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横生(四)

“我该叫你什么,”挂断电话,蔺和小声喃喃,“乌鸦嘴还是瘟神?”

沈焉默然片刻:“一般也不至于灵验到这种地步。走吧,今晚怕是做不了什么正事了。”

两人很快打了个车离开荣园,一路安静无话。

晚上十点出头,二人跳下出租车,往前走了几十米的距离,进入大学路的步行街区域。

许是因为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这个点的街道仍能说得上亮堂,路上行人也还算挺多,只是这个时间还在步行街上闲逛的人,要么是谈恋爱的大学生情侣要么也是群体活动。

一路上灯红酒绿,热热闹闹,全无悬疑片的气氛。

到了酒吧门外不远处,蔺和便看见周沛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拎着包,神色惶恐不定,形单影只站在来往的情侣当中,活像刚被女友甩掉的苦逼男生。

蔺和内心莫名一动,一些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连忙快步流星走过去,拍拍他的背,低声说:“进去说话。”

周沛点点头,慢了两步跟上去,许是因为被笼在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之下,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和茫然。

几分钟后,蔺和从内锁上了酒吧的外门,再次推开了吧台旁的那扇小门。

灯光下门内的全貌展露出来,这里头原本只是个储物间,只是除了堆放一些杂物,还摆着一座原木楼梯。

上了二楼绕过玄关,赫然是一间带落地窗和阳台的小客厅。

走廊尽头分别有两扇门,此刻都半掩着,从走廊里望过去,只能隐约看到床的一角,似乎两间都是供人休息的卧室。

蔺和给周沛倒了杯水,示意他先坐下来,安定一下情绪,再来讲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焉落后他们几步,片刻后也走进客厅,冲两人点了点头。

“我……”

周沛茫然地开口,今日发生的一切如酒精般冲上神经,几乎叫他以为这一切都只是黄粱一梦蝶梦庄周。

只是很可惜,无论手机上的消息还是面前这两人,无一不在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一个活生生的人悄无声息地被抹掉了存在的痕迹,而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头,仿佛拥有对方记忆的自己才是精神错乱的那个。

他从早上时的异样开始讲起,讲述中掺杂了大量有用或是没用的细节,因此讲得极慢且颇有些混乱。

足有二十来分钟后,叙述终于进入了最后的部分。

时间倒回近一小时前。

出租车内,周沛打开微信,打算给李先发几条消息。

虽然对方可能也只是赶上了巧,但从结果上来看,倘若没有今早的那一出,他现在是生是死都是未知数,不管怎么说,还是得跟对方道声谢才是。

他在界面上方的搜索栏里查找“李先”的名字,然而搜索框并没有弹出任何东西,无论微信号还是聊天记录,只有个“搜一搜 李先”孤零零地悬在一片空白之上。

事实上这时候的情况就很不妙,拿李先来讲,和周沛他们寝室的关系相当不错,就算搜不出微信号,不可能聊天记录里也没出现过他的名字。

但周沛当时只是一愣,还以为自己忘了给熟人添备注名,便划开通讯录里的“同学”标签开始挨个翻找。

也就是此时,一种不祥的预感笼了上来。

他把界面拉到了底,所有联系人都分门别类地填好了备注名,足以证明他自己确实是很有条理的一个人,但换句话说,他没有找到任何李先的联系方式。

翻来覆去做好心理准备后,周沛下定决心,敲定李先那个死板端正的室友发送了一条消息,问对方能不能把李先的微信号推给他。

周沛选择他是有原因的。

这个人每天雷打不动六点半起床,不会晚起哪怕半分钟,做人也极其程式化,从不和人开玩笑,他知道事实是一,那哪怕是天崩地裂,也不可能告诉你是二。

两分钟后,对方回了条消息:李先是?

薛定谔的猫盒子打开了,不祥的预感得到应验。

周沛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手抖得快要拿不稳手机,好半天才划开室友的微信输入:隔壁403有哪四个人来着?

对方秒回:你发什么神经,他们宿舍哪来的四个人,不就三个吗。

不需要再多的求证了,周沛叫停出租,下车,靠在空无一人的马路边上,深呼吸几次,拨通了名片上的手机号码。

事情的经过相当简单,即便他讲得有些语无伦次,蔺和与沈焉对视一眼,都立刻明白了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这件事并不是现在才发生的。

它真正发生的时间应该是在三个多小时前的傍晚。若非周沛突然想到要给李先道一声谢,也许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不会察觉任何异样。

沈焉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选择把最可能的事实给说出来:“今天下午的时隙,恐怕掉进来的不止周沛一个。”

在周沛被救下来的同时,整个停滞世界的另一处,却还有一个人,悄无声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他被吞噬时在想什么?面对这般前所未见的景象,又怀着怎样的恐惧?

