府后就是侯府。

当年建府时,梁昀只将常住的宅子翻新,现在也不太开阔。

定边侯久不归都,怕占了玄都寸土寸金的地方,就找了处偏僻的宅院。

虞君骁貌似还不知他成了近邻,往左边的小路拐过去。

梁昭没提醒他,自己抄了近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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