没有人会知道。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静默无声,比水溶入水中更没有痕迹,甚至连死亡本身都被彻底抹杀了。

一时间屋子里一阵寂静,没有人再说话,这种力量如此强大而蛮横,甚至超越了死亡本身带给人的恐惧。

在无法抗拒的力量面前,说什么都像是多余的。

但也是同时,周沛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的音调相较于之前要镇定得多,像是在反复思考后才下决心出口,思维逻辑也显得十分明晰。

“老板……”周沛低而缓地说着,“你之前是说过,外人掉进来的可能性只有百万分之一吧?但是在同一回时隙里,彼此认识的两个人都掉了进来……这个概率得有亿万分之一,你们觉得这可能……只是巧合吗?”

他抬起头,脸色苍白,声音有些发颤,却自有一种坚决在里头:“那我可不可以认为……”

“是我跟他说了什么才会……”

他的下半句话还卡在喉咙里,就在这个刹那,不过一个眨眼的回合,本来离他足有数米远的沈焉却站在了他面前。

周沛怔住,瞳孔微微放大,沈焉微俯下身,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只是稍稍用力,却让他感觉足有千钧之重——

他看清楚了,那双眼睛,在棕黑色的薄膜之下,仿佛有某种暗红色的东西正在暗暗涌动,最后凝聚成了一种让他看不懂的神情。

这是一种极难形容的神态,接近于没有表情,却又并非是全无一物。

他并不像是在愤怒,也绝非有任何安抚的意思,情容非常冷淡,只让他感觉这个人可能和他最初想象的很不一样。

但又是一眨眼的来回,这些便都如云烟般顷刻不见。

“不是你的错。”沈焉说。他的语气是极平淡的。

“听起来可能有些残忍,但没人需要对其他人的死亡负责。”

“你活下来,有人死去了,这样的事情世界上每秒都在发生,也许这不正确,但它就是自然的。”

这句话结束后,他肩上的力道便松开了。沈焉转身扫过全场二人,只道:“还有些东西,我想有必要去确认一下。”

客厅响起不急不徐的脚步声,周沛仍是怔怔的,目送着对方逐渐消失在玄关的尽头。

一时间安静重又覆上来,客厅被整片的沉寂笼罩着,剩下的二人相对沉默。

但没一会儿,蔺和捡了单人沙发的位置坐下,很自然地开口道:

“我本来,该有个哥哥。”

这句话来得突兀,但周沛的注意力的确被转移了。

他一怔,下意识便接过话头:“他……怎么了?”

“我的父亲,”蔺和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开始了自己的讲述,“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还只是个普通的年轻人。那会儿该是八十年代初?开放了没多久的年头,伤疤开始愈合的年代,说是万物生长也不为过。很幸运的是,他参加上了头几年的高考,然后考上现在最知名的两座学府之一,”说到这儿,他短暂地顿了下,“并且在那儿认识了他之后的妻子。”

周沛安静地听着,他隐隐预示到了后面会发生什么,但在这种时候,什么都不说是最好的选择。

“那会儿的大学生不像现在,可是很珍贵的,还是从那两所学府里出来,他毕业以后的几年,有了工作,结了婚,分配了房子,没人再去在意一个人背景如何,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本来该是这样。他二十六岁的一天傍晚,突然发现世界静止了。收音机放不出声音,时钟停止走动,他对妻子说:我出去看看。街道上空无一人,他走了很久,直到终于看到人群,便以为之前都是幻觉。等他回到家中,发现妻子不见了。他问了很多人,只得到一个回答,‘你结过婚吗?’”他又顿了会儿,“他的妻子,当时怀孕六个月。”

周沛沉默着,这个故事比他最初的想象还要惨烈得多,处于那样的境地下,很难想象一个人该怎么重新站起来,再步入一个全新的生活当中。

“最初当然是艰难的,倒是没有丢掉工作,但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但是他……怎么说呢,很厉害。一个人活过了头几回,遇上了其他人,终于知道了这到底是什么。”

说到这儿时,蔺和敲了敲沙发的扶手,换了个轻松点儿的语调,“说起来,我之前提过有五个墟是吧?在五墟居住的几个家族,我们从前叫‘五门’,现在这么叫的少了,一般就直接叫做‘五墟’。再早些的时候,他们大都与世隔绝,极少会有人到这边来。现在已经大不同了。你知道两边怎么建立起联系的吗?”

周沛摇摇头,便听他继续说道:“事实上直到九十年代,我们这边的人和五门基本都是割裂的。那时候墟外人只隐约知道存在能够和虚物战斗的人,但更多时候,他们只能靠着对时隙的大致推算来躲过灾难。”

周沛忽地灵光一现:“是你爸搭上的线吗?”

蔺和点了点头:“起先只是认识了一些五门的人,后来一来二去的,就在两边搭起了桥梁。再到后来,他提出了两边合作的可能。事实证明他的设想是正确的,”他索性开了个玩笑,“这二十多年来,五门的人想要轻易融入外边可不那么简单了,你想现在,没有身份证什么也干不了。”

周沛内心刚涌出一些说不清的情绪,却又听到蔺和的声音响起来:“但我实际想说的是……”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从没有放弃过了解真相的可能。”

灯光下,他的表情显得尤为捉摸不定,“为什么会有时隙?有办法挽回过去吗?诸如此类的问题。尽管他做到了很多事,但这些疑问一直没有得到过答案。说命运可能有些俗气,但确实有很多东西,它是不和人讲道理的。”

又是一阵沉默涌上来,沉寂之中,周沛忽然小声问:“那你的父亲……现在还在继续吗?”

“我也不知道。但我希望他不要继续了。”

蔺和笑了笑,几近诚实地开口答道。

“我们和普通人确实不太一样,无论是面对的东西,还是自己掌握的能力。有人会选择英雄主义的活法,但就算妥协了、只想自己好好活着,也没什么好评判的。我不认为这样的生存方式是值得鄙夷的。”

他看了看周沛,轻轻道:“你得想,如果自己死了,身边有人会很难过。”

接近十二点,蔺和从二楼走下来,打了个哈欠,抬眼便看见沈焉坐在吧台边上,很悠闲地喝着什么,顺便翻看着酒吧的菜单。

蔺和无语道:“我还以为你做什么去了,敢情就是不想听我说话啊。”

沈焉就笑:“你最擅长做这个,得留空间给你发挥。”

蔺和忍不住就想对他翻个白眼,却又听沈焉说道:“周沛刚才提过的,我都大概确认了一下。如果不是之前记忆就出了差错,那李先是真没了。”

蔺和一皱眉,对他说的另一种可能提出疑问:“记忆出了差错……你的意思是?”

沈焉递了个杯子给他,摇摇头道:“如果真的有人想把周沛往我,或者是你这边推,有可能会是这样。但如果能催眠记忆,完全可以用更隐蔽的方法,而不是虚构个人出来。”

他给蔺和倒了半杯,无奈道:“如果真有人设局,我只能说他可能也没想到李先会一并掉进来。现在线索全断了,你可以当我之前都在胡说八道。”

蔺和给他说得一头雾水:“我怎么觉得反而是证实了你先前的猜测?”

“这么说吧,如果我是设计李先这环的人,我不会立刻就毁灭线索,这样反倒给人送了个提醒。”

“因为一想就觉得不对,反而更可能是事实?”蔺和发挥想象,“也不一定,说不定对方是个傻逼呢。”

沈焉浑不在意道:“一个傻逼给我下套,不就等于没有吗。”

蔺和觉得极有道理,跟他碰了个杯:“金玉良言,沈老板,受教了。”

插科打诨拌着酒下肚,凝重的氛围被冲淡不少。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去提周沛话中隐藏的另一个事实——早上他碰到那个,绝不可能是正常开启的时隙。

周沛的讲述中细节极其丰富,因此他们立刻都确定了,没有时隙会有这样鬼打墙般的效果。

可现在的确已经够晚了,倒不是说不能熬夜,只是突然这么大一通事情砸下来,蔺和自己也有一种身心俱疲之感。

他打个哈欠,感到酒意有些涌上来,于是说:“我让周沛在二楼休息了,还剩个房间,你要不去睡?我可以睡沙发,或者干脆去旁边的酒店住一夜算了。”

沈焉摇头:“我等你下来就是准备说这事。你去休息吧,我还得出去一趟。”

说罢,他便起身,要往外走。

蔺和撑着下巴,随口调侃:“这么晚了,你是还想去蹦个迪不成?”

沈焉没回头,只应道:“我看你这酒吧就挺适合蹦迪的,要不安排一下?”

蔺和推了把吧台,高脚椅转了个向,面朝门口,许是酒精上头,一时脑抽,他开口便说:“哎,你真的还在想……有一天能回去么?”

沈焉刚好推开门,没有接话。

冷风从门外灌进来,蔺和被吹得一抖,睡意瞬间没了大半。卧槽,他想,我在说什么屁话。

这时哪怕几秒的沉默都叫人心惊胆战,蔺和懒得再斟酌,话在舌尖上溜了转,便前言不搭后语地换了话题:“你要真想蹦迪,这酒吧恐怕不行,咱们可以投资一个迪厅,钱不是问题,可以慢慢还。”

万幸的是,沈焉很快回敬他:“倒也不麻烦蔺老板您破费了。”

蔺和听他语调轻松,又觉得怅然,忍不住说:“我家离穗城也有小半个中国了,我到这里来买个店面,你知道为什么吗?”

沈焉随口回他:“钱太多没处可花?”

“我们这回之前,得有整整四年没见过了对吧?”

沈焉难得被他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干脆转过身来,靠着门扬扬下巴:“你到底想说什么?”

蔺和叹口气,右手往后捞起酒瓶,给自己满上一杯。

“下次能再见面,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

“我说真的,”他把这杯酒干了,冲沈焉扬了扬空杯子,“在这里当店老板不也挺好,考虑一下。”

沈焉笑了笑,没说什么。

许是为了效果,酒吧的灯很昏暗,隔了这么远,蔺和也看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只是言已至此,他也没立场再多说什么。

蔺和想着,准备转回去搁下玻璃杯,却听对方道:“谢了。”

他抬起头,看见沈焉朝他一挥手,又慢慢走进了外头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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